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以为苏常安是故意诈她, 起初还不愿去。

    她自觉此事做的悄无声息,藏的地方也够隐秘,绝不会被谁发现。但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担忧, 便还是派自己的人偷偷摸摸去瞧了一眼。

    这一瞧发现,果然如苏常安所说, 苏盛炘已经不在她原来安排的地方,连带着她留在那里伺候的人, 全都不见了。

    魏氏大惊,当即就要去茗芳苑要人, 被苏常安厉声喝住。

    “你现在去有什么用?她会把人给你吗?”

    苏锦瑶把人带走就是要逼他把她过继到秦家, 没有达成目的之前,她怎么可能放人?

    魏氏此时已是方寸大乱,再没有方才那般冷静沉着的样子,脸上妆容都哭花了。

    “我去报官, 我要报官!”

    她说着又要往外走,再次被苏常安拦住。

    “你有证据吗?到了衙门你要如何说?孩子是你自己亲自带出门的,人也是你藏起来的。现在他不见了, 你就说是昭昭把他绑走了,谁信?”

    哪怕他们都知道这是实情, 但外人怎么可能信?衙门怎么可能信?

    苏盛炘一个十岁的毛孩子,苏锦瑶把他绑走做什么?半大不小又娇生惯养, 既当不了劳力又卖不出去,绑走他有什么用?

    谁都不会相信苏锦瑶会做出这种事来,只会觉得苏家是疯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蔑她。

    魏氏哭的涕泗俱下, “那现在怎么办?就这么任由她把盛炘捏在手里吗?盛炘跟她向来不对付, 落到她手里能有什么好?”

    “都怪你都怪你!”

    她说着去捶打苏常安。

    “我早说如了她的愿和她撇清关系, 从此各过各的谁也不碍着谁。偏你不舍得,非要把她强留在苏家!”

    “她是个什么性子你不清楚吗?早年间什么都不是就胆大妄为,天都能捅出个窟窿来。如今当了县主,更是为所欲为了!”

    “你让她把盛炘还给我,把我儿子还给我!”

    苏常安一动没动,在她的哭声中怔怔地看向窗外,脸上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现在发生的一切是不是都是报应。

    当初他也曾为所欲为,仗着父亲的身份,仗着婉嫣已经过世,没有人能越过他决定昭昭的婚事,就想把她送进宫来为自己博取前程。

    如今她成了县主,便利用自己的身份搅的苏家鸡犬不宁。

    如若当年那一切都没发生,如若他不曾贪心想在朝堂更进一步,违背了对昭昭的承诺,现在他们父女是不是仍旧能坐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

    但一切都已无法回头,已经发生的事再也不能扭转。

    苏常安重重地叹了口气,挣扎着下了床,摸过放在床边的拐杖。

    “我去茗芳苑,”他说道,“我去求她,我给她跪下!求她把她弟弟放回来!”

    他如今是个半瘫,有事也该是请苏锦瑶过来,而不是自己亲自过去。

    但他今日去了,苏锦瑶若不答应他就以后日日都去,时间长了,外面的人必然起疑。

    苏锦瑶如此厌恶苏家,是不可能回苏家常住的。她不想惹人闲话,让之前那些“孝顺”名声都付诸东流,就只能妥协。

    魏氏愣了愣,在他经过自己身边时忙把人扶住:“我跟你一起去!”

    ………………

    茗芳苑里绿荫如盖,园子里各色花朵开得娇艳,一只白色的狐狸和黄色大狗咬着尾巴互相嬉闹,一不小心从石台上骨碌碌地滚了下来,引得一旁两个年幼的孩子哈哈大笑。

    徐初雁与苏锦瑶正坐在凉亭中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听到笑声转头望了过去,眼角也都跟着挂上笑意。

    “姐姐与楚将军是不是准备定亲了?”

    徐初雁见她看向自己的几个孩子时也目光柔和,出声问道。

    “我近几日听说楚将军那边已经开始准备聘礼,找人算日子了,想来是已经提上日程了?”

    苏锦瑶看着那两个团子般可爱的小人儿,道:“有这个打算,估摸着就是最近的事了。”

    徐初雁听了打心眼里高兴,但也有些担心,犹豫着询问:“苏家那边怎么说?”

    她知道苏锦瑶打算和苏家断绝关系,但苏家显然是不肯放她离去的,她真的能在短时间内做到吗?

    苏锦瑶的目光仍旧放在那两个孩子身上,随口回道:“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

    徐初雁听她这语气,就知道她是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松了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两人陪着孩子玩了一会,正准备去划船的时候,却见下人匆匆走了过来,对苏锦瑶道:“县主,苏大人和魏夫人来了。”

    苏常安患了半边风的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拖着这样的身体来茗芳苑,必是有什么大事。

    徐初雁不敢耽搁苏锦瑶正事,忙带着孩子告辞,说改日再来看她。

    苏锦瑶亲自将他们母子三人送到二门,这才折返,往正院走去。

    苏常安腿脚慢,等她走了个来回抵达正院的时候,他和魏氏也不过刚到而已。

    魏氏双目红肿,一见她便没忍住露出了憎恶的神情,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发作,很快又掩下去了,低着头站在苏常安身边没有说话。

    苏常安体力不支,也没有跟苏锦瑶废话,开门见山道:“昭昭,你弟弟是不是在你手上?”

    “弟弟?”

    苏锦瑶在主位坐下,轻笑一声:“我娘就生了我一个,哪来的什么弟弟?”

    “盛炘,我的盛炘!”魏氏道:“你把他绑走了是不是!”

    “他啊?”苏锦瑶喝了口茶:“确实在我这。”

    魏氏目眦欲裂,冲着她扑了过去:“把他还给我,把盛炘还给我!”

    秦管家已猜到他们二人为何而来,在他们进门时便让严灏派了两个家丁过去。

    这两个家丁都是府上的心腹,孔武有力,不等魏氏上前,其中一个就已经把她一把拦住,铜墙铁壁般挡在苏锦瑶面前,任凭魏氏如何挣扎也无法靠近她半分。

    苏常安坐在一旁,半瘫的身子让他无法再像以前那般坐得端正笔直。

    他一手无知无觉地垂在身侧,一手颤抖着放在木椅上。

    “昭昭,把你弟弟……把盛炘还给我们好不好?”

    苏锦瑶答应的很痛快:“可以啊。”

    但后面紧跟着一句:“只要苏大人答应我之前的要求,我立刻放人。”

    苏常安哪肯轻易答应,颤声道:“你弟弟和这件事没关系,你何必要对他下手?他还只是个孩子!”

    “是啊,”苏锦瑶笑道,“不仅是个孩子,还是个儿子,是苏大人的心头肉呢。”

    若非如此,苏常安哪会拖着这样的身子来找她?

    苏常安一听这话,就知道她绝不会轻易放人了。

    他万般无奈,只能颤颤巍巍站起身,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去。

    谁知一旁的家丁像是早有预料,竟一把搀住了他,硬将他按到了椅子上,跪也不许他跪。

    与此同时,有人将一个被绑的结结实实的男孩带了上来。

    那男孩满脸血迹,昏迷不醒,头上的发髻歪斜散乱着,身上穿着的锦袍还是魏氏把他带走藏起来那日亲手给他穿上的。

    锦袍没比他那张脸干净多少,还破破烂烂的沾满了血迹,那痕迹一看就是鞭子打出来的。

    魏氏一眼认出自己的孩子,疯了般地往前扑,口中唤着:“我的儿,我的儿啊!”

    苏盛炘打小被她捧在手心里长大,擦破块皮她都要心疼许久,更何况是受了这么重的伤?

    她哭的嗓子都哑了,伸着手却抓不到孩子,只能对苏锦瑶道:“你有什么冲我来,有什么冲我来!放开我的孩子!”

    苏锦瑶丝毫不见动容,冷眼瞧着她。

    “魏夫人当初撺掇着苏常安把我送进宫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也是别人的孩子?可想过我娘若在世,怎会眼睁睁看着你们把我送上一条死路?”

    谁家的孩子不是母亲的心头肉呢?她既然能舍了别人家的孩子给自己的孩子铺路,就该做好有朝一日反噬到自己孩子身上的准备。

    魏氏此时再顾不上跟苏锦瑶争个高低了,扑通一声跪下去一下接一下地给她磕头。

    “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求你放过盛炘,放过他!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杀要剐都随你,你放过我的孩子!”

    苏常安怎么也没想到,苏锦瑶竟真狠得下心伤害苏盛炘。

    他之所以敢来,是笃信苏锦瑶虽然抓了人,但下不去手。

    这孩子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心思缜密,但从来不会真的害人。

    苏盛炘虽与她不和,还曾言语冲撞她,但到底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她顶多是把人抓来,以此威胁他们,不会真的伤他才是。

    别说这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就算是换了旁人家,她也是不会跟个小孩子计较的。

    可如今,她竟真的对她弟弟下了如此狠手?

    苏常安身子一软,险些从椅子上滑落下去,被家丁又稳稳地扶了回来。

    他想起身往苏盛炘那边走,却被束缚在这椅子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又被下人带走了。

    苏锦瑶将从苏盛炘身上摘下的一个荷包丢在了地上,道:“苏大人现在可能做出决断了?”

    苏常安出了一身冷汗,怔怔地看着她,不知道自己当初那个娇滴滴的女儿,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他能对亲弟弟下得了手,是不是将来也能对他这个亲爹下得了手?

    苏锦瑶也不催,只道:“你又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继承家业,又想要个得力的女儿助你兴盛门庭。苏大人,做人不能太贪心了。”

    “儿子和女儿,这次,只能选一个。”

    而他必然会选苏盛炘。

    且不说要个儿子一直是他心底埋藏的执念,就算他愿意舍弃苏盛炘,如今眼看着也是不可能再挽回苏锦瑶了。

    当初秦氏在世时,本说好让苏锦瑶及笄后招赘,生下的孩子自然还是姓苏。

    后来秦氏过世,苏常安也是许诺过苏锦瑶,依然让她自己挑选夫婿入赘的。

    但他后来反悔了,不仅没让她招赘,还想把她送进宫做禁脔,导致她与苏家决裂,最终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如今她眼看要嫁入金吾将军府,将来生下的孩子自然是她和楚毅的,绝不可能过继一个到苏家来。

    于苏常安而言,选了她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他只会选苏盛炘。

    一切都在苏锦瑶的预料之中,她看着颤着身子流下悔恨的泪水的男人,说了最后几句话。

    “我准备与楚毅成亲了,但我不想从苏家出嫁。”

    苏常安身子一抖,丝毫没有因为这个喜讯而感到高兴。

    果然,下一刻就听她说道:“在我们成亲之前,我希望能解决这件事。不然……我出嫁之日,便是苏盛炘丧命之时。”

    魏氏闻言哭嚎着扑到了苏常安身前,死死拉住他的衣摆。

    “老爷,老爷,妾身求你了,救救盛炘!他是你的儿子,是你的儿子啊!”

    苏锦瑶再没理会房中的动静,径自离开了。

    ………………

    从茗芳苑回来后,苏常安独自在房中坐了许久。

    他患了半边风,身子本就大不如前,此刻呆坐在房中的阴影里,身形似乎更加枯槁。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唤了下人进来,道:“去大小姐的院子。”

    苏锦瑶被封县主后,府里人基本都称呼她为县主了,便是苏常安在下人面前提起她,一般也是称为县主,今日却少见的用了以往的称呼。

    下人虽不知他为何要去那个院子,但也没敢劝,当即带着他过去了。

    自从上次苏锦瑶来住过之后,苏常安便吩咐让人日日打扫。

    如今这院子不再像以前那般脏乱,但院子的主人却再也没回来过了。

    苏常安挣脱下人的手,自己拄着拐杖一步步走了进去。

    这院子曾经是他在府里除了正院以外最熟悉的地方,从前苏锦瑶年幼,他和秦氏一同带着她在花园玩耍,玩累了就一道送她回来休息,将她哄睡了才离开。

    院中有一架秋千,是秦氏让人给苏锦瑶搭建的,他曾不知多少次站在那秋千后,将自己的宝贝女儿高高推起,听着妻子在旁边叮嘱小心一点,别太高了。而坐在秋千上的女孩却笑着喊他:“爹爹,高一点,再高一点儿。”

    曾经的场景历历在目,但如今却恍若隔世。

    苏常安走到那原本搭建秋千的地方,问:“这里的……”

    他本想问秋千,后来想起苏盛炘偷溜进来玩的时候从秋千上摔下来,魏氏一怒之下便让人把那秋千拆了。

    他舌尖发苦,半晌没再言语。

    下人却会错了意,自行接道:“哦,您是问原本摆在这的鱼缸?”

    “前几日天气不好,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这鱼缸半夜里被雷劈了,碎了一地。夫人觉得不吉利,就让人收拾了,也没再摆什么别的东西在这。”

    “你说……什么?”

    苏常安僵硬地转过头去。

    下人有些莫名:“就……鱼缸啊。县主上次住进来前,您不是让把院子好好收拾收拾吗?当时管事的妈妈觉得这院子有点空,就摆了个鱼缸在这,谁知道三更半夜被雷劈了呢。”

    苏常安听到被雷劈了这几个字,身子晃了晃,半晌后抬头看了看天,两行老泪从眼角滑落。

    “天意,天意啊……”

    ………………

    翌日,郑太医的长媳何氏作为冰人代楚毅去苏家上门提亲,眉眼含笑满脸喜气,张嘴闭嘴都是恭喜。

    虽然人人都知楚毅心悦长乐县主,两人的婚事是板上钉钉,但三书六礼不可废,该走的仪式还是要走的。

    何氏也没想到楚毅竟请自己来做冰人,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生怕做的不好,特地换了身隆重的装扮,堆着笑就来了。

    谁知道苏家二老听了她的来意,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气,耷拉着脸像是死了爹娘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来报丧的。

    何氏不明所以,只能干巴巴地笑着,自己把这出独角戏唱完了。

    好在苏家这两位虽然脸色不好,却也都没有反对,她也算是完成了今日这桩差事。

    她离开之后,楚毅提亲的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都知道金吾将军与长乐县主的婚事总算要正式提上日程了。

    外人不知内情,都觉得这是件喜事,排着队上苏家道喜。

    就连苏家的下人,也觉得府里用不了多久就要迎来一位新姑爷了。

    只有苏常安和魏氏心里清楚,这并不是什么喜事,而是一道催命符。

    苏锦瑶这是在催促他们,让他们尽快做出决断。

    不然等婚期定了,她出嫁了,苏盛炘就再也回不来了。

    魏氏昨天一夜眼泪都没止住,此刻眼睛肿的桃核一般,嗓子也干哑了,勉强挤出一道声音对苏常安道:“老爷,妾身求你,快把盛炘接回来。”

    苏常安满面颓然,耳边一时是魏氏哀求的声音,一时是苏锦瑶绝情的言语。

    他闭了闭眼,想把这些声音从脑子里清出去,却觉得眼前惊雷一闪,一道电光劈碎了那个代替秋千的鱼缸,也劈在了他身上。

    他沉默了许久,才终于出声:“让人去告诉昭昭,我……答应了。”

    于是,不久之后,整个京城都震惊了。

    就在楚将军上门提亲,准备迎娶长乐县主。就在长乐县主眼看着就要嫁入将军府,光耀门楣的时候。苏家却忽然提出要将这个女儿过继到秦家,从此以后让她改姓秦。

    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笑话,但没过多久,这“笑话”就成了真。

    苏家似乎是迫不及待地要和长乐县主划清界限,等秦家人来了之后,很快就签完了一切文书,过了明路,将这个女儿“让”出去了。

    与此同时,苏盛炘终于被送回了苏家。

    魏氏时隔多日见到自己的儿子,哭着奔了上去,一把将人抱进怀中,之后急急忙忙就开始查看他身上伤口。

    这一看,却见苏盛炘除了饿瘦了不少,身上半个疤痕没有,连根汗毛都没掉。

    苏常安拄着拐杖站在一旁,总算明白自己又被骗了,但此时再想后悔却已经来不及。

    一切尘埃落定,从此以后,他再没有昭昭这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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