畅春园,寿萱春永殿。

    太后坐在炕上,笑眯眯地看着宜妃抱在怀里的重孙女。

    她十几岁就离开科尔沁,进了紫禁城。虽说没有生育一儿半女,但是嫡后的身份却使得她儿孙满堂。

    孙子、孙女就有数十人,到了重孙子这一辈,已经上百人。很多人,她都没有得见,如今不少重孙、重孙女长大诚仁,连玄孙都有了。

    宜妃原是坐在挨着炕边的小凳子上哄孙女,见太后有兴致,笑着将小姑娘放在炕上,用蒙语对太后说道:“太后,您瞧,这小丫头的耳朵,同她阿玛一样,都随了主子爷,看着着实可人疼。”

    太后一辈子不会说汉话,太后宫中,使唤的都是蒙古与满人奴才。就是康熙来这边请安,也多是用的蒙语,偶尔也用满语。

    早在太皇太后还在世时,后宫中没有汉妃,上至嫔妃,下至太监宫女,多是说满语,还有说蒙语的,说汉话的少之又少。

    太皇太后去世,才算终结了大清后宫中的满蒙语时代。

    虽说还有个太后,也是不谐汉话的,但是因她向来荣养,鲜少插手宫务,所以在后宫的影响完全比不上太皇太后。

    不过,其他的地方说汉话可以,在太后面前,众人还是要蒙语或者满语对答。

    宜妃入宫早,又是个机灵人。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讨好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她的蒙语也学得甚是用心,说的极为利索。

    因这个缘故,在后宫诸位嫔妃中,太后待宜妃最为亲厚。

    加上宜妃的长子,又是太后亲自抚育的,所以相处起来又是不同。

    这被宜妃抱到炕上的小姑娘,一岁半大小。看来是见天被人瞅来瞅去的,她也不怕生,站在那里,眼睛乌溜溜的,带着几分好奇地望向太后。

    太后见了,很是喜欢,伸手拉她到跟前,抱她在膝上坐了,用蒙语赞了几句。

    小姑娘抿着小嘴,看了看坐在凳子上的宜妃,又看了看侍立在其身后的母亲与祖母,歪着小脑袋,巴巴地看着太后胸前的一串金珊瑚手串。

    太后瞧了,便将前襟前的手串解下,挂到小姑娘胸前的扣子上。

    小姑娘好像很意外,睁大了眼睛看了看太后,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襟,已经笑得露出两个小酒窝。她伸出一双胖胖地小手,把玩着那串珠子。

    太后眯着眼睛,用手摩挲着小姑娘的后背。

    小姑娘可见是真高兴了,小嘴咧着,“咯咯”地笑出声来。

    突然,她停止了把玩,伸出两个小胖胳膊,一把搂住太后的脖颈。

    太后先是唬得一怔,随即却是被小姑娘给逗笑了。

    小姑娘搂住太后的脖颈,探出脑袋去,在太后脸颊上“吧唧”一声,亲了一口,留下了湿乎乎的口水印。

    这小姑娘不是别人,正是十六阿哥的嫡长女。

    今儿,她是被母亲郭络罗氏抱着给宜妃请安,又让宜妃给带到太后宫来。

    十六阿哥现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又是嫡出,自然是爱之如珍似宝的。

    平素见了,他就是将女儿抱在怀里,不肯撒手,看到什么好东西,都想着淘换过来给闺女玩儿,倒是比对儿子更亲近几分。

    父女之间的互动,就是来“香香”。

    变着法的哄姑娘高兴,让闺女“香”自己一个,就是十六阿哥平素的乐事。

    小姑娘一时欢喜之下,便主动“香”了太后一下。

    太后虽说已经五代同堂,儿孙众多,但是彼此难得相见。

    就算见了,孩子们也都被大人教了规矩,只会磕头请安,守一个“礼”字,像小姑娘这般天姓流露的还是头一遭。

    太后也是添了欢喜,见曾孙女喜欢这金珊瑚的物件,便叫人将首饰匣里的几样金珊瑚首饰都送了过来。

    有项圈,有朝珠、佛珠,还有戒指与耳环。

    七七八八的,摆了半炕。红彤彤的,分外醒目。

    小姑娘已经是看不过来,不晓得摸哪个好了。

    太后见她伸手要抓戒指,忙递了个项圈给她把玩,随即吩咐宜妃道:“那小物什,让十六媳妇帮孩子收着,要不,送到嘴里,可是了不得。大的东西让她先玩儿,走时也都给她。”

    屋子里除了太后与宜妃外,德妃也在,坐在宜妃对面的凳子上。宜妃身后侍立的是王嫔与十六福晋婆媳,德妃身后是十四福晋与几个在园子里伴驾的年轻贵人。

    这半炕的金珊瑚首饰,足有一二十件,说赏就赏了,连宜妃都有些眼热。

    宜妃笑得花枝乱颤,转过头来对王嫔与十六福晋道:“还不快点谢赏,连我都眼红了,这曾孙女一来,可是入了太后的眼了。”说着,又笑着奉承道:“借太后吉言,今儿得了太后的赞,又得了太后的赏,也是这孩子的福气呢!”

    王嫔与十六福晋上前,身子已经插葱似的,矮了下去谢赏。

    太后笑着摆摆手,叫她们起了。

    宜妃又笑着说道:“太后,这孩子十五个月了,还没起名儿,要不然就恭请太后赐个名儿。”

    太后笑着点了点头,寻思了一会儿,道:“小名就叫宝音吧。”

    屋子里众人,除了几个年轻贵人与十六福晋进宫年头短,对蒙语不甚熟外。其他德妃、宜妃与王嫔都是学了半辈子蒙古的,自然是晓得这“宝音”的意思。

    宝音,是蒙语,换成汉话,就是“福”的意思。

    用这个做孩子的小名儿,又吉利又大方,甚是妥帖不过。

    这次却是连宜妃也起了,同王嫔与十六福晋一起谢过太后赐名。

    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就听殿外太监扬着公鸭嗓道:“启禀太后,礼部侍郎、二等伯曹寅之妻李氏同和瑞郡主奉懿旨前来请安。”

    屋子里的热闹瞬间冷了下来,太后看了看德妃,又瞧了瞧宜妃,微微皱眉,吩咐边上的内侍传人。

    早些年,太后这边也是有不少外命妇请安的。

    因这几年体力不支,老人家怕吵闹,除了圣寿节一并受礼外,其他的命妇都见的少了。

    偶尔召见两个,也不外乎是经年的老人,过来讲讲古什么的。

    这次破例召见李氏,太后心里却是置着气。

    老人家上了年岁,这姓子就执拗起来。

    她有个嫡亲的侄孙,想要留在京里这边当差,却是因各种家法制度约束,只补了个虚缺,整理曰无所事事,隔三差五便要来太后这边撞一次钟。

    曹家倚仗的,不过是孙氏当年照看康熙十来年的情分。

    这点,让太后心里很不舒坦。

    她同康熙现下虽是母子情深,但是早年的关系生疏得紧。

    曹家不过是包衣奴才,只因沾了孙氏的光,儿子为高官,孙女栓婚郡王,孙子指了郡主,加上阖家抬旗,这已经是天大的体面。

    如今,连个妇女怀孕,都要使唤内务府的嬷嬷,这依然是王府待遇。

    太后这边的亲戚,却是连个奴才也比不上,老人家心里怎么会舒坦?

    虽说李氏在去年圣寿节时,也曾随同其他诰命进宫请安,不过是站在人群里行礼罢了,太后没大留意过。

    少一时,李氏与初瑜已经随着内侍进来。

    走进屋子几步,婆媳两个都蹲了下去。

    李氏艹着生疏的蒙语,口称:“奴才李氏恭请皇太后圣安。”

    初瑜这边则是换成了:“曾孙女恭请太后老祖宗圣安。”

    太后听着李氏说着蒙语,微微一怔,随即看看初瑜,估计着是曾孙女提点的。

    要是李氏是个遍插珠翠的庸俗妇人,太后的气还能消消。

    偏生李氏举止有度,身上虽说穿着一件素淡的草绿旗袍,但是袖口与衣领的流水纹却绣得极为别致,露出几分不凡来。

    太后心中越发厌恶,只觉得如今这人心不古,乱了纲常。

    这奴才倒是比主子越发有谱,实是让人不待见。

    “嗯,起吧!”过了好半天,太后方应了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冷淡。她的脸上绷得紧紧地,带着几分挑剔,打量李氏。

    她的视线在李氏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滑过,心里却是说不上是嫉妒,还是羡慕了。

    曹佳氏与曹颙姐弟,她都见过,晓得都是品貌端正的孩子。

    眼前这个女人,也算是有福之人,只是福气太过了,卑贱之人怎么受得了?

    太后心里正嘀咕,李氏与初瑜婆媳两个已经起身。

    看到李氏容貌的那刻,太后却是不由地一慌神,脸上显出迷茫之色。

    宜妃与德妃都在暗中留心着太后这边,见太后如此,心里都是纳罕不已,这时,就听太后道:“李氏,你到炕边来。”

    李氏那一句蒙语的请安话,还是之前跟初瑜临阵磨枪,现学的。

    对于太后这蒙语,却是丝毫不懂。

    初瑜则是大致听懂了,低声告之李氏。

    李氏心里虽忐忑,但仍是遵命,往前走了几步,距离炕边还有三、四步时停下来。

    太后像是要在李氏面前寻找什么影子似的,仔细打量了她好几遭,最后视线落在她的耳朵上。

    太后的神情甚是复杂,过了好半晌方开口问道:“你娘家……是如今在苏州的那个内务府李家?你……是辛亥年生人?”

    李氏低着头,没有察觉中太后的异样。听着“咕噜咕噜”的蒙语,她不禁手心出汗。

    这只当进宫请安是个过场罢了,哪里会想到这太后老人家还要找人说家常。

    不过这委实听不懂,这又如何是好?

    这话却是连初瑜也听不明白了,求助似的看向王嫔。

    王嫔冷眼旁观,心思都放在李氏这边,没有看到初瑜的求助。

    瞧着太后的意思,像是遇到故人般,难道高氏老太君早年曾进宫过?

    王嫔倒是有些糊涂了,只觉得迷雾重重的,看不真切。

    初瑜见王嫔没有留意,心下着急,就想要上前一步,对太后说自己婆母不谐蒙语之事。

    十六福晋见了,忙暗中摆摆手止住她,随后拉了拉边上的王嫔,小声地说了。

    王嫔这才省过神来,太后这边,却是已经换了笨拙的汉话,问道:“你……属猪的……”

    屋子众宫妃皆是诧异不已,这还是头一遭听太后开口说汉话。

    李氏点了点头,恭敬地说道:“回太后的话,奴才是辛亥年十月生人,正是属猪。”

    太后也不晓得是看明白了,还是听懂了,转过头用蒙语对对宜妃道:“你跟她说,让她近前两步,到哀家身边来抬头回话。”

    宜妃之前还乐呵呵的听着,听到最后,神情也有些僵住。

    太后脸上已经收起之前的冷淡与不耐,只剩下疑惑不解。

    宜妃连忙挤出几分笑,掩饰自己方才的异样,对李氏道:“李氏,太后老人家传你进前呢。再往前走两步,到太后跟前抬头回话。”

    李氏俯首听了,随后按照太后话中的吩咐,走到炕边。

    太后抓了李氏的胳膊,抬头盯着的李氏的眉目,身子已经有些发抖。

    不过片刻功夫,太后已经红了眼圈,嘎巴了嘴,道:“你……额娘……墓……哪……”说完这句,却是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这般异变,使得宜妃、德妃等人都惊骇不已,已经是坐不住,站起身子。

    李氏的胳膊被抓得生疼,心里却是糊里糊涂的,莫非是太后老眼昏花,认错了人,要不然的话,自己的母亲好好的苏州养老,怎么这又出来个过世的“额娘”来?

    “太后,奴才母亲现下在苏州堂兄家养老,随已年过花甲,但是身子骨还算是硬朗。”李氏轻声回道。

    太后听她说话了,忙转过身子看宜妃。

    宜妃也是云里雾里的,稳了稳心神,将李氏的话用蒙语重复了一遍。

    太后听了,皱起眉来,摇头,道:“不对,不对……”

    太后这番失态,却是将坐在一边的小宝音给吓到了,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太后失神中,恍然未觉。

    “都出去!”门口传来康熙的声音。

    太后听了,忙转过头望去,问道:“皇帝,她是不是你五姑母的女儿?”

    康熙听到“五姑母”时,脸上却是不禁泛白,望向宜妃等人的目光中多了森严之意。

    众人包括李氏与初瑜在内,都先给康熙请安,随后相续出去。

    康熙犹豫了一下,对王嫔道:“你带李氏与和瑞去你的住处,朕稍后过去,还有话要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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