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实是被贾政派至门前,专程在此迎候焦顺的。

    袭人、晴雯两个,则纯是怕他又使了蛮性,当面给焦顺难看,所以才特意跟随左右。

    不过贾宝玉虽生了些闷气,倒还没混到乱使性子——主要还是怕被贾政知道。

    因见焦顺到了阶下,他便往前迎了两步,拱手道:“焦大哥可算是到了,老爷一面让我在外面候着,一面又让人催问了好几回呢。”

    声音虽少了和姐姐妹妹们贫嘴时的鲜活,但这声‘大哥’叫的倒并不勉强。

    盖因他素日里称呼掌权的豪奴时,叔伯、爷爷都不曾少叫过,这声大哥自也没什么为难的。

    而见宝玉并未与焦顺发生冲突,袭人、晴雯皆都松了口气,原本亦步亦趋的跟着下了台阶,这时忙又退避到了两旁。

    先前她们站在宝玉身边,到还不显什么,如今两下里一避,倒愈发衬的接引童女一般。

    虽香菱也是个好颜色的,比之袭人犹有过之。

    但焦顺素是个得陇望蜀的龌龊男儿,自忍不住悄悄瞥几眼,同时嘴里笑道:“怎敢偏劳哥儿迎我。”

    因是在贾政院门外,焦顺也不好当面称他‘三爷’,便用了略亲近些的‘哥儿’——至于‘宝兄弟’云云,倒不好贸然称呼。

    跟着焦顺又笑道:“因在家换了衣裳才来的,倒让政老爷久等了。”

    这边宝玉往里相让,二人便并肩进了院门。

    宝玉因瞧他手上卷了文稿,眼里忽就显出些亮色来,急问:“当真是来讨论公事的?若是有要紧公事,我倒不好胡乱听了去……”

    说着,又一脸希冀的望向焦顺,显是想让焦顺坐实了这话,他也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可惜话音刚落,斜下里就有人开口呵斥道:“做什么妖呢?仔细老爷又收拾你!”

    却是王夫人从廊下闪出身影,隔着栏杆冲焦顺点头致意,又笑道:“这孩子着实顽劣,今儿老爷特地唤了他来,也是想熏陶熏陶调教调教,若真有不方便听的,再让老爷赶他出来也就是了。”

    听母亲这般说,宝玉登时泄去精气神,垂头耷脑的引着焦顺往堂屋客厅走去。

    半路上,他又苦着脸悄声道:“求焦大哥进去千万长话短说,不然我若是记不清楚,怕少不得要有皮肉之灾。”

    焦顺诧异的扫了他一眼,心下略有些古怪。

    盖因自从得了官身,又得了贾政的青睐之后,这府里的主子们表面上虽多了三分礼敬,骨子里却仍是透着居高临下。

    唯独这贾宝玉,虽在门外颇有些小情绪,但对待自己倒并无半点倨傲。

    不过细一想,这宝玉素日里就没什么尊卑大小,却也不是专门针对自己如此。

    却说宝玉一路少了筋骨似的,踩着棉花到了客厅门前。

    直到望见贾政时,才忽又打通了任督二脉,挺直脊梁肃正五官,恭敬又脆生的禀报:“老爷,焦世兄到了。”

    焦顺也忙上前见礼。

    贾政便笑着招呼:“贤侄怎还是这般拘束?快坐、快坐!”

    待焦顺在上首坐了,他转脸拿眼皮夹了儿子一眼,又冷淡道:“你也坐吧。”

    不等宝玉乖巧落座,就回头笑着问焦顺:“因你说是有正经事要商量,我寻思这孽障如今也大了,合该通些世事人情才好,所以就专门唤了他过来——却不知他在这里,可有什么妨碍之处?”

    “无妨、无妨!”

    既然来都来了,焦顺还能说什么?

    再者他拟的这份倡议书,也并没什么需要遮掩的地方,于是口中连道‘无妨’,顺势就把那文稿递给了贾政。

    “那我就先瞧瞧。”

    贾政接在手里,迫不及待的展开细瞧。

    宝玉虽最不耐烦这些仕途经济的东西,可如今既然躲不开,也忍不住好奇的探头打量。

    瞧见上面那歪歪扭扭的文字,他忍不住‘噗嗤’一笑是,随即忙掩了嘴巴。

    贾政不悦的横了他一眼,然后又把目光重新挪回文稿上。

    经这些日子三宴五请的,他也早知道焦顺虽是自家奴才出身,肚子里却着实有些见识。

    若非如此,也不会特地寻了宝玉过来,想让他耳濡目染一番。

    故此虽见那文字不堪入目,却还是耐着性子细瞧究竟。

    等看完之后,发觉果然颇有些门道,于是又返回头重看了一遍。

    等细读完第二遍之后,贾政缓缓将那文稿放在桌上,轻轻用手拍着,口中赞叹道:“我原还怕你毕竟年轻,这新官上任难免有些冒进之举,如今看来却竟是极妥帖的!”

    “当不得政老爷这话!”

    焦顺忙先谦辞一声,随后又道:“经我这些日子了解,因西夷先后两次越闹越大,南边儿又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这百工司比之刚拆出去的军械司,就是个后娘养的,我这杂工所在百工司里,又素来不受看重。”

    说着,他两手一摊,苦笑道:“我倒也想有些大动作,可上边不肯给银子,我这儿又没权改规制,下面偏还嗷嗷待哺,可不就只能缝缝补补,先把局面维持住再说么?”

    “可不止是这般!”

    贾政却连连摆手:“你这法子既盘活了内外两处,又有督促教化之功,倒比先前他们胡忙几十年,还要强出的许多呢!”

    呃~

    教化之功倒也是有的。

    可焦顺想出这法子,主要还是为了在不改变原本制度,又不增加太多开销的情况下,促进匠人们的主动能动性,顺带提高匠人的素质,也好为日后打下基础。

    谁成想在贾政看来,这教化之功反倒是头一位。

    不过这样也好,文人们最看重这教化之功,自己若拿这话做个由头,应该可以减少许多阻力。

    这时贾政又把那文稿递给了宝玉,呵斥道:“愣着做什么,你也仔细瞧瞧!”

    宝玉忙恭恭敬敬接在手里,那眼珠却迟迟没往上面落,反滴溜溜的直往门外飘。

    “哼!”

    直到贾政重重的冷哼了一声,他这才勉力收了心神,不情不愿的打量手中文稿。

    见他终于用了心,贾政便和焦顺议论起了这法子的优劣,以及多久才能见着效用。

    果然和焦顺预料差不多,那两处浅坑皆被贾政寻了出来,不过即便他搜肠刮肚,又有焦顺在旁敲侧击的提醒,却也只填上了一个。

    不过这也足够存周公洋洋自得了。

    错非顾忌着名声,不想在衙门里和焦顺扯上干系,说不得就要应承下,与焦顺联名上书。

    对此,他心下也不无遗憾。

    但转念又一想,若日后这法子得了部里青睐,顺哥儿也因此转了名声,届时自己再出来‘认领’也是一样的。

    于是又恣意的感叹了一番怀才不遇,转头便喝骂儿子道:“孽障,这半天也不见你有一句言语,莫非竟半点都看不明白?!”

    焦顺用的尽是白话,又生怕有疏漏的地方,故此又极是详尽,纵有些理不顺的地方,又怎么可能半点都看不明白?

    他这只不过是为了体现做父亲的威严,若宝玉方才真敢贸然插口,说不得反要被训的更狠些。

    宝玉也知道这时候万万抗辩不得,忙赔笑道:“焦世兄大才,儿子想着要记牢些,故此就多看了两遍。”

    “那你可曾记牢了?”

    不等宝玉回应,贾政又吩咐道:“速速背来我听。”

    贾宝玉面露苦相,却就这么从头至尾,将这三四千字背了一遍,虽说多少有些疏漏之处,大体上竟七八不离十。

    亏这短短时间,他又三心二意的,竟就能记住这么多文字!

    早听不少人曾说过,他虽不肯读书,实则却是个聪慧的,如今焦顺倒算是见了真章。

    于是诚心实意的夸了几句。

    贾政嘴里连说儿子‘不成器’,脸上却又添了三分得意。

    因又交代道:“你既然知道顺哥儿大才,往后便与他多走动走动、亲近亲近,岂不好过和姐妹们在一起胡混?”

    宝玉眼里满是苦意,却也只能恭声应了。

    随即想起等去了焦家,就能见着久别的香菱,这才稍稍恢复了些精神。

    有宝玉在场,贾政自不会烂饮,故此今儿倒比前几日散的早些。

    焦顺卷了文稿辞别出来,见玉钏儿脸上颇有些得色,便知必是又在晴雯、袭人跟前儿炫耀了一番。

    却也懒得多问多管。

    径自命她打了灯笼,往内院后门行去。

    路上撞见两起巡夜的,便又想起了杨氏,她如今也产子十余日了,也不知到月底能不能见着孩子一面。

    正想着,斜下里却忽然有个年轻妇人,笑模笑样的拦住了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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