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英完全不觉得给小女儿买鸡腿自己只吃面条的做法有任何不妥。

    她整个人沉浸在林清回家的喜悦中,催促的声音中都带着笑:“你赶紧说啊,到底想吃什么?”

    “卤鸡腿、卤鸡翅,还是猪头肉、酱牛肉?”

    林清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语气和缓:“妈,我不在家你经常这么吃?”

    林秀英这才反应过来林清看到她只买了一个鸡腿,不高兴了。

    林秀英脸上的笑意更深,大女儿这是心疼她呢。

    “放心吧,我天天吃的好着呢!”

    “今天吃打卤面,里面有菜有肉,和面的时候还放了两颗鸡蛋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爱吃面条这一口。”

    林秀英这几句话落入林清耳朵里,简直像是一根火柴落在了汽油桶里。

    妈妈根本没懂她的意思!

    林清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语气:“妈,你爱吃面条,难道不爱吃肉吗?”

    林秀英要是真的不爱吃肉,林清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是林秀英爱吃!

    他们一家三口都爱吃肉。

    上辈子林秀英年纪大了,因为健康问题必须遵医嘱控制饮食了,最怀念的就是当年厂里食堂的卤鸡腿和卤猪蹄。

    林秀英提起来就一脸的怀念:“那卤汁的味道调的是真好,鸡腿也不知道怎么煮的那么嫩。不是软,是嫩。猪蹄入口即化,真香啊。”

    上辈子林清听到林秀英的话只能无奈叹气,好吃的卤鸡腿和卤猪蹄不难找,那么多饭店里总能找到林秀英爱吃的。

    林清厨艺也不错,自己在厨房里多试验几次,应该也能调配出林秀英想要的味道。

    可惜林秀英的身体已经不能吃这些了。

    林秀英看出林清生气了,但她依旧觉得自己很有道理,试图用自己的道理说服林清。

    “你妹妹这不是在长身体吗?每天运动量又大,得多吃点肉,我不用。”

    林清深深吸气:“你怎么不用?”

    “你白天在食堂干活,晚上回家干活,你不辛苦吗?你劳动量不大吗?”

    “程菲菲是在长身体,但是你再过几年就要更年期,身体就要走下坡路了。不趁着现在身体好胃口好的时候吃,以后想吃都吃不了!”

    林清的语气控制不住地火星乱溅:“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为什么要吃两样饭?”

    “咱家现在是买不起肉吗?”

    林秀英没想到林清会发这么大的火。

    她仓皇无措的看着林清:“不……我不是……”

    林清打断林秀英的话:“那你把我们两个女儿抚养大,你是觉得自己不配吃个卤鸡腿吗?”

    林秀英愣住了。

    她心口好像被一把锤子敲了一下,闷闷地痛。

    林清扭头看向程菲菲:“妈妈每天上班赚钱,回家还要照顾你的饮食起居,你就能这样心安理得的自己吃肉,妈妈不吃?”

    程菲菲声音很小:“妈妈,说她,不爱吃……”

    林清继续问道:“你觉得卤鸡腿好吃吗?”

    程菲菲点头。

    “好吃的东西人人爱,你爱吃,为什么妈妈不爱吃?”

    “就算妈妈真的不爱吃卤鸡腿,那你知道妈妈爱吃什么吗?”

    “你有没有对妈妈说过,让她也买点自己爱吃的?”

    “我成天往家里打电话,你怎么就没有对我提过一句?妈妈单独给你开小灶,你已经习以为常了是吗?”

    程菲菲的眼泪早就在眼眶里打转,现在终于再也忍不住,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林秀英喘不过气来。

    林清那句“你是觉得自己不配吃个卤鸡腿吗”在她大脑里横冲直撞。

    她现在脑子里嗡嗡的,像是有一群轰炸机在来回飞。

    林秀英现在无法思考太多,她看到程菲菲哭,一把将程菲菲搂在怀里,自己眼圈也红了。

    林秀英抬起头看林清:“你这发的是什么邪火?”

    “你妹妹今年才几岁?我说自己不爱吃鸡腿,她可不是就相信了?”

    “有什么意见你冲我来,你凶她干嘛?”

    “不就是吃肉吗?我现在就去食堂买!买一大桌子回来,让你看着我吃!行了吧?”

    林秀英咣当一声把防盗门关上,震得屋里的桌子都在晃。

    程菲菲吓得狠狠打了一个哆嗦。

    林清有些茫然,她明明是想和妈妈好好沟通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程菲菲显然吓到了,眼泪含在眼眶里硬是不敢往下落,拼命眨眼睛。

    林清叹息一声,搬了一张小板凳放在厨房门口:“你坐在这里,看我做饭。”

    中午吃打卤面,林秀英已经把面条都擀好切好了。

    林清洗菜切菜,蒜薹切丁、土豆切丁、香菇切丁、猪肉切丁……

    菜刀剁在砧板上,发出规律的咚咚声,林清的心情渐渐平静了些许。

    开火、倒油、炝锅……林清把卤盛进大海碗的时候,林秀英咣当一声回来了。

    她把足足十来个塑料袋一股脑地堆在餐桌上,食堂里有的熟食肉类,林秀英全都买了一个遍。

    林清等着水开下面条,用不锈钢笊篱把面条捞在三只大大的面碗里,端上桌。

    “先吃饭吧。”

    林清话音落下,林秀英的面色和缓了一点。

    不过这顿饭谁也没有说话,从头到尾都安静极了。

    林秀英狠狠啃着猪蹄、咬着牛肉,一副要把一桌子的熟食都吃进肚子里的模样。

    林清估计着妈妈的饭量,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就把剩下的全都从餐桌上收走,密封好放进冰箱。

    林秀英在林清收走时也没说什么,直接放下筷子进卧室了。

    林清收拾好厨房后,也回到自己的卧室,满心疲惫地躺在床上。

    床上的床单枕套全都是干净的,散发着淡淡的肥皂和阳光的气味,晒过的被子又松又软。

    虽然林清没有告诉林秀英准确的回家时间,但是林秀英早早就把她的房间打扫好了。

    林清把头埋在被子里。

    她意识到自己和妈妈之间的根本矛盾。

    刚才妈妈一把抱住妹妹的动作,一下子就让林清想起了上辈子妹妹私奔后被找回来,妈妈也是这样一把抱住妹妹的。

    上辈子的事情历历在目。妹妹高中和男朋友私奔去外地,林清用尽人脉找到她,把她带回家后,按着她的肩膀问:“你们睡了?”

    “安全措施做好没有?”

    程菲菲只是哭,不说话。

    看到妹妹这副样子,林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押着妹妹去医院验孕、体检。

    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林清坐在医院走廊里又硬又凉的椅子上,浑身都在发抖。

    带妹妹去医院检查的事,林清瞒着妈妈,担心妈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承受不住。

    然而林秀英还是知道了,自己打车跑来医院,坐在林清旁边一起等结果。

    万幸的是检查结果都是好的,程菲菲没有怀孕也没有染病。

    看到检查结果的一瞬间,林清松了一口气,林秀英一把抱住程菲菲大哭。

    林清闭上眼。时隔多年,头发花白的妈妈抱住亭亭玉立的妹妹的动作,和刚才满头黑发的妈妈抱住满脸稚嫩的妹妹的动作,完美重合。

    对于林清来说,这是她真切经历的过去。

    但是对于林秀英来说,那是尚未发生的未来。

    站在“现在”之上的她们,彼此无法理解。

    -

    上辈子林清在家里的时间少,根本不知道小时候乖巧可爱的妹妹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这辈子林清知道了,她以为自己知道原因后就能改变,但是她现在不确定了。

    其实……她也不懂教育。

    隔着一堵墙,旁边的房间时不时传来一声搓鼻涕的声音。

    林秀英在哭。

    林清躺在床上,看着时钟的指针缓缓移动。

    她应该问问懂教育的人。

    林清在心中列出一个名单,又把名单上的名字一个个地划掉。

    程菲菲的班主任,不行;程菲菲的乒乓教练,不行。

    最终名单上只剩下池墨一个人。

    池墨不是程菲菲的老师,林清不必担心他因此对程菲菲产生偏见。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最关键的是,池墨和妹妹夏立一起生活。而林清和夏立熟悉后,发觉夏立是一个特别好的小姑娘。

    林清真羡慕池墨能教出来这么好的一个妹妹。

    林清拿起电话筒,看到时钟上的时间已经九点了,又默默放下。今天太晚了,明天再打电话吧。

    然而她还是在九点一刻的时候把电话打了出去,“池老师,有件事想要请教您。”

    林清从夏立口中知道池墨的职业是老师后,就一直这样称呼他。

    池墨听到林清的声音,语气关切,“林清,有什么事吗?”

    这么晚了给他打电话,池墨担心林清遇到麻烦事了。

    听到是林清妹妹的教育问题后,池墨松了一口气。

    “你妹妹现在的教育方式,确实有问题。”

    池墨先指出第一点:“家长在孩子面前一定要统一意见。”

    “即使家长之间有分歧,那也要家长关起门来解决。当着小孩子的面要坚持一种声音一种原则。”

    “否则今天按照你的规则明天按照我的规则,小孩子会糊涂,也会失去对规则的敬畏,认为规则是可以轻易被打破的。”

    林清紧紧攥住话筒。

    这个错误林秀英之前犯过,明明林清和妹妹说好让妹妹自己做力所能及的家务,林秀英却擅自改变了规则。

    但是这个错误林清今天同样也犯了,她今天当着程菲菲的面和林秀英吵架,损害了妈妈在妹妹心中的权威性。

    这对于以后的教育是不利的。

    池墨继续说道:“至于你妈妈和你之间的教育分歧,首先要解决的是妹妹的教育究竟谁做主的问题。”

    “一个人做主,另一个人只能在旁边辅助,提出意见。”

    “你们家的情况,以前做主的那个人显然是你的妈妈。”

    林清握着电话筒点头:“对。”在她重生之前的确如此。

    “现在你想换成自己做主,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毕竟你在外地创业,每年回家时间有限,而你妈妈才是每天和妹妹一起生活的人。”

    林清说道:“我妈太溺爱妹妹了,这样下去妹妹会变坏。”

    池墨有一瞬间的疑惑,为什么林清的语气这么笃定?

    他说道:“千娇万宠的小孩子长大后未必不成器。”

    “不过溺爱,尤其是牺牲自己溺爱孩子,确实不利于孩子的成长,是一个需要改正的问题。”

    “只是根据你刚才说的……”池墨的语气有一瞬间的犹豫,不过很快坚定起来,他选择直说。

    “你大概还没有意识到,你和妈妈不仅在争夺妹妹的教育主导权,也是在争夺家庭的主导权。”

    “这是家庭中普遍会发生的问题。子女年少时家里做主的是父母,然而随着子女渐渐长大,经济独立,甚至在经济上见识上都超越自己的父母,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就会颠倒过来。”

    “子女成为当家做主的一方,父母成为被照顾的一方。”

    “在这个过程中,摩擦和阵痛都很正常。”

    “父母从强势一方变成弱势一方,同时还伴随着身体的衰老,心中难免会产生一些负面情绪。”

    “父母表现出来的愤怒之下隐藏的可能是忧虑甚至是恐惧。”

    林清突然被点醒,她轻声说道:“竟然是这样……”

    上辈子林清高中毕业后离家十几年,再重新和妈妈妹妹一起生活时,已经是十几年之后了。

    池墨说的权力交替在林清重新和家人一起生活后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那时妈妈已经老了,每天顾自己的身体都顾不过来,林清也拥有了高收入、十几年的社会经验,还买了别墅给一家人住,家里的事情自然而然都变成她做主。

    现在林清虽然赚钱了,但是她在妈妈眼中还是一个刚读了半年大学的学生。

    她想和妈妈沟通的只有妹妹的教育问题,但是到了妈妈耳朵里,就又掺杂了别的问题,变得更复杂起来。

    池墨最后给出建议:“我建议你妹妹的教育还是由你妈妈来主导。”

    “你要做的是关起门来说服你的妈妈,让妈妈彻底认同你的教育理念。”

    林清问道:“如果我说服不了我妈呢?我怎么才能自己主导妹妹的教育?”

    池墨回答道:“那你至少要和妹妹生活在一起。”

    ——和妹妹生活在一起?

    ——不如她把妹妹和妈妈一起接到杭州去?

    林清心中第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

    然后瞬间被这个念头诱惑了。把妈妈和妹妹都接到杭州,让家人都生活在她身边,她期待的家人团聚原来并不需要毕业之后才能实现。

    池墨刚才听林清说了妈妈在厂里食堂工作,他听到林清长久的沉默,就知道林清在思考这方面的问题了。

    池墨声音徐徐:“要么你回到家乡和妈妈妹妹一起生活。”

    林清皱眉,就算她大学毕业后立刻回家,那也还有三年半。三年半以后妹妹的性格还能掰过来吗?

    池墨继续说道:“要么你把妈妈和妹妹都接到杭州。”

    “现在浙大食堂也在招人,如果你妈妈想做的话,我可以帮忙打个招呼。”

    林清问道:“那我妹妹怎么上学呢?”

    池墨说道:“你妹妹可以先读私立小学,然后把她的户口迁过来。”

    “现在买房就可以迁户口。如果在小升初之前迁户口,私立初中和公立初中都能选择。”

    “如果小升初之前没来得及迁户口,也不要紧,私立初中也有很多优秀的。最晚在中考之前迁户口,那样她中考就不必回原籍。”

    池墨在这方面显然是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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