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过是真的,  但恨也是真的,而临昌公主身为帝女,天生骄傲,  再怎么爱慕沈蔺,也绝对不可能在他抛弃自己而选择江阳公主之后仍旧对他心存爱意。

    她是皇家的嫡长公主,  母亲早逝,  下边还有一双弟妹须得照拂,  不缺爱,  也不缺担当,怎么可能将自己的后半生都牵连在那点男女情爱上?

    这些年与沈蔺之间的冷漠与对峙,早就消磨掉了青春年少时候的些许旖事,  徒留下冰冷而麻木的憎恶。

    沈蔺死了,江阳公主也死了,压在心头的两块石头被彻底推开,临昌公主长舒口气,  吩咐备车,回宫复旨。

    自有侍从前去收敛沈蔺与江阳公主的尸身,何嬷嬷往内里瞥了一眼,压低声音,  小心道:“公主,若此事真如江阳公主所说,她不曾与驸马私通,  陛下是否……”

    临昌公主不禁哂笑:“我了解父皇,也了解江阳。穆沛死的突然,  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来得突然,经不起查的,更别说她害我是真,  与驸马有私是真,还有她的生母,原本就只是寻常宫婢出身,被陆昭仪推举承恩有了身孕,才得了名分,若叫父皇知晓她其实是沈家女的奸生子,你猜父皇会怎么想?”

    “圣旨已经下了,明明白白说的是赐死,我奉令而行,又有什么过错?即便真是有几分错处,我也不怕,谁叫父皇喜欢我呢!”

    她抬起下颌,满脸骄傲,仍旧是当初鲜衣怒马、灿若朝阳的临川公主。

    皇帝派遣去的内侍围观了整个过程,临川公主自然不会蠢到有所删减,入宫之后老老实实将事情原委讲了,又道:“儿臣处事不当,还请父皇惩处。”

    “你又有什么错?起来。”

    嬴政正低头翻阅奏疏,头都没抬:“即便你再度入宫请旨,朕也是要赐死的。”

    临昌公主动容道:“父皇,您——”

    嬴政抬起眼来,轻笑道:“就是你实在不像是坏人,更不像是会为了给弟弟铺路,而自愿嫁入沈家的人。”

    临昌公主面露窘然,低着头闷了半晌,才说:“儿臣心里气不过,就是要叫他死也死不安心!”

    嬴政摇头失笑,忍俊不禁,却道:“他若是真的了解你,就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你跟明安秉性相似,骨子里自有一股骄傲,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婚事来铺路?你不会,明安也不会。”

    临昌公主尤且记得弟弟离京之前与父亲的那一场大吵,唯恐父亲因此不悦至今,现下见皇帝心绪尚佳,便试探着道:“明安性情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许多事情上与父皇的看法南辕北辙,但他只是就事论事,并非对父皇不敬……”

    嬴政眉宇间笑意收敛,沉默几瞬,说:“朕知道。”

    他神情中添了几分萧瑟,像是寥落灯火:“他认死理,朕也是,都有不对的地方。”

    皇长子觉得父亲行政太过严苛冷厉,皇帝又觉得长子太过仁慈,不肖自己,偏偏父子俩谁都不觉得自己有错,铁头碰铁头,最后两败俱伤。

    前世死后到了地下,长生梦碎,嬴政是满心不甘的,又得知赵高、李斯篡改遗诏,令胡亥登基,矫诏令扶苏自杀,更是惊怒交加。

    再后来,胡亥那畜生毫无半分人性,将所有兄弟姐妹尽数诛杀,大秦二世而亡,国祚断绝……

    愤怒与不甘过后,嬴政也有所反思,脱离始皇帝的角色去想扶苏的话,其实也是有道理的。

    大秦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军工机器,一经运转,便很难停滞。

    他诚然是功过三皇、德高五帝,但与此同时,也将大秦反向束缚住,他在之时,无人胆敢逐鹿天下,他死之后,帝国分崩离析,再也无法维系。

    但是以当时嬴政所处的位置和所经所想来说,即便再来一次,他也仍然不会做出与先前不同的选择。

    站在扶苏的立场上来说,他没有错,但站在嬴政的立场上来说,他同样没有错。

    人本来就是复杂的生物,恰如政治本身就是一个多面体。

    嬴政没有过多的体会过父爱,同样也无法将父亲的慈爱灌注到长子身上,他曾经对长子失望过,怀疑过,可到最后,长子用性命来向父亲证明了他的忠孝可靠。

    有君臣之情,无父子之爱,这个结果,真的不是嬴政想看到的。

    现在来到这方世界,回想往昔,再观今朝,嬴政有中恍如隔世的感觉,忽然之间,他有了一中近乎笃定的猜测——皇长子是扶苏,一定是!

    嬴政兀自出神,临昌公主却在这沉寂中心生不安,唯恐父亲仍旧恼怒于弟弟行径,不禁轻声呼唤:“父皇,父皇?”

    嬴政回过神来,叹一口气,复又释然笑道:“等河渠修完,就叫他回来,父子之间,没有隔夜仇。”

    临昌公主喜形于色,代弟弟叩首谢道:“是。”

    先是楚王之死,再是江阳公主与长公主驸马沈蔺之死,近来京城内亡故之人实在不少,只朝臣们尚且没来得及发现这其中存在的内在关联,很快便被沈家谋逆被诛一案吸引了全部目光。

    沈家世代簪缨,几代掌控西北军,现下忽然因意图造反而被满门抄斩,着实令人惊疑,然而大理寺与刑部详细列出了相关物证,从沈家家主与外敌勾结的书信,到沈家私藏的兵器盔甲,不一而足,板上钉钉是有意造反的。

    临昌公主进宫告状时便从父亲话里边听出了几分端倪,这才有用沈家之事叫沈蔺死不瞑目的那些说辞,她以为沈家只会被削官流放,没想到到最后却是满门抄斩,一个都没留,相关九族统统都被发配去修长城了。

    临昌公主熬了一罐鸡汤,捧着进宫打探消息。

    嬴政对她来意心知肚明,开门见山道:“沈家的确有意谋反,满门抄斩不算冤枉。”

    临昌公主骇然道:“是沈家满门都有所参与,还是……”

    嬴政道:“只是沈家家主。”

    又补充一句:“但只他一人,便足够代表沈家了。”

    临昌公主嘴唇动了动,最后什么也没说,毕恭毕敬的向父亲行礼,留下鸡汤退了出去。

    空间里边几个皇帝唏嘘不已。

    高祖说:“得亏始皇来得早,要不然接下来她跟驸马肯定还有的掰扯,譬如说驸马爹有意造反,驸马为了保护妻子,不得不表面跟她划分界限,对她冷若冰霜,主动纳妾,又或者是跟江阳公主搞到一起……”

    朱元璋说:“按照惯例,期间肯定会有小妾,又或者是江阳公主本人到她面前去耀武扬威的。”

    刘彻无聊撕纸玩,说:“或许她还会流产一次,绝望数次,痛苦数次,悔不当初数次。”

    李世民百无聊赖道:“反正最后都会和好的啦!”

    嬴政摇头,翻开了下一本奏疏,由衷道:“你们不去写话本真是太可惜了。”

    空间内皇帝们齐齐大笑出声。

    三日之后,嬴政下旨为六公主和蒋应辰赐婚,与此同时,皇长子庄明安修完河渠,动身返回京师。

    前边五位公主都已经出嫁,皇帝给六公主赐婚也不稀奇,只是选定的驸马无官无职,父亲又因罪除爵,门第上实在有些不般配。

    至于说什么这婚约是先帝所定——相对而言,前五位公主的年岁与蒋应辰更加般配,陛下怎么都没想起来这婚约,偏偏到六公主的时候就想起来了?

    再联系到前段时间大驸马沈蔺暴死以及沈家被满门问罪,这婚约便更加耐人寻味了。

    有人暗地里投向二皇子,有人宣誓向三皇子效忠,有人觉得皇长子仁孝,且为嫡长当立,还有人冷眼旁观,只做纯臣,根本就不想插手其中。

    皇长子庄明安便是在这等风云诡谲之际抵达京城。

    临昌公主提前一日将六公主从宫里边接了出来,等到皇长子抵达京师那日,一道往城门前去迎接。

    她们不知道的是,嬴政也去了,只是不曾大张旗鼓,而是站在城头,遥遥相望。

    皇长子高大挺拔,容貌上与父亲相似,眉宇间的气度却要柔和许多,没有接触过他的人只听说这位皇长子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便将其想象为文弱书生,实际上更应当形容为温厚坚毅。

    一别数月,皇长子脸上似乎黑了些,神情却仍旧舒朗,见到姐姐和小妹妹之后与其寒暄,很快便问起驸马沈蔺之死与小妹妹的婚约来。

    临昌公主只有报喜,却不报忧:“我跟沈蔺的关系你也知道,早就淡了,他与江阳勾结,蔑视皇朝,心怀不敬,一起被父皇赐死……蒋应辰么,倒是个不错的人,赐婚之后与他妹妹一道来我府上拜见,很是温和宽厚,应当对你的脾气。”

    微风和畅,姐弟俩且说且行,六公主倒背着手,蹦蹦跳跳的去踩杨柳随风摇曳的影子,气氛和睦而轻松。

    皇长子却忽的心有所感,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城楼。

    空荡荡一片,唯有一行飞鸟掠过,却无半分人影。

    临昌公主诧异的看了过去:“怎么了?”

    “没什么,”皇长子笑:“也许是我看错了。”

    他本就是领受皇命出京,在城外与姐姐简单交谈几句,笑着揉了揉小妹妹的头,便辞别二人,入宫奏事。

    皇帝仍旧是他出宫之前的样子,端肃理智如同庙堂里的神祗,不食人间烟火,不与凡人相通。

    但皇长子朦胧之中有中感觉,父皇他……跟之前不一样了。

    他将奏疏呈上,又谈起一路上的见闻来,皇帝始终没有发话,隔着十二旒珠,目光静静落到他脸上。

    似出神,似怀念。

    皇长子心头微生诧异,只是自觉无错无过,并不心慌,只恭谨立在原处,等候父亲可能会有的垂问。

    嬴政注视着下首处高大温厚的青年,眼底有一闪即逝的感伤与缅怀,然而经历过死别国破之后,能再见到故旧之人,总也是好的。

    他无声的叹口气,旋即摇头失笑,最后收敛笑意,道:“近前来。”

    ……

    临昌公主与弟弟分别之后,到底心有不安,唯恐他入宫之后再度同父亲争执起来,便同妹妹一道动身入宫,想着若有意外,还可以规劝一二,到了勤政殿外,却见父亲的心腹们守候在外,宫人、内侍们也被遣了出来。

    临昌公主暗吃一惊,正待近前低声询问几句,却见殿门打开,弟弟面带泪痕,从里边走了出来。

    她大惊失色,又不好立时显露,拉着弟弟走出去一段距离,方才道:“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被父亲骂了?

    不应该啊,弟弟性格的确温和,但可不软弱,没道理随随便便哭鼻子啊,又不是小孩子了!

    难道父皇骂的很凶?

    可印象里父皇从来不骂人,生气的时候冷冰冰的看着你,比什么都可怕!

    临昌公主正浮想联翩,却听皇长子道:“父皇没有骂我。我们只是放下一切,推心置腹的说了会儿话。”

    临昌公主:“什么话?”

    皇长子笑着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该怎么说呢。

    从前总觉得父亲宛若神祗,无所不能,世间没有任何人和物可以伤害他,但是今天再看,却发现原来父亲也是凡人。

    只是他站得太高,想的太远,独自在高处,身边空无一人,才显得仿佛不在人间。

    皇长子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长子时的场景,红红的一个小人儿,又软又吵,哇哇大哭着被乳母抱着送到自己面前,他完全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那是自己的长子,第一个儿子,而自己,也是父亲的长子,第一个儿子。

    父亲他,也是第一次做父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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