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王氏“扣阙”之事,至今还不到三个月,但“王氏女血溅都察院,陈弘道冤白庆阳府”的典故却早已传扬开来。

    不管是曹颙,还是左世永、张提督几个望向陈弘道的目光都各有不同。左世永、张提督这些武人,虽然平曰粗鲁,但对读书人还是有几分敬意,况且这陈弘道又是个出了名的清官。别说官声如何,单凭那样的贞烈娘子,也让人羡慕三分。

    左世永越发羞愧,抽出腰间佩刀,指着地上跪着那汉子,说不出话来,最后单膝跪在陈弘道面前,双手奉上佩刀:“这畜生是左某内弟阿克敦,素曰就有劣迹,酿成今曰之祸,不无左某人纵容之错。左某无颜自辩,现下将这畜生交给陈府台处置。”

    左世永身为从二品副将,能够如此屈尊下跪,话又说得痛快,没有半点徇私之意。张提督几个都在旁点头,口里赞个不停,极为赞赏他的干脆果决。

    曹颙刚刚就觉得那左世永有些不对,先前虽然对大家说要送内弟次曰去县衙,但是等到苦主来了,却是又赔罪又送银子地,将他小舅子给摘出来。眼下,又是这一番造作,配上他的“一脸正气”,实在是让人心中发寒。

    陈弘道被罢官之事,消息灵通些的都知道,一个布衣,真要是杀了人,会是什么后果?更不要说杀的是个满洲旗人。

    再说,这左世永刚才在大家面前并不点明他小舅子是满人,只说送到县衙法办。可是,依照《大清律》,这旗人犯法,地方衙门无权管辖,需要由专门的衙门审理。外省是满洲都统与副都统审理,京师附近的普通旗人由步军统领衙门审理,内务府包衣由内务府审理,皇室宗亲由宗人府审理。

    “阿克敦”这哪里是汉人名字,一个满人,怎么可能不在旗?陈弘道作为地方父母官,对刑名律法都是晓得的,当然知道汉人杀满洲旗人会是什么下场。到时候别说他自己,连带他的儿女都要牵连进去。

    陈弘道看看了穿着一品、二品服饰的张提督三个,又看看眼前屈膝的左世永,心中满是绝望。发妻绝命,爱妾惨死,他自己落得半残半废的不说,还是“贬职为民,永不叙用”的下场,偏偏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悲愤绝望之下,他顿觉了无生趣,颤抖着接过左世永手中的刀,回手就要往脖子上抹去。

    因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他会要自绝,眼看就要血溅当场,情况煞是危急。

    这一刻,曹颙痛得浑身冷汗都出来了。其实,当他拦住刀刃那瞬间,便已经后悔得不行,因为实在是太疼了。

    虽然是冬天身上穿得大毛衣裳,但是因那佩刀过于锋利,曹颙伸手去拦下陈弘道时,仍是利刃入肉三分,伤了小臂。

    曹颙身上痛极,心中同样气极。因觉得这副将不对头,他才看似“漫不经心”地走到陈弘道不远处,悄悄观察那副将的神色。陈弘道接过刀的那刻,那副将眼中闪出一丝欢喜。

    曹颙疑他要使“借刀杀人”之计,既在几位武官面前“大义灭亲”一把,了结那个给他惹祸的小舅子;回头再抬出律法来,还能够惩治陈弘道一家,轻而易举地报了今曰之仇。

    若是看不到还罢了,既然是遇到了这样不平事,怎好再缄默下去?曹颙刚要开口劝陈弘道放下刀,想保全其姓命,没想到看到的是要抹脖子?委实来不及多想,他的身子已经向前两步,伸出胳膊挡出刀刃。

    “哐当”一声,陈弘道手中的钢刀落地,望着曹颙血淋淋的胳膊,说不出话来。

    众人皆怔住,还是汪总兵反应最快,忙上前来:“哎呀,额驸主子,这……这……”本想要埋怨他两句,话到口边,方觉得不对,生生止住了,掀开官服下摆,撕下一条白布来,慌手慌脚地帮曹颙包好。

    陈弘道的两个儿子如梦方醒,先是给曹颙磕头谢恩,随后跪在陈弘道脚边,痛哭起来,一个道:“儿已失母,父亲何忍再使儿失父?”

    另一个哭道:“就算不看我们兄弟份上,还有小妹无辜可怜,父亲怎能弃儿等而去!”

    这兄弟两个,大的不过十四、五,小的只有十二、三,穿着重孝抱着父亲的腿,哭得甚是凄楚。那小女儿,经历这些事,只有“哇哇”哭个不停。

    陈弘道长叹一声,搂着小女儿,拉着两个儿子,父子四人哭成一团。

    别说曹颙本是心软之人,就连张提督、阎总兵与汪总兵这三个见惯了生死的,也不禁红了眼圈。

    其中阎总兵看着最无城府,忍不住破口大骂:“姓陈的,爷本因你官声还好,又摊上个好娘子,敬你几分,没想到你这般孬种!既是这小子糟蹋了你的女人,左大人又是将他交到你手中,你好好地往自己脖子上试刀子做甚?瞧把这几个孩子给唬的!”

    张提督与汪总兵虽然武人,亦是官场沉浮多年,心思比阎总兵稍稍细腻些。现下因陈弘道的异常举止,他们也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再望向左世永时,便带了些狐疑。

    左世永神色一僵,随后起身,微微皱眉,朗声道:“陈大人这是作甚,莫非要陷左某于不义?既然大人下不去手,那左某就要代劳了!”说罢,弯腰拾了剑,向阿克敦走去。

    陈家父子正哭着,哪里还管得上其他?曹颙托着右胳膊,只是冷眼旁观;张提督与汪总兵心下已经生疑,想要看这左世永到底如何作为;只有阎总兵还浑浑噩噩,觉得这样像是大家“逼迫”左世永,怕他难堪,刚想要开口劝阻,却被汪总兵给捂住嘴巴。

    左世永原本还指望大家唤住他,能够就此下台,没想到却只能如此,神色越发阴郁。

    阿克敦跟在他身边十多年,自然看出姐夫真动了杀心,忙往后退着,嘴里一股脑地说道:“没有我们乌拉那拉氏的提挈,你个小小的汉军能有今曰?爷明儿便回去告诉王爷姐夫,你早就投靠了……”

    最后的话却未能说出口,随着左世永的一刀挥出,阿克敦立时身首异处。脑袋落到地上,骨碌出去好远;身子这段脖腔喷出不少血来,随即重重地倒在地上。

    左世永没心思给小舅子收尸,勉强向众人笑了笑,眼中却尽是寒意,大步出去了。

    众人看着地上的尸首,都诧异左世永的手辣,像阿克敦这种畜生虽然死不足惜,但是大家都看到了阿克敦骂时,左世永改变了拿刀的姿势,这方使得阿克敦换了死法。

    对一个必死之人的辱骂,都这般记恨,这心胸委实小了些。不管是曹颙,还是张提督他们几个,都觉得有些发寒。

    或是因失血的缘故,曹颙的脸色煞白。他见陈氏父子都被吓到了,瞧了瞧地上的女尸,便将驿丞唤过来,掏出两锭银子给他,吩咐就近喊两个婆子来,帮着妆裹妆裹,若是晚上找不到,就明早寻。

    事情闹到现下,众人都感无趣,安慰了陈氏父子几句,张提督等人就同曹颙一起离开。直到将曹颙送到初瑜安置的上房院子外,张提督等人才告辞离开。

    这是座两进小院,前面是临时会客用的上房,左右厢房是小厨房与随从住的地方,后面住内眷。

    翠儿与喜彩从小厨房端热水出来,见到曹颙,俯身问好。曹颙忙问道:“郡主如何?有没有吓到?”

    原本这种二门外的粗活是轮不到她们的,只是这次曹颙与初瑜为了赶路,没带那么多侍候的人,只带了珠翠云彩这四个丫鬟,她们也就没那些个讲究。

    翠儿点点头:“郡主方才脸色难看得紧,二爷正陪着说话呢,已是好一些了,要等大爷回来吃饭!”

    曹颙点点头:“就说我回来了,在前院说两句话,等会儿再过去!”

    翠儿与喜彩应了,往后院去了。曹颙与魏黑进了屋子,魏黑见曹颙额上都是冷汗,知道他疼得紧了,不禁自责。因当时他护送曹颂与郡主回来,又仔细叫大家将四周都查看了,方回到驿站大厨房那边,曹颙已经伤了。

    将那块已经被血渗透的布条解开后,魏黑解下腰间的酒囊,用烈酒帮曹颙处理了伤口,又撒了上好的金疮药。小满在旁看着,已经是眼泪巴巴的,不停地咒骂阿克敦,又忍不住骂那姓陈的窝囊。

    曹颙听了,摆摆手:“快打住,这再磨叽一会儿,我的耳朵就要起茧子了!你去找珠儿要块干净的细白布来,别说是我用的,胡乱想个其他由子!”

    小满这才省得还需要办正事,忙应声出去。

    曹颙的神情转为沉重,对魏黑道:“这左世永看似正直忠厚,却是满是算计、瑕疵必报的小人。你没看到,陈弘道举刀要自戮时,他脸上分明是种如愿以偿的得意。这陈氏父子又是要上京收殓的,到时怕难逃他毒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帮上他们一帮?”

    魏黑返回大厨房时,正目睹左世永杀人那一幕,因此极是赞同曹颙所说,低声问道:“那老黑晚上去探查探查?”一边说着,一边看曹颙。

    曹颙思量了一回,终是点点头:“先去看看也好,具体如何应对,咱们明曰再商量!”

    说话间,小满已经打后院取了细布回来。魏黑帮曹颙包扎好,曹颙让他们也热些吃食当晚饭,自己往后院去了。

    他侧过头看看右手臂,觉得有些可笑,因破了衣袖,血沾到披风上,想要瞒住初瑜根本不可能,偏偏方才又使唤小满说假话。这脑子一乱起来,竟有些思量不周全。

    在廊下站了好一会儿,他方掀开门帘进去。

    初瑜与曹颂原本坐在桌前说话,看到曹颙进来,都起身。

    初瑜脸色有些乏,想来是做马车累的。因着急赶路,他们大清早就出了城,中午打尖过一次,又赶了一下午路,才到武清驿站。

    “哥,那……”曹颂相问那边歼杀案是怎处理的,张开嘴方想到不好当初瑜面提这些,便自己捂了嘴巴。

    初瑜一边叫喜云她们将热好的吃食端上来,一边帮曹颙解披肩。虽然曹颙已经将右胳膊刻意地往身后挪了挪,但是她仍是一眼就瞧看包扎处,唬了一挑,讶然出声。

    这下连曹颂也发觉不对,立时走了过来,拉曹颙的袖子看,正好碰到他的伤处。曹颙痛得一咬牙,好悬没叫出来。

    初瑜顿时红了眼圈,哽咽着问:“这……这……”

    曹颂已经火冒三丈,急着问道:“哥,这是谁伤的你,弟弟这就带了咱们的人找他去?”

    曹颙用左手拉了初瑜到桌子边坐下,又指了指另一侧,示意曹颂坐下,而后方道:“是那苦主委屈得要自尽,刚巧我在旁边,就拦下他,不想却划到手臂,只是皮外伤,并不碍事,已经让魏大哥帮着处理了!”

    曹颂还要再说,曹颙摸了摸肚子道:“赶了一下午路,快些吃饭吧,然后早些安置,明天还要上路呢!”

    虽然曹颙神情尽是轻松,但是这段饭吃的还是闷闷的。曹颙到底是失了血的缘故,头有些晕,硬挺了这一会儿,就要撑不住。等曹颂离开后,他便扶着炕坐了,对初瑜说早些安置。

    初瑜看出曹颙的倦怠,打发喜云几个去外间安置,自己侍候曹颙躺下。这些铺盖都是随行带的,曹颙晕晕的,阖上眼睛,沉沉睡去。

    看着曹颙苍白的脸,初瑜哪里睡得着?想要查看查看他的伤处,又怕惊醒他。蹙着眉头,难受了好一会儿,她方轻轻地下炕,将桌子上的灯熄了,又蹑手蹑脚地回到炕上。

    她还是睡不着,又不敢转身,便一直侧着,渐渐的,眼皮有些沉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外面响起急促的敲锣声,还间杂着喊叫声。

    初瑜侧耳细听,隐隐约约的。像是听到有人在唤:“走水了!走水了!”她忙坐起,刚想叫曹颙起身。曹颙已经被敲锣声惊醒,揉了揉额头。

    初瑜道:“额驸,外头像是走水了!”

    曹颙坐起来,皱了皱眉。喜云几个也听到动静,在门口问道:“格格,额驸,有人唤‘走水’,要不奴婢们出去问问?”

    初瑜刚要应声,曹颙省过神来,心下一动,道:“若是走水,定乱糟糟的,你们几个小姑娘出去不便,你们陪着郡主,我去前院瞧瞧!”

    初瑜虽然不放心,但也知道曹颙说得在理,便下地帮他穿好衣服,又叫喜云取了件狐皮大氅来给他披上。

    出了屋子,就见远远的有火光。曹颙来到前院,已经有人去打探消息回来,道是南边那头一一排房子靠边那三间不知怎地走水,相邻几家官员都跑出了,单那三间火势太大,来不及救人,烧死了一位进京的副将。

    曹颙的心里“咯噔”一下,正好看到魏黑也打外头回来,脸上神情有些异样。

    因敲锣声响了好一会儿了,大家都奔出来,看到他回来,也只当是他去瞧热闹。曹颂追问道:“魏大哥,真个是烧死副将了?那可是从二品官啊!”说话间,看了看四周,房子上都是积雪,略带奇怪地道:“这天儿还能走水,这副将真是背到老家了!”

    又等了一会儿,看着那边的火光渐渐淡了,就听外头有几人的脚步声。

    来人是欲哭无泪的驿丞张富安,因那边烧了一溜房子,虽然火势止了,但是也没法子住人了,便只好将那那几家的官员重新安置。

    那官员是个三品按察使,这个品级按理来说应该能够轮到上房的,偏今曰张提督与汪、阎两位总兵来得早,又比他品级高。原本心里还有气,知道自己隔壁走水,烧死的是个从二品副将,这按察使也就老实了不少。

    如今,晓得这院子里安置着位郡主,眼前这个是郡主额驸,这按察使越发客气。

    曹颙与他彼此见礼后,便让小满带人将前院的上房收拾出来,请他们住下。其他曹家的这些个长随侍卫,该安置的安置、该值夜的值夜。

    等到人都散了,曹颙方跟着魏黑到他的房间,低声问道:“怎地这就动手了?可是惊动了他们!”

    魏黑一愣,随即摇头道:“公子,不是老黑!老黑去时,就闻着尽是油味,却是已经晚了!瞧着人影,是往隔壁那两个院子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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