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满极为吃惊,甚至来不及感到愤怒,猛地就要站起来,结果失了平衡,往后跌去三四步。

    却见沈问立马起身,姜满怕她来扶,强自踉跄两下,到底站定了。

    沈问一抖袖子,含笑道:“你的话看来是信不得。”

    “妾身并未生气。”姜满辩解着,“只是,只是有些惊讶罢了,让女史见笑。”

    这“身边人”一说,常作侍妾之隐语。各地言语间虽有迥异之处,但建康的妾,到了临安,自然也还是妾。

    姜满只觉得头脑发蒙泛白,一时间甚至不晓得作何感想。沈问句句话都如此放浪,行止做派远非常人可及,她要她做个身边人,绝非玩笑话。

    “本朝素无奴籍,那受雇于人的,均是良家出身,来去自由。怎么,叫你给我端茶送水,你却如同受了奇耻大辱?旁人伺候你,伺候得,你侍奉我,便侍奉不得?”沈问开了口,阴晴难测。

    姜满摇头:“妾身绝无此意。”

    “你又有何顾虑?”沈问微微皱眉,“雇人为婢,限止十年,我只与你定期六年,期满以后,姜家还了钱,你再回头做你的姜二姑娘便是——你是嫌为奴为婢以后,婚事矮人一头?”

    姜满又再摇头,唯恐沈问动怒,慢慢道:“而今境况,妾身不敢去想人生大事。”

    “如此。”沈问默了默,“你也不必担忧。期满之后,姜家若无人为你筹谋,你的婚事,我会做主。”

    姜满脸色更白,福身道:“多谢女史大恩大德。”

    她将来竟还要发卖她?

    女使既非财产,公然买卖,自然有违《刑统》。但那典妻鬻子的也时有发生,一条敕令、几道刑罚,又如何拦得住人的贪念?

    可是,强行筹措还债,耗尽姜家人脉、经年积累不说,坊场也等同于提前败阙停闭。如今已是覆巢之势,好不容易盼来个东山再起的机会,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姜氏酒坊葬送在自己手中。

    若真做了那样的事,姜满也无颜再苟活了。

    为今之计,她别无选择。

    姜满只得出卖自己,顾全大局。

    沈问坐下来:“看来你是选了第二条路。”

    “正是。”

    “你为何又如此不满?”沈问道,“这两条路不可谓不照顾于你姜家,你还要如何,我把欠条都烧了吗?”

    “妾身不敢。如此已十分宽厚了,妾身无以为报。”姜满强压下恐惧,垂了首,态度恭温,“只是,有两件事,要相求于沈女史。”

    却听那人立时应了:“说来听听。”

    姜满福了福:“第一是,妾身与沈女史立下的口头盟约,落在字据上时,还望分别注明。那期限内只须归还本金的,便将妾身己身为质的连带条款,一并写上去;至于妾身受雇之契,也要说明缘由,明确期限,二契并立,撕毁任一则无效。”

    说完,她悄悄望向沈问。

    此言有些冒犯,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即便冒犯她,也要这条条框框的都白纸黑字注明了。

    免得将来,满盘皆空。

    不料,沈问却面露欣赏之意,仍只淡淡的,朝她颔首道:“我应你。那第二桩事又是什么?”

    “第二是,”姜满抿了抿唇,“妾身在临安做什么,还望女史保密,勿要透露给宗族中人,特别是不能叫家兄知道。”

    沈问略作思忖状,没有立即应下:“你有你的顾虑,这是人之常情。我虽可以应承你,可你得知道,在临安府,我沈问多少也算个人物,招惹各方注目。日后你伴我左右,必被人明里暗里打听。将来消息走漏,传到你兄弟耳中,当如何?”

    姜满道:“如此,便不是沈女史的责任。”

    “好。这第二桩,我也应了你。”

    姜满心头一松,拱了手:“多谢女史。”

    衣袖之下,姜满余光窥得沈问望过来,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停留了会儿。片刻后,沈问又收回目光,从案上取出两张纸来。

    姜满一愣,眼下便要立字据了吗?想到自己身份,她默默去窄案前取了砚台过来,置在一角,又挑选出一支小楷笔,在温水中润开了峰,这才蘸足了墨,递与沈问。

    沈问瞥向她,接过来,提笔写就,文章工整,几无停顿。

    好漂亮的虞体,非千日之功不可得。姜满不想她习的是这样内敛的字,一时失仪,看得久了些。

    两份契约,转瞬而成。沈问持笔的右手一抬,姜满会意,躬着身子,双手接过。

    沈问并不让她。姜满等了一时不见动作,便将笔放在案头笔搁之上,正要将纸取过来细看。

    沈问两根指头轻轻搭在纸上,眼皮一抬:“做什么?”

    姜满怔了怔:“妾身以为这份字据,自己也是要签字画押的。”

    她微微颔首,却道:“过来看。”

    姜满正要称是,一顿:去哪儿看?书案前自是有张胡椅,可这椅子如今沈问坐着,难不成,她便站在椅后看?

    可她到底是要写字的,立于椅后,如何才能书写?

    沈问忽道:“怎的,要我再三请你?”

    “不敢。”姜满福了福,往沈问方向移步,左臂收紧了,生怕碰着她。

    沈问就在自己身侧,虽是一个高一个低,姜满却不敢朝她那儿多瞧哪怕一眼。

    字据内容确依先前约定,措辞严谨妥帖,饶是姜满也挑不出任何毛病;至于她的佣赁,则按一般女使雇契写就,除却一句“如有违契,悉听主家发落”外,旁的便再没有了。

    姜满默了会儿。

    做主人的强占女使绝非新鲜事,许多女使便是诞下后代,终身也未得个正当名分。沈问未将这身边人的差事写入佣赁之中,她的身子钱,拟了两百贯,以六年而计,已算十分宽厚。只是如今铜钱价值低微,米价又甚是高昂,算下来,她每个月不过是挣五斗米。

    姜满不想自己竟如此的不值钱。

    这二百贯已折入欠账当中抵债,字据上便只剩五万六千八百贯整。姜满仔细确认数额、单位,便在纸上签字画押。

    落了款,姜满退开一步,长舒了口气,但也不敢声张。

    沈问方才近在咫尺,她若写字时偏了半步,恐怕就要冲撞于她。

    “姜满。”

    姜满一怔,发觉沈问视线落在纸上。

    “你叫姜满。”沈问道。

    这回确实是在问她了。

    “是。”姜满福了福。

    “你家长辈,如何唤你?”沈问语气如常,问得很不经意,视线仍在字据上。

    但姜满一时不答,她却也等着,显然并非随口发问。

    如今她身居人下,不可妄自任性,只得道:“先考先慈,都叫妾身‘小福’。”

    沈问望过来,似在看她,又有些失魂,不像在看她,喃喃自语:“小福?”

    姜满虽是迟疑,仍道:“是。不过是个图吉利的乳名罢了,先慈随口起的,当不得真。”

    “你这名字,单字一个满,可也是你娘所起?”

    “听说正是如此。”姜满不想她竟关心这些细节,如实答了。

    却见沈问闻言,若有所思,沉默良久。再看过来时,她又平静如初,带着些许轻狂之意,道:“将这佣赁的字也签了。”

    一般人力、女使雇佣,为保证受雇者乃是良家出身、自愿为奴为婢,而非受人掠卖哄骗,均要牙行中介,由牙人当面作保,佣赁方可生效。姜满未曾想到她这样高贵之人,竟也会省这点银子,问:“妾身以为,这佣赁之事,需要牙媪从中作保,因此不曾画押。”

    沈问眯着眼睛看她,笑道:“你是嫌此事闹得不够大,传不进旁人耳中吗?”

    姜满不料她是为自己着想,一时失语:“不。差些误了女史美意。”

    沈问却不领情:“还是,你嫌这字据程序失当,将来去衙门告我,却不能占尽法理?”

    姜满紧张起来,低着头:“妾身未曾这样想过。”

    沈问未再开口,许久,终道:“墨要干了。”

    姜满战战兢兢,签字画押,等到字迹渐干,又眼看着沈问将她与她之间的一纸佣赁折叠收好。

    自今日起,她便是她的身边人了吗?

    “过了年我叫人来接你。家中的事,趁此期间,你便仔细料理着吧。”沈问顿了顿,“你要如何居丧,那是你的事,只是我这人最不喜孝色,这生麻一干粗糙衣料,看着也碍眼。到临安以前你便除孝,这丧髻也不要梳了——你平常居家,梳什么发式?”

    她如今为人奴婢,自要以主家为先,听了这罔顾人伦的话,也只强忍悲意,道:“妾身一般梳双鬟。”

    沈问道:“我不喜欢。改梳垂鬟分肖髻。”

    “是。”

    “外面那人,连同酒坊之事,你要如何处置?”

    是说姜二爷吗?

    姜满便将原本的打算说了:“妾身以为,将几处酒家交由二爷父子打理,略作安抚,较为妥当。其余宗亲,也均分红利,只是经营琐事,仍由从前的主管料理。至于伙计人等,雇佣多年的,便在年后提俸一成,以示新主宽厚。”

    沈问细细听了,没打断她。姜满话毕,却见她忽地一笑:“你认为你这是安抚之策,可定人心?”

    姜满摇摇头:“不过绥靖之计,妾身也无良方。”

    “你想拖到你兄弟回家?”

    姜满称是。

    “恐怕拖延不到那时候。”沈问道,“负乘致寇,慢藏诲盗。”

    姜满不明其意。

    沈问略看了她一眼:“你在家都读什么书?”

    姜满道:“《列女传》与《女诫》都是读过的。”

    沈问微微皱眉:“便没别的了?”

    姜满一怔,道:“也读过些闲书,能背几首诗。”

    沈问眉头皱得更深:“四书五经呢?”

    姜满红了脸,如蚊声道:“《论语》与《诗三百》也曾学过的。”

    沈问默了默:“这些时日,将考亭先生的《大学章句》读了。你兄弟既有功名在身,家中应有此藏书吧。”

    “是。”姜满应了声。

    “届时我自会考你,你可要认真研习。”沈问看了看她,“再说你的计策。”

    “是。”姜满道,见她愿意指点于她,便凝神听着。

    沈问道:“你这计策,狗屁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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