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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工后。

    潘又安先带众人去了宁府的杂库,从里面搬出去年存放的筛网、水泵、独轮车等物,又特意讨了一罐膏车油。

    然后他拨了一半人负责晒煤,六分之二负责挑水——南墙下常备着八口巨缸,一则支应供暖之需,二来也可预防失火。

    余下来顺、焦大两个,却是得了用油膏保养车、泵的美差。

    对比昨夜的安排,愈发显出不同来。

    不过因为来顺刻意捧了潘又安的场,旁人只当他们是达成了什么幕后交易,倒也并未因此小觑潘又安。

    由是,却愈发感慨‘朝中有人好办事’,恨自己没能投生在富贵的人家。

    没错~

    虽然在来顺眼里,为奴为婢难免低人一等。

    可在锅炉房的杂役们看来,来旺这等手握实权的豪门管家,已经足称得上‘富贵’了。

    既然有上指下派的名头,来顺也就干脆守着焦大,磨了大半日的洋工。

    别说,收货还真不小。

    起码是弄清楚了,与焦大相处的诀窍。

    这老头,你若小觑他,他便非要和你论个高低;你若礼敬他,他就认定你是别有居心。

    也唯有忘却他的年龄背景,与他做个嬉笑怒骂的损友,彼此才能‘正常’交流。

    闲话少提。

    却说到了傍晚,来顺同焦大出了私巷,原是想带他去奉公市履行诺言。

    不想焦大却对奉公市嗤之以鼻:“那实是条鬼街,干的是敲骨吸髓的勾当——咱爷们好端端的去那儿作甚?走走走,焦爷爷带你去东胡同寻个好所在!”

    来顺哈哈一笑,做‘叮当猫’状,戏谑道:“老头,你如今还用的着去什么好所在?”

    焦大气的吹胡子瞪眼:“你这毛都没齐的小崽子,哪里知道焦爷爷的手段?!”

    “怕也只有‘手’段了吧?”

    两人一路互相打趣拆台,自宁荣街东口拐入了长宁里——国公府的老人儿,都喜欢管这里叫‘东胡同’,就如同西边儿的兴荣里,惯被称作‘西廊下’一般。

    却说眼见二人去的远了,便自街口西南角转出个妇人来。

    这妇人细高挑的身量,尖颔窄脸儿高颧骨,一双杏核眼滴溜溜乱转,却不是秦显之妻杨氏还能是哪个。

    就听杨氏抱怨道:“怎又撞见他了,真是晦气的紧!”

    说着,又朝长宁里啐了一口,这才转身折向西行。

    眼见到了私巷左近,不曾想又与外甥潘又安走了对头。

    她这回却是欢喜的紧,忙上前探问:“又安,你这两日在锅炉房可还适应?”

    然而潘又安见到二舅母,心下却是尴尬至极。

    他昨天上午还信誓旦旦的,说要教训教训来顺,好给杨氏出一口恶气,谁成想晚上就被人家整的服服帖帖。

    甚至于,为了维持住小管事的体面,他还不得不硬着头皮,装出与来顺关系亲密的样子。

    这委屈求全的苦闷,实让人百般煎熬。

    此时听杨氏问起自己在锅炉房的情况,潘又安却误以为她是想探询,自己有没有兑现诺言。

    当下为难的头都大了。

    实话实说肯定是不行的,否则传到大舅母和表姐司棋耳中,自己的形象岂不是彻底垮了?

    思来想去,也只能先设法糊弄过去。

    他看看左右无人,凑到杨氏身前悄声道:“二舅母,实话不瞒您说,昨晚我已经让那来顺吃过苦头了!”

    杨氏压根没指望,外甥会这么快就对来顺动手,骤闻此言是又喜又惊,连忙追问:“又安,你是怎么做的?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那锅炉房有个叫焦大的老头,肩不能提手不能抗的,我偏把他和来顺分到一处——这是公事公办,能有什么麻烦?”

    潘又安说着,又挤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二人离的如此之近,他那‘智珠在握’的浅笑,仿似能裂衣破皮一般,直钻入了杨氏心坎里。

    杨氏眼角眉梢不自觉的漾出些春情来,放柔了嗓子,就待大赞外甥几句。

    潘又安却唯恐她再追问下去,慌不迭的道:“二舅母,我回家还要盘一下昨晚账目,就不耽搁你上夜了。”

    说着,拱手一礼,逃也似的去了。

    杨氏目送他渐行渐远,却是暗赞他小小年纪就如此上进。

    再想着他百忙之中,还不忘先帮自己出一口恶气,怀里就跟揣了两只兔子似的,突突跳个不停。

    于是她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自己何不置些酒菜,前去犒劳探视他一番,顺带也亲眼看看那来顺的窘况。

    幻想着潘又安对来顺颐指气使的模样,杨氏不觉竟有些痴了。

    …………

    话分两头。

    却说来顺跟着焦大进了长宁里,没几步路就见前面竖着个酒幌子,等走近了却不见有什么牌匾店名。

    店里面也不大,约莫摆了五六张方桌,此时正稀落落的坐着两桌客人。

    焦大也不客套,径自寻了一张方桌落座,扯着嗓子催促道:“快上酒,上好酒,再把你们这儿的拿手菜,端几盘出来尝尝!”

    来顺近来虽又花用了些,可囊中也还有十数两银子,而这小店瞧着甚是亲民,料来酒菜不会太贵,故此也就任他施为了。

    就在这时,忽然自后院转出个娇小的妇人来,看衣着不似是厨娘、帮佣,多半是这家酒肆的女主人。

    这小妇人虽颇有几分姿色,但来顺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也未曾多看她一眼。

    可这小妇人进店之后,那一双桃花眼却是片刻不离来顺左右。

    直到来顺觉察出异样,狐疑的转头看她时,她才慌不迭的收回目光,转身重又回了后院。

    来顺因有些纳闷,就向焦大打听那妇人的来历。

    “那是东胡同的璜大奶奶。”

    焦大浑不在意的道:“说是府里的亲戚,实则没什么牌面——哎,你小子问她作甚,莫不是有什么赃心烂肺要使?”

    说到半截,他倒起了疑心。

    “呸!”

    来顺啐了他一口,分辨道:“刚才分明是那妇人在偷偷打量老子,怎倒成了我有什么赃心烂肺要使?”

    “打量你?”

    焦大不屑撇嘴:“快把你那花花肠子切一切扔了喂狗,人家好端端的奶奶做着,又怎会看的上你这等粗汉!”

    “粗有什么不好?”

    来顺瞪眼:“怪不得你空活八十有五,膝下连个一儿半女都没有,原来是坏在‘精细’上了。”

    “姥姥!”

    焦大也瞪眼,把大拇指往脑后一比:“跟我比粗?你也不去扫听扫听,老子年轻的时候绰号‘三足金乌’,说的就是你焦爷爷走起路来,像是生了三条腿一样!”

    他二人浑说一气,且先不提。

    却道那璜大奶奶刚回到后院,就被丈夫贾璜拦住,问她讨要柜上的现款。

    “我哪还顾得这个!”

    璜大奶奶急道:“你猜我方才在外面瞧见谁了?”

    贾璜横了她一眼,无所谓道:“我管你见着谁了,难道还能是西府的老太太不成?”

    “是来旺的儿子!”

    见丈夫不买账,璜大奶奶也顾不上打哑谜了,咬牙跺脚道:“听荣儿说,那日在学堂时,就这来家小子下手最黑,如今撞在我手里,我岂能轻饶了他?!”

    原来,这璜大奶奶却是金荣的姑妈,而那金荣,则正是大闹学堂的始作俑者。

    当时茗烟招呼小厮们围攻金荣,急着想表现的‘来顺’,自然也冲锋在前,而他那体格远不是小厮们能比,一拳足能抵别人五拳,着实令金荣记忆深刻。

    而贾璜这时也终于认真起来,见妻子跳着脚的发狠,忙扯住她劝道:“你可千万别胡来,那来旺夫妇岂是好惹的?”

    金氏闻言,眼圈登时就红了,哭天抹泪道:“先前那秦钟,因说是蓉哥儿的舅子,咱家不好轻易得罪——可现如今不过是个奴才,你竟也要瞻前顾后的!”

    说着,甩脱了丈夫的拉扯,撒泼道:“合辙我嫡亲的侄儿,还抵不得你们家一个没名没分的奴才?!”

    “你小声些、你小声些!”

    贾璜恨不能把妻子的嘴堵上,一面凑到门前窥探外面的动静,一面对妻子诉苦道:“咱们说是亲戚,可真要论起亲厚来,怎比得过琏二奶奶的陪嫁心腹?若真撕破了脸,他日日给二奶奶上眼药,咱们往后还活不活了?!”

    金氏听了这话,哭声立刻降了几度,嘴里却还是不服不忿的埋怨着:“主人的气要受,奴才的气也要忍,亏你素日里还说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贾’来!”

    贾璜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不经意间又往店内瞧了瞧,却忽的眼前一亮,脱口道:“先别哭,我有法子了!”

    【金氏出自第十回,原文如下:这贾磺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又经常会到宁、荣二府里去请安,又会极力奉承凤姐儿和尤氏,所以凤姐儿和尤氏也非常乐意资助他,方能如此度日。

    这金氏曾因侄子金荣被打,想找秦可卿讨个说法,可见着尤氏便先软了半截,又听说秦可卿因为这事气病了,就吓的什么都没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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