濠州便是凤阳,后世朱洪武的老家。而如今这儿,却只是大宋诸多军州中很普通的一个。

    自打它被宋江攻取,濠州城内外的百姓数量就在不断流失中,无论穷富贵贱,皆有人视梁山军为贼寇。纵然宋江攻入濠州后,严格遵守梁山军军规,不烧杀,不抢掠,对当地的寻常百姓不损一根毫毛,对当地的士绅富户处处留手。叵耐些人就这般的认为,强按牛头不喝水,你能耐他们何?

    一番媚眼抛给了瞎子看,恁地无人领情。让宋江及其军中一干头领都要气急。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宋江如此哀道。

    然等到要走的人尽都走掉,濠州自也变得安稳了。

    现如今时,本处百姓似都已习惯了梁山军的统治。城门外,已经有些寻常的商贩,在错三落五地搭起席棚,以城门为中心连绵起市,耍猴卖艺的、测字打卦的,喧闹连天。一声声的叫卖吆喝,引来了无数人留步驻足。

    至于城内,更已恢复了五七分往日的热闹。

    谁叫淮南西路的宋军兀那都是白给不中用的,这般的长久,竟没能组起一次有些模样的反攻,打回濠州城。便也休怪百姓无情了。且他们本就是善忘的。

    这局势旦有太平象,商业就必然繁荣。濠州城内临街店铺已多有开张,其中贩卖咸鱼、罐头和铁器的店铺,生意尤其的红火。

    前者乃是梁山军现今的一大出产。出自陆谦之手。他将人从沿海渔民手中收拢海货,腌制咸鱼是一,做鱼糜灌肠是二,制罐头是其三。

    后者自不是铁罐装,也非玻璃瓶装,乃成本低廉之陶罐也。

    以盐、葱姜合海货煮熟,灌装在大小仿佛的陶罐当中,热涨冷缩之原理简单封装后,便可以较长一段时日保存的罐头就新鲜出炉了。

    这些东西在沿海不值几大钱,但放在内陆,价格却水涨船高。

    尤其重要的是,如此海货量大,大大补足梁山军对肉食之需。制作他们纵然有花费,可这等开销比之猪羊肉禽之费耗,却要小上许多。对于梁山军大为有益也。

    咸鱼、鱼糜灌肠与罐头本是军需之物。但如此定位于陆谦眼中则是大大的浪费,去岁年节前后下令分出一些放在内陆市场上看,因为价格比之肉食低廉许多,销售甚是可人。如此,这咸鱼、鱼糜灌肠与罐头便顺理成章的进入了民间市场。

    现今年月,咸鱼、鱼糜灌肠在内陆本就是稀罕物。罐头于整个地球上,皆是稀罕物也。发卖四月来,销路不须忧愁。那山东沿海的一些地方,见得利益,便已经出现零星的食品厂。

    以事实证明,财富的吸引力之大。你休要去管是何人当道,钱财就能使人就范。

    此类之规模还多是作坊模式,却也代表着一种“希望”。

    而城内贩卖铁锅、镰刀、铲子、铁锨、剪子、菜刀、斧头等金属器物之店铺,生意更是繁忙。

    手中着莱芜监和利国监两处煤铁基地的陆谦,便是那第一等的豪富。且又握着风车与水力锻锤这般高科技,于‘商场’中还不是纵横驰骋,所向披靡?

    军器监将心思从刀枪器甲变到民间事物上来,其优势无与伦比。

    陆谦在冶炼技术上一窍不通,没法将中国此时的冶炼业水准一举推向一全新高度;然他能整合各处矿场与冶炼作坊,配合着手中大笔的战俘,用人力将麾下之钢铁产量生生推向一个今人眼中的天文数字。

    纵然十斤铁中,七八都变作了兵甲。余者流在市场,高品质的铁器也大为百姓推崇。

    只是,后者更多是在齐鲁之地销售,购买者还要出示身凭。濠州于‘齐国’治下属于军管州,极少有高品质铁器运到,这种另类的饥饿营销便也叫‘齐铁’在濠州更受百姓推崇。

    锦毛虎看到如此场面是好生感慨,区区濠州是这般热闹,比之如今之扬州也不为过。宋江见到燕顺极是欢喜。二人自棣州分别,转眼数月有余,那真是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当初分别时哥哥好不凄苦,如今才几月光景,却已经是雄姿焕发,精神抖索也。哥哥莫不是真忘了大宋,要死心塌地于梁山陆贼卖命?”燕顺看着宋江满面红光,开口不遮不掩,直述来意。

    这话唬的宋江一跳,“兄弟此来濠州作甚?不叙你我间情谊,反出口伤我家大王颜面。莫不是于官家处做了说客?”

    他投效梁山军已有不短时日,虽不曾踏足陆谦之核心权利层,却因为晁盖、花荣的关系,很是晓得梁山军中最是神秘的谍报司的一些过往功劳。

    心思重的人更会把事情向阴暗处想。宋江便是这样的人。

    他自从听闻了那谍报司,便就第一个想到了皇城司。以他这般境地里来投,本就低贱了一等,岂会得陆谦的信任?以己度彼,换做是他,也会在军中埋下眼下。保不准自己身边亲侍近随当中就有被谍报司买通的人。

    燕顺这般说话,岂不是害苦了他?

    锦毛虎看到宋江脸色变化,真不似作假,心中一跳:“公明哥哥,你莫不是铁心要从陆谦那贼子做反?”

    他为人甚是豪气,但流落江湖这般日子,要说分不出丝毫的真假,那是谎话。

    燕顺看着如今宋江这满脸的惊怒,上看下看,皆不像在作虚假。登时如一盆冷水浇头。

    “亏得俺还在吕相公面前于你作保,道你是一心念着大宋,早前投梁山实受王师中恶贼所逼,无奈从贼。吕相公也真看重于你,许你一州防御使职位。叫俺欢喜的手舞足蹈,直以为日后又能与哥哥一处聚首,如当年一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不曾想……”

    燕顺说的情真意切,眼睛都泛明光。宋江闻言心头当即就生出了几分愧疚。默默说道:“兄弟啊,宁不知此一时彼一时哉?”

    当初梁山泊虽扫荡齐鲁,但朝廷依旧势大,西军虎威镇压,怎的看也是朝廷为尊。宋江如此的不愿为梁山效力,便是以为陆谦乃是一时虚火。

    可现在天下纷乱也,巨寇反王四起,河东田虎,淮西王庆,洞庭钟相,江南方腊,齐鲁陆谦,将大宋朝偌大的江山分割的七零八落,俨然就是一副天下大乱的模样。

    纵然官军现如今兵伐南北两路反王,捷报频传,可他身为梁山军一员,也自有消息通道。就在燕顺抵到濠州时候,陆谦已经打下东京城多日了。且那东京留守刘韐父子是遭自己人暗害的,内幕思之叫人极恐。

    宋江对于前者喜闻乐见,对于后者,略有怀疑。但还是相信居多。如此事是谍报司所为,陆谦没道理遮遮掩掩。这就叫宋江对于赵宋的好感减低了不少。

    恰恰燕顺这个时候前来招降宋江……,时机不对。

    “这位吕相公可真是好算计。”

    宋江、燕顺两个闹得不欢而散。但后者还没放弃希望,不曾掉头离去,让宋江好歹央人住下。宋江再进到花厅内里,就见宋清正摇着一把扇子,在扇风。

    “是啊。好算计。只一个招安便能一举扭转淮南大局。”燕顺为了说服宋江,可是将吕益柔一番话通通道出,不可否认,其内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他也太高看了赵宋官帽此刻的吸引力了。

    宋江往日里自诩怀才不遇,有志不得伸展。打心眼里便就想做官,想要出人头地,光照门楣。因为他虽不被文人墨客视为同类人物,但从内心里讲却是一个很“正统”的文人士大夫。中国传统的文人士大夫就没有不想为官的。毕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儒家之根本思想之一。

    如此,宋公明不是江湖草莽。

    水浒里他一心要招安,为的不止是做官,更要有实现理想。

    而在他无心做皇帝的情况下,那受招安做大宋的官儿,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士大夫都愿意做官,枭雄才会想着做皇帝,而晁盖那样的江湖草莽则只愿意做山大王,痛快一时。

    宋江成长的背景,内心的矛盾,行为的冲突,与他终生追求的夙愿交织在一起,都可以说是一有着人生追求之士大夫的心路写照。

    从某种意义上讲,与其说宋江忠于招安,不如说宋江从未造反。其内心遵从的是儒家“忠君爱国”之思想。与水浒背景下,宋江忠诚的、热爱的也只能是额大怂。

    对于李逵等人物,造反是为了有肉吃有酒喝,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死不足惜。而对宋江,造反是为了引起朝廷的重视,以更高的姿态回归仕途/正途。为了这一目标,在宋江心里,同样是死不足惜。

    可以说,宋江与其手下的一众草莽弟兄是有本质区别的。那些被宋江一拜便折腰的朝廷军将,与他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的悲剧只在于,自己明明是一卑贱小吏出身,却偏偏做了一有儒家理想抱负的封建传统士大夫。命运使然,教他被迫走了一条非主流报国之路,他的造反,真从不是为了造反。

    陆谦一直挺讨厌宋江,讨厌的便是宋江的这套思想。但宋江于他眼中,却绝非后世一些人眼中的那个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之人,更不是一纯粹利用兄弟性命染红自己官帽的无耻卑劣之徒。

    他极其厌恶宋江的思想。这种思想不闻就能感觉的出理学那种浓郁的腐臭味儿。施老爷子可是元末明初的人。彼时理学早已经做大,在元末争霸战争中,如郑玉、王翰、杨维桢、沈梦麟和藤克恭等,对元朝忠贞不二的汉人文人士大夫,那就是陆谦对宋江对理学恶心至极的原因。

    宋江坚持走入招安路线不动摇,乃是出于他内心之思想。陆谦就以为这人有种封建大家长范儿,他自认有责任为自己的弟兄负责。无论这些“兄弟”是怎么坑蒙拐骗来的,是他怎么虚情假意拉拢到的,那就是他的小弟,他要负起哥哥的责任,并且坚信自己的“认知”是绝对正确的。这乃是一种信念,将自己最宏大的理想赋予每一位弟兄——为国效力,光照门楣,而绝不允许有任何人破坏它。

    于《水浒》言,在宋江真的无心当皇帝下,凭心论,招安是最符合梁山集体的最大利益的。当然,是否符合每个个人的利益便不好说了,很多军官在征方腊后受封的职位还不如上山前,如呼延灼、关胜二人。卢俊义、柴进这些上山前的大富大贵的,上山后家业都没了,最后换个低级官职那不是搞笑?但是,作为梁山这个整体来说,这是最好的出路。

    宋江他“真心”为梁山集体利益着想,因为这利益与他的人生理念是一致的。为了这个,他可以随时送其中任何一个个人(包括他自己)去死。

    这种“大公无私”又何尝不是一种极端的“自私”呢?

    可以上的宋江是《水浒》中的宋江,那是一个已经固定了的文学形象。却绝不是现在的宋江。

    现在的宋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一个身处不同的社会大背景下的人。

    纵然依旧“忠君报国”,那忠的君王也可能不再是赵天子,报的国家也可能不再是大宋朝。

    “西军劲旅固然精锐,梁山兵马又岂是等闲?”宋江双手笼在小腹,眼神迷离,“他既然能赢的一次,如何就赢不下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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