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临安赶过来的长辈,听到沈问的话,俱是脸色一变。就连几个年迈的,此刻也起了身,神色毕恭毕敬。

    姜二爷似乎极为吃惊,望过来,反复细看。

    姜满见状,却不敢看她。她只默默瞥向几个小仆,这时终于使唤得动了,几人将她的侍女连同门外的小厮一并带下去。

    此人肤有异白,又与皇后同姓。临安来的似乎都知道这个名字,想必她便是出身台州沈氏,与皇后血承一脉。如今离得近了,这才看得出沈问一袭黑衣自带华光,原是件销金褙子,领抹绣工繁复;长衫之下,蕉红旋裙乃是上好素绫制成。

    姜满身戴重孝,见不得如此艳色,再说女子哪有贸贸然就报出自己名讳来的道理?姜满从不与这样的轻狂人来往,因沈问身份清贵,她对她便倍加谨慎,连目光探寻也仔细管住,并不往她那儿多看一眼。

    却见沈问掸了掸肩头,道:“看什么?”

    姜二爷如梦方醒,神色恭温:“下官冒犯了。不料有幸拜见沈女史,下官姜丰,一时失仪。”

    “方才我听你说,什么‘失怙失恃’,”沈问并不理他,在主宾的空位上坐了,环视屋内,“我见你们身着凶服,屋檐下又都是白灯笼,今日姜家有谁失了双亲吗?”

    “回沈女史的话,下官的三弟日前走了,今日下葬。”

    “如此,”沈问作恍然状,瞥过姜满一眼,“你便是骂那小娘子,你自己的内侄,父母双亡?”

    姜满不经意间与她对视,目光一颤,立刻躲了去。

    姜二爷沉默片刻,拱手道:“让沈女史见笑了。实在是这——这丫头,太欠管教。”

    沈问点点头:“怪不得你说要好好教训她。”

    姜二爷讪笑着称是。

    “教训吧。”

    姜满抬起头。

    沈问未再看她,只赏玩着自己的指甲,道:“愣着做什么?她失怙失恃,你便代为管教吧,我为你做个见证。”

    “这……”他哪里还有先前作恶的凶狠态度,不知何处习得的慈眉善目全都挖空心思堆到了脸上,一副为难的样子,“冒昧叫您见了如此家丑。沈女史贵脚踏于寒舍,下官顿感增光不少,只是招待不周,还未曾问过,沈女史今日为何大驾光临?”

    沈问冷冷一笑,吐出两个字:“寒舍?”

    姜二爷愣住:“沈女史有何见教?”

    “我道这主人家如今父母双亡,怎么,此地还是你的‘寒舍’?你是人家痛失的考妣,还是说,你手头握有房契?”沈问眯着眼睛,堂中一时无人敢接话。

    “主人家。”

    “小娘子。”

    姜满怔了怔,这才知道是在唤自己。她远远地福了福:“是。”

    “我与你,有债要讨。你不寻个清静处来,至少得奉我一盏茶吃吧?”沈问眉目一动,倒叫人觉得亲切。

    姜满还没来得及说话,当即便有家中长辈朝沈问拱了拱:“我等这便不叨扰了,不敢误了沈女史要务。”

    沈问一扬手,却道:“你家宗亲留一个下来,为我作见证。就你吧,你与你妻儿留下。”

    她说的是姜二爷。

    听了这古怪的话,其余人略有迟疑,但临安过来的叔伯几个却行云流水,不约而同朝沈问拱了手,行完了礼便出去,一刻都没有多待。姜二爷脸色极其难看,仿佛大难临头,沈问带来的随从,则有数个默默退下。

    姜满见他们唤来一个小厮,片刻后,小厮便领在前头,许是带人去寻姜满的伯娘与那堂兄去了。

    这是要做什么?

    “还看?”耳边忽然响起一句轻语。

    姜满回过头,沈问距她仅一步之遥。

    姜满立刻垂着头往后退了一步:“妾身失礼。”

    沈问道:“我的茶呢?”

    但只转瞬,她似乎就改了主意:“罢了。”

    姜满抬眼一看,沈问神色淡淡的,无从分辨喜怒。她心中起伏不定,又怕得罪了她,又有许多话想问,最终道:“既有账目要清,还请沈女史移步书房,妾身稍后自当奉上香茶谢罪。”

    “也好。”沈问应了声,却并不急着走,细细看了姜满一会儿。

    姜满哪里被人这样看过,虽说同为女流,到底萍水相逢,此刻也顾不及身份之差,匆匆便别过目。

    只听得一声脆响。

    姜满抬头,见沈问甩着右手,姜二爷被打得偏了过去,偏偏还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实在滑稽。

    尚在惊讶当中,她便见沈问又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仍甩着右手,朝前扬扬头:“带路。”

    “是。”姜满颔首,领了半步路,又侧过身让沈问走在前方。

    她必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吧。

    转过了弯,姜满便看到候在道旁的姜允,左手袖中沉甸甸的,许是装着刚提回来的答谢银两。见姜允面露担忧,姜满只不动声色摇了摇头。

    “叫人请外房的账房来,带上这两年的账目。”姜满吩咐完,又低声向沈问介绍,“禀沈女史,那是我家管事,叫作姜允。内房的账册由妾身打理,账目都存在书房,去了便可对账。”

    “你年纪轻轻便将家中上下打点得如此细致,难怪名声在外。”

    姜满摇摇头:“不过是些虚名,承蒙女史错爱。”

    书房一共四个人伺候,两个里外奔走的小厮如今不在,只有主管的大丫头柯叶与一位手脚麻利的老奴候着,远远见了人,已将炭盆烧起来,支开半扇窗通风。

    姜满请沈问上座,又命人沏茶。沈问并不坐,只打量一屋陈设。

    她满心系在沈问身上,见此愈发忐忑,却听得角落里候着的柯叶细声问:“千金,您外衫都湿了,可要小的先遣人将干爽衣物暖上,备您更衣?”

    这柯叶本就是姜满房里拨过来的,与那昏过去的侍女,乃亲姐妹。

    姜满只道:“不必。你姐姐如今不好,且去吧。”

    柯叶略显迟疑:“千金房里的如今都在偏厅,小的一时也叫不得人来顶班,若不在此伺候,怕是人手不足,怠慢了千金与贵客。”

    姜满摇摇头:“你且去吧。”

    柯叶一怔,随即称诺,正要退下。

    “慢。”开口的是沈问。

    却见她下巴微微一扬,左右便有人跟在柯叶身后。

    沈问道:“这是给你姐瞧病的。去吧。”

    柯叶闻言,略显惶恐,连连道谢,便退下去了。

    莫说是她,即便姜满,此刻也如在云里雾里。

    这时沈问又屏退了左右,姜满会意,命人将茶放下,便叫那老奴也到门外候着。

    茶已湃过,正适合入口。姜满亲自为沈问奉了茶,福身道:“多谢沈女史解围之恩。”

    沈问接过来,只朝盏中瞥了一眼,并不饮。

    莫不是茶汤色泽不对她的口味?姜满举棋不定,又道:“不知家父——先考,何时有幸结识了沈女史,妾身向来不晓外事,今日多番怠慢,万望能有机会请罪。”

    “你又有什么罪。”沈问端起茶盏,末了,道,“我不认识姜饶。可他欠我不少钱,这是真的。”

    姜满眉头微皱,旋即又强令自己舒展开,温声回应:“如今家里尚有现银若干,只待外房的账房先生过来,酒坊便与沈女史平了账。即便何处短缺那百十两的,由家中添了便是。我们姜家以诚经商,必不会占了沈女史的利。”

    却不知这沈女史做的是何种生意?一般米麦用料与人工耗费多是记账,每逢月底结清;在外赊账偶尔也是有的,但她那样身份,又追到家里来,所欠恐怕不止千八百贯。为父治丧耗费甚巨,宗族姻亲,又都得还情,姜满暗暗盘算着如今能筹措出来的现钱,又不知那些长辈,是否真就如此打道回府。

    一时愁绪万千,姜满只觉得独木难支,面对沈问,便更小心,更谨慎。

    斟酌片刻,姜满问:“敢问沈女史在宫中何处当差?先考所欠的银钱,统共几何,又是否立了字据?”

    沈问看过来,望了她良久,竟笑道:“我已说了我是沈问,你竟不知道我是谁?”

    姜满本就起伏不定,见她那样笑,又有那样言语,心知自己犯了过错。她向来谨守本分,从不打听外事,便是坊场的难处,如非姜饶主动提起,她也一概不问。

    这人分明在笑,却又有如此威压。

    姜满今日头一回生出惧意来,再开口时,仿佛一下子失了颜色:“妾身孤陋寡闻,此前未曾听说过沈女史大名,还望恕罪。”

    “也罢。”沈问端起茶盏饮了半杯,“我家做的是酒曲生意。这话,你听得懂吗?”

    姜满稍一停滞,便道:“妾身明白了。”

    她面前的,乃是扼襟控咽、决定天下酒户生死之人。

    沈问并非是仅与皇后系出一脉那么简单。

    她怕是皇后的血亲,真正的天潢贵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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