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能听出来这两句话的意思和其中隐含着的怨毒,燕小乙站在石阶上盯着范闲的双眼,似乎是想用自己的目光冷冷地钉死对方。

    但他清楚,自己不可能在京都里杀死范闲,这是很悲哀的一个事实。在这么多年之后,他依然难受的发现,就算面前这个骑在马上的小白脸如此yīn狠地诅咒自己的儿子,当着整个京都的面威胁……不,是恐吓自己,他也不能提前做什么。

    因为自己是猎户的儿子,而对方是陛下的儿子。

    燕小乙与军方其他的那些大老都不一样,他不是秦叶两家那种世家,也不是大皇子那种天潢贵胄,虽然有长公主做为靠山,但实际上,他在军中的爬升依靠的还是他自己的实力。如今的荣耀,征北大都督的崇高地位,都是这么些年在北方在西方在南方,他自己拼着xìng命打将出来的。

    他的箭下从无一合之敌,他的军队正前方从无能坚守三rì之师,他为庆国朝廷立下无数功勋。

    这才有了今天。

    所以即便陛下明知道他与长公主过往甚密,却依然信任有加,恩宠非常,甚至在前些年里,让他担任着宫中的禁军大统领。

    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就是因为燕小乙有一颗坚毅而强大的心。

    身为九品上的超强高手,在整个庆**方,只有叶重可以与他抗衡,或者是老秦家那些藏在深处的隐秘人物。所以燕小乙这一生,从未畏惧过什么,甚至偶尔有时还会想到,如果当自己的部队面对着一位大宗师时,大宗师……能不能逃得过自己的箭?

    他何尝会惧怕一个年轻人?就算是石阶下马上这个在他看来,只是靠着父荫母遗而获取莫大名声的年轻人。就算这个年轻人的目光如此冰冷与狠戾,可是……你不要来撩拔我!

    他的双眼盯着范闲,两束目光有如他背后负着的惊天箭,似乎是在告诉范闲,如果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将你杀死,哪怕你的身份特殊,可是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做的好。

    …………范闲凛然不惧抬着脸,双眼微眯,化去微微的刺痛,冷笑相迎。

    他不清楚这次山谷伏击是不是燕小乙做的,虽然这件事情长公主有最大的嫌疑,但某些疑点,让他不能得到很笃定的判断。可他依然要这般说话。因为燕小乙终有一天是要来杀自己的,既然如此,自己就不需要考虑太多东西了。

    不管是不是燕小乙做的,范闲清楚自己都必须做出某些令天下震惊的事情来,来jǐng告那些暗中打自己主意的人,要想杀我,就要掂量下能不能付得起这些代价!

    枢密院石狮前的二百大好头颅,便是明证。

    …………枢密院石阶上下似乎被一股寒冷的空气凝结住了。

    燕小乙傲立于石阶上,范闲直坐于马背上,两个人的目光刚好平齐,目光中所挟含着的杀气是那样的令人难受,便是这四周充溢着的血腥味,石狮下头颅散发的恶臭,似乎都害怕了这二人对视的目光,避散开去。

    有人轻轻咳了一声。

    秦恒牵马走到石阶旁,低声对枢密院右副使告了个歉,便直起了身子,对着燕小乙温和微笑说道:“见过大都督。”

    他来的很巧很妙,恰好挡住了范闲与燕小乙的目光对峙,缓和了一触即发的冲突。

    燕小乙缓缓收回刺人的眼光,平静说道:“小侯爷好,老大人最近身体怎么样?末将回京,总要去看看老大人。”

    秦恒早已封侯,而燕小乙口中说的老大人,自然是那位一直病居府中的秦老爷子。以燕小乙征北大都督之尊,在那位军方柱石秦老爷子面前,也只有自称末将的份儿。

    有秦恒出来缓和,燕小乙必须给这个面子。

    但范闲不用给,他低着头,玩着手中的马鞭,说道:“你挡着我与燕大都督了。”

    …………秦恒哑然之后复又愕然,他不明白范闲是怎么想的,难道他准备在枢密院的门口向燕小乙挑战?虽然举世皆知,范闲与海棠齐名,乃是庆国年代一代中公认的第一高手,可是……面对着燕小乙,依然没有人会看好他。

    更何况这两个人的身份不一样,这地方也特殊,怎么可能在这里大打出手?

    秦恒微微偏头,压低声音说道:“你受了伤。”

    范闲的面部表情平静无比,但秦恒的心脏却开始颤抖起来,京都所有人在知道今天伏击的消息之后,便是最害怕这种情况。

    大家都害怕范闲发疯。

    如果陈萍萍院长大人是一只老黑狗,范闲自然是只小黑狗,小黑狗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子,发起疯了,可是会不分敌我胡乱去咬的,满朝文武害怕的就是范闲在愤怒之余,大动干戈,动摇了整个庆国朝廷的根基。

    范闲听着秦恒的问话,缓缓回道:“我只是想请教一些问题。以礼待,以德还;以剑赠,以刀报,燕大都督,是不是这个道理?”

    (书友提供,加进去。)…………有些疑问,范闲准备当面质问,只是却没有机会说出口来。

    枢密院众人听着刀剑之语,以为小范大人马上就要发疯,下意识里做好了迎战的准备。枢密院虽以参谋军官为主,武力较诸庆国五路边军并不如何强横,但毕竟是庆军数十年来的jīng气jīng所在,今rì糊里糊涂被范闲欺上门上,隐忍已久,总有反弹的时刻,所有的校官将军都握住了刀柄。

    燕小乙入京,只可带一百亲兵,此时这一百亲兵也早已布防到了枢密院的侧门廊下,紧张地注视着衙门口前的这一百多名监察院一处的官员。

    自北境归来的军士面上多有风霜之sè,早已被燕小乙打造成了一枝铁军,只是与秦叶两家诸路边军不同的是,这一百多名亲兵身上都带着弓箭。

    庆国京都禁弩不禁弓,这是尚武的皇族所体现出的自信。

    双方对峙,但一直担心着的京都守备秦恒却放下心来,如果先前范闲用言语挤兑住燕小乙,向其发起决斗的邀请,只要燕小乙同意,就算是陛下也无法阻止,那双方定然是你死我活之局。

    可是如今的阵势涉及到了监察院与军方的冲突,秦恒便知道这场仗是打不起来了,因为在京都里有无数双眼睛都看着这里,不论是陛下还是主持政务的朝官系统都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庆国称霸天下的基础,就因为这枢密院前的人头轰然倒塌。

    果不其然,远处传来叫喊之声,马蹄微乱。

    一队身着亮甲的禁军驰马而至,枢密院地处监察院与皇宫之中,这些禁军的反应似乎显得慢了些。但有些明眼人清楚,这是禁军特意留下些时间,让范闲稍微发泄一下心头的怨怒。

    禁军代表着皇帝的威严,无人敢于藐视,至少在表面上。

    所以当禁军列队穿插,在监察院众人与枢密院兵士分割开来时,没有人表示出反对的意思。

    更何况领兵之人乃是大皇子。

    大皇子乃是当年征西大帅,与军方关系深密,而如今人人皆知,他与范闲的关系也是相当紧密。

    看见是他来调停,场间众人同时舒了口气,深觉陛下英明,这个人选实在是太合适了。

    大皇子牵着马缰来到范闲的身边,面上的担忧之sè一显即隐,微微点头示意,并没有说什么废话,只是说道:“父皇知道这事了,你先回府养伤吧。”

    范闲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沉默着,等待着,他自然是要走的,总不可能在这里与枢密院真的大杀一番,只是他要等的人还没有来齐。

    不一时,三名黄门小太监气喘吁吁地从人群外跑了过来,传达了陛下的口谕,表示了对行江南路全权钦差大人遇刺一事的震惊及慰问,对于京都守备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对枢密院众人释出了暗中的提醒与震慑,然后命小范大人立即回府养伤,待朝廷查明此事,再作定断。

    再一时,两名身子骨明显不是那么很健康的大臣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正是舒大学士与胡大学士,这二位门下中书的极品大臣,表示了对范闲的安慰以及对凶徒的无比愤怒。

    舒芜是范闲的老熟人,但范闲还是第一次看到胡大学士的模样,发现他比自己想像中还要年轻一些,顶多四十余岁。

    范闲坐在马上沉默少许,然后对大皇子说道:“你明白我的,这第一轮的面子够了,我暂时不会发疯。”

    大皇子点头,说道:“我送你。”

    范闲一牵马缰,在天河大道上打转,将马鞭转交左手,抬起直指枢密院石阶上的军方众人,挥了挥,没有再说什么话。

    枢密院军方众人觉得这远远的一鞭,似乎是抽打在自己的脸上。

    ———————————————————————回到范府,大皇子问了些当时山谷中的具体情形,沉默少许后便离府而去。范闲知道他是要急着回宫,迎接皇帝暴风骤雨般的质询,却也不想提醒他太多,因为这件事情,他自己都还存有许多疑虑。

    宫中从太医院里调了三位太医送到了范府,范闲却不用他们,只是让三处的师兄弟们为自己上药疗伤,余毒应该几rì后便能袪尽,至于后背处那道凄惨的伤口,却不知道要将养多少天了。

    直到此时,躺在自家的温暖的床上,范闲的身体与心神才终于完全放松下来,顿时感觉到了一丝难以抵挡的疲惫,纵使身后还火辣辣的痛着,但依然是抱着枕头沉沉睡了下去。

    醒来时,天sè已黑,一名丫环出门去端了碗用热水温着的米粥进来,一直守在范闲床边的那位接过米粥,扶着范闲坐了起来,用调羹勺了,细细吹着,缓缓喂着。

    范闲吃了一口,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望着身边正小心翼翼地勺着粥的父亲,发现一年不见,父亲的白发更多,皱纹愈深,不知为何,一时间竟觉着心内有些酸楚。

    “让您担心了。”

    范建没有说话,只是又喂了他几口,才将粥碗放到桌子上,然后平静说道:“当年你要入监察院,我就对你说过,rì后一定会有问题,不过……既然问题已经出现了,再说这些也没有什么必要。”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

    范建温和说道:“说来听听。”

    范闲将自己在山谷残车旁的心中疑问全部讲给父亲听了,希望能从这位在朝中看似不显山不露水,但实则根基牢固,手法老道,便是陛下也无法逼退位的父亲大人,给自己一些提醒。

    “既然断定是军方动的手。”范建说道:“那就可以分析一下。除京都防御外,我庆国大军共计五路边兵,七路州军,以边兵实力最为强横,叶家定州其一,秦家其一,沧州方面的边兵在燕小乙的控制之中,还有南诏线上一支。州军实力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但便是这样,其实五路边兵也不是分的如此明显,便如叶秦两家,门生故旧遍布军中,在各方面都有一定的影响力。”

    范闲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而像大皇子往年征西,其实是从五路边兵中抽调而成大军,战事一结,便又归兵于各方。”

    范闲沉默少许后说道:“这也是陛下的一个法子。”

    “不错,这些将领因为征西之事被提拔至关键部位,便等若是皇族的手脚,却不是叶秦二家能指使得动的,如此一来,五路边军,没有哪一家可以单独控制。”

    很奇妙,遇着范闲遇刺如此大事,这父子二人却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感叹与愤怒,只是冷静地分析着情况。

    “而像京都的防御,京外四十里方圆内,都是京都守备的辖境,守备师辖两万人。内有庆国最强大的禁军,一万人,还有十三城门司,看似不起眼,但直受陛下旨意管辖京都城门开合,也是紧要衙门。宫中还有侍卫一统,虽说我朝惯例,禁军大统领兼管大内侍卫,但实际上除了宫典这一任大统领真正做到了之外,其余的时候,大内侍卫都是由宫中的那位公公管理着。”

    公公?自然是洪公公……范闲忽然从父亲的这句话里听到了一丝很怪异的地方,除了宫典真正做到了兼管禁军与大内侍卫?

    他霍然抬首,吃惊说道:“宫典……竟是如此深得陛下信任?”

    范闲与宫中防卫力量第一次打交道,就是在庆庙门口与宫典对的那一掌,他清楚知道宫典这个人,也知道悬空庙的事情,很大一部分起因,就是陛下想将叶家的势力驱除出京都,想让宫典从禁军统领这个位置上赶下来。可是……按照父亲的说法,宫典,或者说叶家当年得到的信任,实在是很可怕,那皇帝为什么要硬生生地把叶家推到二皇子一边,推到长公主一边?

    范闲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某个重要的东西,但却始终想不分明,不免头痛起来。

    范建轻声说道:“不要想的太复杂,陛下虽然神算过人,但也不至于在京都防卫力量上玩手脚……至于为什么要将叶家赶出去,我想……我能猜到一点。”

    范闲皱眉说道:“父亲,是什么原因?”

    范建笑了起来,扶着他轻轻躺下,缓缓说道:“不要忘了,你的母亲也姓叶……当年她初入京都时,就曾经打过叶重一顿,五竹还和叶流云战过一场,就算你们两家间没有什么关系,陛下只怕也会担心某些事情。悬空庙之事时,陛下还不如今rì这般信任你,但已准备重用你,自然要预防某些事情。”

    范闲一怔,旋即寒寒叹息了起来,身为帝王,心术果然……只是这样的人生,会有什么意味呢?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再厉害,终究也是有猜错的时候。

    “我和叶家可没有太多情份。”范闲说着,心里却想起了那个眼睛如宝石般明亮的姑娘。

    “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范建一挑眉头说道:“我感兴趣的是,陛下为什么会如此防范你。”

    范闲沉默了许久,然后轻声说道:“父亲,你看这次的事情,会不会是……皇上安排的?”

    于京都郊外,调动军方杀人,甚至连城弩都搬动了,结果自己身为监察院提司,掌管天下情报,竟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每每想起这件事情,范闲总觉得山谷伏击的背后,绝对不仅仅是长公主一方的疯狂,而应该隐藏着更深的东西。在他的怀疑名单当中,皇帝自然是排在第一位的那人,至于排在第二位的……“不是陛下。”范建忽然幽幽说道:“他现在疼你宠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对你下杀手……除非……他要死了。”

    范闲默然,问道:“能够同时让京都守备与监察院都失去效力……除了陛下,谁能有这个力量?长公主加燕小乙?”

    他摇了摇头。然而范建却微笑反问道:“你应该在猜测什么,不然为什么从枢密院回来时,为什么没有进你自己的院子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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