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有人禀报:“女史,谢郎中过来了。”

    “进来吧。”

    却见一个美髯壮年男子进屋,原是先前同柯叶一道去了的随从已折返了。姜满见他似乎很得沈问心意,等他朝沈问行过礼后,便向他行礼。谢郎中忙不迭还了礼,似乎略显忐忑。

    姜满不料,多想了些时候。

    此人在沈问心中分量恐怕不轻,又与姜饶年龄相仿。莫说她已是个卑微之人,就是平常,这人受自己一礼,也当是受得起的。

    但若是看在沈问身边人的面子上……

    难不成沈问早就想好了,要她做她的身边人,且连这些随从也对此知情?

    她在临安究竟养了多少“身边人”?

    “受伤的人如何?”说话时,沈问懒懒一张脸上,多了几分认真的神色。

    “那男子只是外伤,一时气滞血瘀,行气止痛便能见好。女子,”谢郎中顿了顿,“所幸诊治及时,又取了益气强心的性温之药与她送服,只要坚持调理,或许不至于有遗症。只是,伤及了根本,已无可避免。”

    沈问微微点头:“老谢多费些心。”

    “多谢谢郎中。”姜满朝他福了福。

    “小人明白。”谢郎中朝沈问一拱手,又与姜满还了礼,细细端详于她,道,“小娘子还请落座。”

    姜满略怔,却见沈问也朝窄案前努了努下巴。

    她脸一白,到底坐下了。

    是了,她如今不过一介女使。那经牙行作保的,都要事先验明正身、确保身体健康,如今即便免了牙人中介这一遭,检查总是少不了的。

    买马尚且要看牙齿,又何况人?

    她与那牲口,不过一线之隔。

    谢郎中仍站着,又仔细看了姜满一会儿,问:“您平常气色如何?可有什么不适之处?”

    “身子还算健全,只是用饭用得少,因而容易眼前发黑,通常不能妄动。”

    谢郎中略点点头:“可有心疾?”

    姜满有些意外,仍如实说了:“偶尔觉得绞痛,也是有的。原也请郎中来看过,说是血虚,常吃一味八珍丸,心悸的毛病便不曾犯过。只是近来又有复发。”

    “许是受情志影响。还望小娘子节哀。”

    姜满垂着目:“是。”

    谢郎中又作了舌诊,仔细把脉。姜满脉象浅,把脉向来要比寻常人多花些工夫,但谢郎中却诊断极快,只是收回手,一时并不说话,陷入沉思当中。

    姜满略看了看沈问,发觉她全情望过来,面色凝重。

    她心里却有另一番疑惑:这沈女史难道能未卜先知?

    早早将郎中带在身边不说,细想起来,今日之事,桩桩件件,全在沈问掌控之下。

    世上真有算无遗策之人吗?

    谢郎中道:“我看您家境富庶,物用想必精致。便是少了胃口,开胃小点也不会有所短缺。敢问小娘子,为何常常用不下饭?”

    姜满有些面赤:“妾身打娘胎里带来个毛病,味觉异于常人,极其敏感。”

    郎中微微颔首:“平常都用些什么菜?”

    姜满觉得面热,仍一一讲明了。她挑食得紧,许多东西都难以入口,几乎不沾荤;如用荤菜,对所选部位,也是要求极高。

    谢郎中认真听着,似乎渐渐有了眉目,眉头舒展开,温声道:“您平日里可喜欢喝酒?”

    “妾身出身酤酒之家,饮酒品酒自是免不了的。”

    谢郎中道:“这酒暂时不能喝了。”

    “是。”姜满应了声。

    她身戴重孝,又怎么可能饮酒?

    “我调配一味药给您,不日送到府上,每日饭前服用。”谢郎中细细交待了,转过身,朝沈问拱了拱手,“女史。”

    “嗯。”沈问点了点头,“老谢且下去吧。”

    “那小人就告退了。”谢郎中行了礼,又朝姜满一拱手,于是退下去。

    一干事了,与沈问独坐,姜满没来由又忐忑起来。

    她讪讪起身,却又不知道站在哪儿。分明是每日待着的地方,每处陈设、每个景致,她都熟悉不已。

    如今,只因屋中多了一个沈问,姜满竟发觉自己无处安放。

    好半天,姜满终于寻着个话头,道:“客房是早已打扫出来的,不知女史一行统共几人?妾身这便去做安排。”

    沈问道:“我住官邸。”

    “妾身疏忽了。”

    “我在建康待七日,你若有事,可以来找我。”沈问起了身,“过了上元节,自会有人来接你。”

    “是。”姜满福了福,慢慢跟在她后头,一直送到门外。

    过了门槛,沈问拾阶上了马车,身形一滞,仍背对着她,忽道:“节哀。”

    姜满不料,敛衽还礼:“多谢女史关怀。”

    沈问一行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去了。

    宗族长辈果然已四散了去,唯独两个早已外嫁的姑姑仍留于宅中,此时正在偏厅帮忙料理残局。姜满再三谢了,又细细叮嘱姜允,务必把此前定下的谢礼送上。

    主仆二人均未提及书房中的事,对于沈问身份、目的,都避而不谈。

    姜满仍缓不过来,默默又休憩了一刻。

    这时天已全黑,雪,稍作止歇,连绵未绝。

    姜满粗略查了内外须在年底结清的款项、清点财物,抽空去看了受伤的侍女柯枝,又与账房算账到后半夜。姜满躺在床上,一会儿想起男丁们扶灵的背影、下葬的棺椁、新刻的墓碑,一会儿想起形同死人的在正堂中端坐着的各支长辈、想起前倨后卑的姜二爷,又想到自己受的那一巴掌:接着,她无可转圜地想起沈问。

    那究竟是个什么人,又与她有什么渊源呢?

    姜满心里一半惦记着自己未卜的前程,一半惦记着姜凌难测的行踪,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清早五更她就起了,天还没亮,姜满已要料理各处事宜。父亲虽下了葬,许多在外地初闻丧讯的,这才姗姗赶来,她如今是这姜家唯一的主人,人情世故,时刻不能停歇。

    柯枝落了病,今日虽能下床走动,仍得养好一阵子。姜满抽不出身来,派柯叶去仔细问候着,又指了个丫鬟过去侍疾。到底是拨到书房的人,手头事虽杂,有柯叶在,轻重缓急,渐渐也处理得七七八八。

    掌灯时分,姜满终于得了一盏茶的空。却见戴了白的麻衣人跑过来,面带喜色:“千金!大公子——”

    姜满匆匆赶到前院。

    角门里或蹲或坐了几个人,都是先前最后一批遣去临安的,几个仆从已换过丧服,正在那儿吃茶。

    虽未见到姜凌的身影,看几人不疾不徐朝自己行礼,姜满多少觉得心里安定了些。

    主仆相对,领头的道:“来回千金的话,临安那边答复说,大公子留了书,与同窗上玉皇山去了,日前才送到下榻之处,便耽搁了些时候。小的已留了卢福去玉皇山请大公子。千金,这是书信。”

    她接过来,发觉书函并未封口,信笺抽出一看,的确是哥哥的字迹。

    临安与建康相距甚远,奔走食宿虽走的是内账,到底是件苦差事,不是人人愿意干。以往遇着此等情况,姜满多是取一两剪碎了的银饼赏下去,主仆尽欢,倒也不碍着什么。

    但如今,她却再不敢如此。

    姜满略定了定神,命柯叶取了一千五百钱交予领头之人,几人并无不满,谢了赏,便下去了。

    她在门口站了会儿,墙外的寒风倒灌进来,叫人恍惚以为是井边的冰渣。

    “千金,可是有何处不妥?”柯叶忽问。

    姜满摇摇头:“且去忙吧。”

    书房所备有三种纸,姜凌寻常只用硬黄纸。姜满管理中馈,这些开支,她心中有数。

    到临安考学这一阵,他又新得了许多花笺。寄往家中的,多还是硬黄纸,但若只是兄妹间捎带一两句闲话,则改用折枝梅的砑花笺。

    今日得的这封信,是用澄心纸写就。哥哥绝非如此铺张之人,以他品性,也不会贸然结交那作风奢靡之辈。

    再者说,只修书一封让妹妹亲启,却半个字都没留给父亲,太不寻常。

    姜满悄声叮嘱柯叶,将书信仔细拣好,心里愈发觉得不妙。

    做七时,宗族中露面的人就少了。旁人倒不要紧,便是需要男丁主祭,旁支也总有几个家境不好的青壮,愿意来领这一份差事;她却再三去请姜二爷。

    如今虽是知道了姜凌的行踪,可新近消息迟迟没有传来,那封简短的书函,姜满不敢尽信。

    许是忌惮沈问的缘故,多番相请,姜二爷到底是来了。如今他同她说话,即便说不上客气,但也收敛许多,算是有问必答。

    唯独一处有异。

    每每谈到出殡那日姜丰在正堂里所说的话,他便连一个字也不肯承认。

    倘若姜丰称那是句赌气话便罢了,全盘否认,却叫人背脊生寒——仿佛一种恐怖的命运已然盘踞了这抵作他人的姜家宅院,姜满熬着心血为它续命,仍免不了油尽灯枯。

    她心中急得很,只是面上万不敢表露出一分。逢人问起姜凌,姜满也只能强装若无其事,一边又从左支右绌中划出款项来,派了得力人,去到临安雇人搜山。

    临安那边接连来信催款,据得力人所言,这玉皇山极大,又是座险峰,搜山所需乃是先前估料的数倍。姜满想那两浙之地,地势或与江南相近,却未曾料到还有这般异数。

    不得已,姜满便发卖了些首饰,如此,才终于筹措到足够的银两。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姜家差些被吃绝户、又有临安来的贵人登门的消息,渐渐在建康府流传开来。

    姜凌迟迟没有露面,等着看笑话的自然也少不了。但人心各异,又有许多亲邻故友送来钱粮抚恤,姜满再三推辞,却也难辞盛情。

    曹家的主母也来慰问了好几次,说到旧事,不免悲戚,频频落泪,看着比姜满还要伤心几成。

    一直到五七,姜满都哭不出来。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时而沉睡、时而不眠,她却一次也未曾如愿,在梦中见见姜饶。

    仿佛父亲是从人间蒸发而去,水汽被天地吞没,却游离三界,不入五行。

    这些时日,那高高的玉皇山上,可有她的兄长?

    若哥哥真的在那儿,他又是否梦见过爹呢?

    然而,姜满却不能在家中等候消息,盼来姜凌的归期。

    做完尾七,姜满除了服。

    上元已过。沈家的人,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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