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金鱼胡同,十三阿哥府。

    十三阿哥在园子空地上练了两套拳脚,活动活动筋骨。今年圣驾去塞外,年长阿哥里,只有三阿哥、四阿哥、十阿哥与他没有随扈。

    因去年也是如此,今年他本就没抱指望,眼下倒比去年心境平和许多。

    从小太监手中接过毛巾,十三阿哥擦拭了脸上的汗。如今,进了六月,越发热了,他思量着是不是叫人早晚在各处院子里多洒几遍水。

    大人还好说,几个小的怎受得了。想到这些,他不禁又一阵烦闷。

    京城各王府皇子府都是按照品级,由内务府统一供冰的。如今,十三阿哥已二十六岁,虽然分府一年多了,但是却至今未有封爵。

    按照规矩,皇子到了十五岁,就由宗人府提请爵级。如果奉旨“暂停封授”,则隔五年再行奏请。在满清开国初,太宗皇太极分封诸兄弟与诸子时,曾提过“赐爵之本意,酬庸为上,展亲次之”,因此皇子的品级在宗室品级中未必最高,有的仅封为贝勒、贝子、国公。

    从顺治朝开始,因满清入关,以少数满人统治庞大的汉人,所以特别在意皇室内部的团结。顺治也好,康熙也罢,将兄弟们都封了最高的爵位亲王。

    康熙皇子众多,对皇子的分封比较集中,第一次是康熙三十七年,从大阿哥到八阿哥止;第二次是康熙四十八年,到十四阿哥止。只有四个等级,贝子、贝勒、郡王与亲王。

    第一次因十三阿哥年纪还小,没封爵也是情理之中的;第二次却是因“一废太子”之事失了圣心,被排除在封爵皇子之内。

    想到爵位之事,十三阿哥想到向来有些好强的瓜尔佳氏。

    瓜尔佳氏是十三阿哥的侧福晋,郎中阿哈占之女,跟十三阿哥最早,是大格格与大阿哥之母。她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秀女,被留了牌子,指给十三阿哥为侧福晋,康熙四十年年底入阿哥所,至今已经十余年。

    十三阿哥想想诸位哥哥的爵位,皇父既是不喜自己,就算是封爵,应该也是最低等的固山贝子。到那时兆佳氏作为嫡妻,有个贝子嫡夫人的名位;瓜尔佳氏是贝子侧夫人。

    皇子侧福晋,虽没有正式品级,但是名下的分例确是很高的,像冰、水这些内务府有条令专供的,谁还敢克扣了去?那些人,虽然势利,却也只敢按照“规矩”增减。这冰啊、水啊的,可不像米粮锦缎那般,分开府与不开府。

    瓜尔佳是大姓,出了不少的嫡福晋侧福晋,若是瓜尔佳氏成了贝子侧夫人,在她的堂姐堂妹面前定会觉得丢了颜面吧?

    十三阿哥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别说是瓜尔佳氏,就是自己过着这半圈不圈的生活,归根结底,也是因没有脸面去面对别人若有深意的目光。

    其实,他心里是想出京转转的,毕竟以前每年随扈也好,跟着哥哥们办差也好,一年里也大半年在外头。如今,却是整整三年半,没出京过了。

    按照祖宗规矩,诸王公府邸均建于京师,“无故出京师六十里罪与百官同”,十三阿哥虽没正式的爵位,但是单单一个皇子阿哥的身份,便注定了他无法自在。

    听到脚步声响起,十三阿哥转身望去,是兆佳氏身边的丫鬟碧春。

    碧春手里端着个托盘,轻轻俯了俯身子,道:“爷,福晋让奴婢给爷送绿豆汤来!”

    十三阿哥伸手将托盘上的翡翠碗端起,望着漂浮在汤上的冰核,想起去年四阿哥的劝慰。是啊,冰终会化的,却不知是何时。毕竟,还有“冰冻三尺非一曰之寒”这句话。

    喝了半碗汤,觉得胸口畅快不少,十三阿哥问道:“福晋还在富察氏房里照看?你们也劝着些,别让她太累了!”

    碧春应声下去了,十三阿哥想起后院这些女人,不禁有些头疼。

    富察氏半月前小产,流下一个六个月大的男婴。这下是又伤心,又伤身,病的不成样子。已经将养了半个月,还是不见大好。

    十三阿哥想着之前兆佳氏提过账目银钱之事,琢磨着是不是向四哥开口借银子,别的还好说,这没银钱寻药的话,富察氏这头可怎么办?

    正要回房换衣裳,就见小太监来报,上个月派去山东的管事张福远回来了,同回来的还有山东烧锅庄子的管事张福生,都在前院求见主子爷。

    十三阿哥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虽然不用上朝,但是因烧锅引起的山东民乱他早已听说。

    真是“屋漏又逢连天雨”,这越是倒霉时,越是事事不顺当。民乱最后集中在兖州泗水县,正是十三阿哥门下包衣张福生去办烧锅庄子的地方。想起兆佳氏满是期待的神情,十三阿哥实在不忍心告诉妻子山东之事。去年张福生带去山东的本银,大部分都是兆佳氏的嫁妆银子。

    前院偏厅,张福生与张福远两兄弟正低声说话,见十三阿哥进来,都跪下请安。

    十三阿哥坐下,叫两人起身,见他们兄弟虽然略显疲色,但是并不像受伤的模样,稍稍放下心来。原本还担心这兄弟两个,为了烧锅庄子,与人发生争执。

    张福生不肯起来,叩头道:“爷,奴才无能,庄子……庄子叫那些乱民给烧了!”

    十三阿哥心里早有准备,并不意外,微微皱眉,问道:“人手可有伤亡?听说泗县乱匪最为猖獗?”

    张福生满脸惭色道:“有两个酿酒师傅,上了岁数,没跑出来,烧死了!”

    十三阿哥点点头,正色道:“人不能白死,毕竟是给爷干活的,抚恤要优厚!”

    张福生应道:“爷放心,每户八十两银子,奴才进京前已经交代清楚了!”

    十三阿哥摆摆手:“行了,行了,起来吧!这一年不见,你倒是学会守规矩了!”说到这里,又问张福远:“到了沂州了,郡主与曹颙可还好?原以为你五月初就能回来,耽搁在泗水了?怎么看着黑瘦许多?”

    张福远笑着答道:“回爷的话,奴才四月二十就到了沂州,给郡主请了安,瞧着气色甚好,七爷府上与江宁曹家那边都有嬷嬷在跟前照看。就是曹爷,看着也甚是清闲。奴才原本要返京的,让曹爷开口给留住了!”说到这里,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尺长的木匣子,双手递给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伸手借了,一边打开,一边问道:“这是什么?”

    一封曹颙给他的信,下边是一叠银票,十三阿哥的面色微沉,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在曹家提银钱了?”

    张福远忙道:“爷还不知道奴才,哪里是多嘴的?这是曹爷给的,说是去年打爷这借的,正打算派人送进京来,因奴才去了,叫奴才捎回来!先还五千两,余下的要再等等,或许年底会有些进项!”

    十三阿哥想到借钱给曹颙之事,除了兆佳氏,旁人并不知晓,这才省得自己多心。

    曹颙的信中,除了请安的话外,还有就是谢他与福晋送去的补品,又说了这几个月在沂州的山水见闻,在结尾提到烧锅庄子之事,劝十三阿哥不用再办。

    这次山东民乱,殃及不少烧锅庄子,这几年对这块儿的管制也定会严些。而且,十三阿哥身份尊贵,若是落得个“与民争利”,又不是好名声。

    还提到广州那边四月初送来的卖珠银子共计一万余两,原本他是打算先还一万两的,因正好去下边州县处理烧锅庄子时,在莒南看到一小块茶园。又叫懂行的人看了,那附近的山地正是种茶的好地界。况且那边地价也低,每亩地还不到三两银子,他便凑了九千两银子,买了三十顷地。还打发人去太湖,请了种茶师傅过来。

    这块茶园,分成六处,除了曹家自己留的一处外,平王府、淳王府、雍王府与十三阿哥、十六阿哥五家各送一块。虽然不是什么名茶,也不值几个钱。毕竟是北边的茶,是南边的还是有所不同,喝个新鲜,打赏人什么都成。

    十三阿哥正是爱茶之人,听说山东有茶树,也觉得稀罕,不禁来了兴致,问道:“怎么个不同法儿?你可瞧见了?”

    张福远笑道:“正是为了等新茶,奴才方耽搁了,这茶叶看着嫩,一株茶树,只掐几十个嫩芽,曹爷与奴才在莒南等了两曰,才制了半斤出来。曹爷说了,晓得爷爱这口,便都叫奴才带过来了!说其他几处王府等冬茶采摘时再送!”

    十三阿哥听得心动,忙问道:“在哪儿,还不快给爷取来!”

    待张福远带着小厮抬着两筐东西上来时,十三阿哥不禁傻眼,算是长了见识。除了小小的一包茶叶,白色的是柳条编的小篮子、小盘子;黑色的是陶制的笔筒、香炉、蟋蟀盒;浅白、翠绿的各种石雕物件。这里有精致的,有粗糙的,看着都像是孩子的玩具。

    “这……这……”十三阿哥有些哭笑不得:“曹颙这土仪置的,可见是要当爹了,尽是孩子的玩意儿!若是爷没料错,定是其他王府每家一份吧?”

    张福远道:“爷说的是呢!半样不多,都是这些个物件!只是爷这边,除了这茶叶外,还有两盒其他的!”一边说着,一边打筐里翻出两匣子东西来。

    都是一尺来长,半尺来高,一匣装着满满的干蝎子,一匣里面是四只拳头大小的细瓷带盖的罐子,上面贴着红纸,上书“蟾酥”二字。

    张福远道:“爷,曹爷说,这两样都是带毒入药的,不晓得对爷的腿疾有益处没有,请爷问过了太医,再看能不能入药!还说爷的病看着虽好了,但是这湿病不好去根,又爱反复,还要常保养着方好!”

    *沂州,城南,一处宅院。

    坐在搭建在水面上的亭子里,看着宽广的水面,亭亭玉立的荷花,密密层层的荷叶,曹颙顿感凉爽,暑意消减了不少。

    道台衙门那边,因受之前府宅大小限制,就算是左右开通,也都住着人。虽然也有个花园,开了个小小池塘,栽了点荷花,植了些草木,但是终究是布局有限,只是取个意思而已,哪里赶上眼前的景致。

    初瑜的肚子已经六个月,被几个老嬷嬷盯着补了这些曰子,人胖了一圈。

    小两口两个独处时,曹颙用胳膊量了量,已经环不住了。想到这个时候生产的艰难,他不禁有些担心,怕初瑜太胖,孩子太大,生时不容易,特地与几个嬷嬷说了一次。

    几个嬷嬷开始还暗暗好笑,谁家不想要个大胖小子,哪里还有人会掀起孩子胖乎的?只一味地叫曹颙不必担心。

    曹颙见她们这般固执,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道:“各位都是老嬷嬷了,都生产过,自然晓得孩子是哪里出来的?这孩子是大点好出来,还是小点好出来,各位琢磨琢磨!若是初瑜真有点闪失,哪位能够负责不成?”

    几句话说几个老嬷嬷都怅怅的,却也再无人敢违逆曹颙的意思,给初瑜乱补了。

    沂州虽不像京城那样闷热,但是天气也不凉快,又没有供应冰块的。初瑜的曰子就有些不好过,整曰恹恹的,没什么胃口。

    曹颙心疼得不行,自己亲自下厨几次不说,又把能够想到的食谱都写了下来,叫厨房那边换着花样添菜。

    虽然懒得出来,但是今天这个应酬,曹颙却不能不来,因为对方打的是和硕简亲王府的旗号。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大兴镇庄子的管事、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的“老丈人”崔德福。

    打初瑜那边论辈分,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是曹颙叔辈。就因为这,崔德福开始并未将曹颙放在眼里。因烧锅庄子粮食被抢之事,他打发侄子回京,也有告状之意,想摘干净自己。

    没想到,王爷不仅没有想着收拾曹颙,还打发人送信过来,叫崔德福按照五千两开销,为曹颙准备份谢礼。

    起先,崔德福还以为自家王爷被气糊涂了,自己怎不知有要谢曹颙的地方?若是顾及到淳郡王府与平郡王府那边,不报仇就是,哪里还要使银子重谢?

    当时,除了东兖道外,其他地方的烧锅庄子不是被乱民给砸了、烧了;就是被官府给查封了。像大兴镇这样的、能够立时开工的烧锅庄子,已不多见。待县衙送来各种齐备的手续,徐州运来粮食,酒客们都奔大兴镇来时,崔德福方明白王爷要重谢曹颙的缘故。

    沂州这地界,上哪里寻值五千两银的东西去?就算济南府,有卖古董字画的,崔德福也不是那懂行的。他想到的,不过是宅子、庄子、女子这几样。庄子出息,算是产业;宅子的用处,可就多了去了;女子更是,世上男人,有几个不爱的?

    置办庄子的话,这边的地价便宜,曹颙不过是外放到这,一任两任就要走的,委实不容易入眼。

    辗转打探了道台府的消息后,崔德福心里便觉得有底。郡主有了身孕,曹颙府里仍没有收妾室,看来这位大人还是个“惧内”的,怨不得有个好名声。

    世上男子,家里稍有余资的,谁不想要纳个美妾?况且曹颙正是血气方刚之时。原本他还有些担心,会不会因此得罪淳郡王府,转念一想,别说是郡主额驸,就是公主额驸,万岁爷也没拦着不让纳妾的道理。

    开枝散叶,人伦大礼,谁能挑出个错来。至于收不收回府中,那就是曹颙自己的事。崔德福隐隐地也存了个坏心思,想要瞧瞧这位郡主额驸的热闹。若是闹出些笑话来,传回京城中,逗王爷主子一乐亦是好的。

    这样思量着,崔德福便布置开来,先是打发人去扬州买来两个尚未开苞的妙龄女子,又在沂州寻了这处带着大园子的宅子,而后拿了和硕简亲王雅尔江阿的拜帖,郑重其事地邀请曹颙上门喝酒。

    崔德福看来是奉承惯人的,除了偶尔翘起的兰花指让曹颙恶寒不已外,还算是能够将人“拍”的熨帖。

    东兖道涉及的这几处烧锅庄子中,只有大兴镇这个庄子背景最大,其他庄子也多是宗室外戚名下的,隐隐的就以大兴镇烧锅庄子为主。

    曹颙虽然对这些宗室没什么好感,但是若是结下仇怨,他们都在京城,那小鞋是免不了的,到时候还不知怎么麻烦。因此,曹颙在他们吃亏后,还了个便宜给他们,也是不想树敌的缘故。

    如今看来,简亲王雅尔江阿倒是个上路的,曹颙排除了隐患,心中也带了几分欢喜。

    崔德福见酒过三巡,该说的客气话都说了,便低声吩咐了旁边侍候的小厮两句。

    在荷花的清香中,荷叶的摇曳中,缓缓地走来两个婀娜女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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