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释!”杨忠说:“立刻解释!”

    杨兼松了口气, 幸亏自己的便宜阿爷没有“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便说:“其实不是阿爷你想的那个龌蹉样子, 这舍中是我们从原州猎场救来的流民, 因着身子骨弱,刚刚看了医官,正在劝他饮食呢。”

    杨整使劲点头, 说:“对啊, 阿爷。”

    杨瓒也使劲儿点头, 生怕杨忠把自己想成了花花公子,说:“正是如此。”

    杨忠眯着眼睛, 狐疑的打量着三个兄弟, 最后又去看杨广, 小包子立刻眨巴着大眼睛,让自己看起来无比纯洁且真切, 一脸天真懵懂的模样。

    杨忠狠狠松了一口气, 看小包子这模样, 应该是没甚么龌蹉之事发生, 他拨开杨整和杨瓒,说:“那让我进去看看。”

    “等!”

    “等等阿爷!”

    杨整和杨瓒两个人吓了一跳,立刻阻拦杨忠, 一个人拽左臂,一个人拽右臂。杨瓒这个才子,平日里灵牙利齿,连脆饼赋都能写出来的主儿,眼下竟然结巴了:“等、等等,阿爷您不能进去啊, 里面……里面是流民,肮脏得很,不能看不能看……”

    “不能看?”杨忠登时又狐疑起来,他活了这么一把岁数了,一听就知道这两个儿子有猫腻儿,便说:“既然不是龌蹉之事,为何不能看?”

    杨整牟足了劲儿拽住杨忠,杨瓒一个劲儿的给杨兼打眼色,眼睛恨不能抽筋儿一般。这里面软禁的可是兰陵王高长恭,说到底那是北齐的王爵,而且日前在潼关,还和杨忠“打了一架”,倘或让杨忠知道北齐的兰陵王流落到了原州,伪装成流民,被他们给掳了回来,也不知是甚么光景,或许阿爷年纪大了,一仰头撅过去也未可知……

    杨兼眼眸一动,托辞都想好了,刚要开口说话,哪知……

    “吱呀——”

    一声轻微的响声,偏僻的屋舍竟然打开了门,众人讨论的主角,古代四大美男子之一,未来叱咤疆场无往不胜的兰陵王,竟自己从屋舍中施施然的走了出来。

    绯闻主角自己走了出来,杨整和杨瓒狠狠抽了一口冷气,杨兼差点子听到他们“嗬——”的抽气声。

    杨瓒心里安慰着自己,据说兰陵王上战场戴着鬼面具,连二兄都认不出兰陵王,阿爷定然也是认不出的,不必担心,不必如此担忧。

    就在杨瓒侥幸之时,兰陵王不负众望的笑了笑。高长恭的面容俊美昳丽,那可是古代四大美男子之一,的确可以说是天上仅有底下无绝了,犹如谪仙一般。他肤似白玉,白玉无瑕,只是平日里不苟言笑,又经常怒目对着众人,所以看起来有些子高冷,眼下竟然笑了起来,真真儿是应了那一句“回眸一笑百媚生”。

    高长恭挂着温和的微笑,口中却说:“隋国公,不记得我了么?”

    杨忠奇怪的说:“你……是有点子眼熟。”

    高长恭在杨整和杨瓒绝望的眼神中,幽幽的又说:“在潼关之时,晚辈还刺了隋国公一剑呢,不过隋国公也回敬了晚辈一箭,差点子要了晚辈的命。”

    高长恭在潼关中箭,重伤坠马,恐怕便是那时候流落的。

    杨忠果然不识得高长恭的面相,但无论嗓音还是高长恭所言之词,都极其耳熟,登时睁大了眼睛,指着高长恭说:“你!”

    高长恭悠闲一笑,抬起手来,右手并拢,遮挡住了自己的面孔上部,杨忠更是震惊,手指差点打颤。高长恭做出的这个动作,便是鬼面具遮挡之处,果然一遮挡,和杨忠认识的那个北齐悍将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是你!”杨忠瞬间认出了高长恭。

    别说是老二杨整了,老三杨瓒也没想到,他们奋力阻止阿爷去见高长恭,高长恭竟然自己蹦了出来,活生生的出现在众人面前,还亲切的和阿爷叙旧,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场面登时有些失控,杨忠看到了潼关死敌,气的恨不能头顶冒烟儿。他起初听到那些“污秽”的言辞,还以为屋舍中在做甚么龌蹉的勾当,但杨忠想的还是太浅了,这勾当简直有过之无不及,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隋国公府中,竟然藏着北齐的大王。

    杨兼有点子头疼,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高长恭绝对是故意自己走出来的。方才高长恭迫于无奈,屈服在杨兼的“淫威”之下,但也只是缓兵之计,高长恭打定主意不肯归顺杨兼,因此这会子找到了机会,便自己走出来,给杨兼寻晦气。

    杨兼眯着眼睛,稍微侧头,轻声说:“小四儿,你可不乖,为兄如此疼你,你如今却坑害为兄,以德报怨,如何可以?等大兄忙完,一会子回来收拾你。”

    高长恭又笑了笑,挑眉说:“那也要等你忙完,长恭静候佳音了。”

    俗话说得好啊——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杨兼这会儿鞋子便有些湿,杨忠气的胡子都炸起来了,说:“你们这些不孝子!!给我跪祠堂!”

    杨忠令亲信将高长恭带回屋舍,严格看管起来,不许任何人靠近,便抓着三个儿子进了祠堂,“嘭——”狠狠将门舍关上。

    “跪下!”

    杨忠一声令下,二老杨整老老实实的跪下,老三杨瓒也怂了,赶紧也随同跪下,杨兼最为镇定,施施然的跪下来。

    “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杨忠手中拿着鞭子,这可是隋国公府的家法,不停的在手中挥舞着,甩着鞭子,围着三个跪在地上的儿子慢慢的踱步,说:“你们可知道那兰陵王是何许人也?!他可是齐人!现在是甚么时候,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隋国公府?你们竟然把齐人的大王带回来!倘或让有心人知晓,那便要扣上叛国的罪名!!”

    杨整低垂着头,老实的说:“阿爷,儿子们知错了。”

    杨瓒则是低声说:“这不是十足小心谨慎,没人知道么。”

    杨忠瞪眼,说:“还犟嘴!?”

    杨整偷偷拉了拉杨瓒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和阿爷犟嘴。

    杨忠甩着鞭子,说:“谁?!这是谁的主意?!今日必须家规处置,不然你们三人还不把隋国公府的屋顶给杵破了!是谁的主意?说!”

    杨忠一辈子征战,那威严自然是不必说的,加之还有鞭子的加成,杨瓒虽然习武,但是万万不及杨忠,瞬间老实的不敢说话了。

    杨忠提起鞭子,老二杨整“唰!”的站起来,动作十足凌厉,拦在杨兼和杨瓒面前,说:“阿爷,是我的主意!您打我罢。”

    杨忠被他气得一笑,胡子都笑飞起来了,说:“你的主意?”

    杨忠显然已经看透了杨整的本性,因此根本不相信,掂着手中鞭子,说:“好啊,你的主意,那我今儿个便教训教训你这个不孝子!”

    杨忠高高扬起鞭子,杨瓒一看,吓得立刻窜起来,说:“阿爷,不是二兄的主意,是……是我的主意!”

    “好好,”杨忠笑着说:“又变成你的主意了?到底是谁的主意?”

    杨整立刻说:“阿爷,真的是儿子的主意,你还是打儿子罢,三弟那身子板根本不禁打!”

    “二兄!”杨瓒着急起来,阿爷的手劲儿极大,这家法不是闹着顽的,三十鞭子就能要了一个人的命,若是打上几鞭子,这之后几个月二兄都没法子进军营,必须都在榻上休养渡过,杨整可是车骑大将军,多少双眼睛贼着他的位置呢,倘或修养几个月,恐怕会被旁人给挤掉了官位。杨瓒一咬牙说:“我的主意。”

    杨整和杨瓒争执起来,反而是始作俑者的杨兼一派安然模样跪在地上,虽他衣襟上都是咸奶茶的幌子,但一点也不狼狈,反而有几分悠然。

    杨忠说:“都是老二老三的主意,没有你这个做兄长的一点干系?”

    杨兼笑眯眯的说:“阿爷,门外面儿没人了,这儿就咱们几个,您就别演了,有话已经可以说了。”

    他这话一出,老二杨整和老三杨瓒有些子懵了,都不知是甚么情况,杨忠胡子蹦了两下,说:“小崽子!”

    杨忠虽这么骂着,但是竟有些没辙,他刚才的确不是想要家法处置三个儿子,只是想把他们带进祠堂,把门一关,这样一来也好说话。

    杨整见阿爷慢慢把鞭子放下来,拍了拍自己胸口,傻笑着说:“哈哈,原来阿爷没想动家法啊,吓死儿子了,还好还好……”

    杨忠没好气的看了一眼杨整,叹气说:“从来都是兄弟们惹事儿你兜着,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一个傻儿子。”

    杨瓒则是说:“阿爷您别骂二兄,骂得更傻了。”

    杨忠把鞭子扔在地上,说:“别贫!说说罢,你们三个小崽子,是不是真的要把咱们隋国公府的房顶给捅穿啊!齐人!齐人的兰陵王!兰陵王啊!!”

    “阿爷阿爷!”杨整和杨瓒赶紧做噤声的动作,说:“嘘、嘘,小声点,小声一些。”

    杨忠这才发现自己太激动了,喊了好几嗓子兰陵王,生怕旁人听不到似的,赶紧也做了两个噤声的动作,四个人扎在一起,席地而坐在祠堂里。

    杨兼低声说:“倘或能收归兰陵王,这便不是叛国,而是头功。”

    杨忠叹气说:“我还能不知道这个理儿?但收归兰陵王,齐人的贵胄?您们谁有把握?”

    杨瓒毫不犹豫的说:“阿爷,大兄有把握。”

    杨整也点头附和说:“对对,阿爷,大兄可以。”

    杨忠看向杨兼,说:“你当真有把握?”

    杨兼微微颔首,说:“十拿九稳。至于那最后的一丁点子变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在这个朝堂上混,总是需要冒点危险的。”

    杨忠哪里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如今朝廷动乱,南北纷争,北面也不安生,要面对北齐的打击,还要面对突厥的贪婪无度,朝廷中还有小皇帝宇文邕和大冢宰宇文护的争执,党派混乱,想要在这样的境况之下挣扎求存,哪一天不危险?

    杨忠似乎下定了决心,眯眼说:“你说有法子让兰陵王归顺?这兰陵王的确是难得一见的将才,虽年轻了一些,但骁勇果干,倘或能为我所用,确也不错……到底是甚么样的法子,能让兰陵王归顺?”

    杨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环视了一眼所有人,随即轻飘飘的说了四个字:“放虎归山。”

    “放……”

    “放?!”

    “放了他?”

    杨整、杨瓒还有做爹的杨忠,三个人都惊诧的说不出一句完整话,震惊的瞪着杨兼,似乎怀疑杨兼脑子不好使。

    杨整挠了挠后脑勺,说:“大兄,你别开顽笑了,大兄也说了,这放了兰陵王回去,那便是放虎归山啊!”

    高长恭如今还不出名,算是“大器晚成”的类型,但是不难看得出来,的确是一块璞玉,假以时日,必然大放光彩,把这样的老虎崽子放回山里头,岂不是养虎为患,后患无穷?

    杨兼不紧不慢的说:“咱们虽俘虏了高长恭,但这高长恭倔的很,两位弟弟也体会到了,想让他归降,必然难上加难。”

    虽高长恭刚才跟他们服软了,已然答应用膳,但大家都看得出来,这是高长恭的缓兵之计,高长恭绝对不会就此继续服软,还会找各种各样的法子逃出隋国公府。

    杨兼说:“想要高长恭归降,必须有人逼迫于他,而这个逼迫他的人,是敌人并不管用,一定要是自己人。”

    杨整都给他绕进去了,一脸听不太懂的模样。

    杨兼笑着解释说:“这种硬骨头,敌人越是严酷,他便越是有骨气,就像一根顶梁柱,怎么压迫都没有用,如何施压都不会压垮,但是顶梁柱也有一个弱点,倘或不是施压,而是换另外一种法子,从侧面敲击,一敲就断……”

    杨兼等人都是北周人,兰陵王是北齐人,在兰陵王看来,北周人绝对是敌人,因此敌人给兰陵王施压,兰陵王是绝对不会屈服的。

    杨兼继续说:“反正留着兰陵王,也只是浪费一份口粮,不如把他放回去,让他全须全影,安安稳稳,顺顺当当的回到齐人的邺城去。阿爷与二位弟亲想想看,咱们已经送了兰陵王的肉糜饭回去,想必有不少人知道兰陵王已经身死,这会子兰陵王突然全须全影的出现,能不惹人怀疑么?”

    杨瓒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抚掌说:“好!这法子妙的很!”

    原杨兼想用的是挑拨离间的法子,让北齐人自己怀疑自己人。

    杨忠却死死皱着眉,他年岁大,见过大世面也多,自然想的也多,说:“虽是如此,但万一齐人信任兰陵王,你的计谋落了空,可便是送了一个天大的人情给他们。”

    杨兼对答如流:“阿爷莫急,还有后话儿呢。兰陵王是他们自己人,齐人不怀疑自己人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无妨……诸位可别忘了,突厥使团已经入京,只要抓住这次与突厥的往来,便能与突厥一起发兵,攻打齐地,等到那时候,兵戎相见,阿爷再与兰陵王在战场之上叙叙旧,谈谈昔日往事,兼便不信,齐人还不怀疑兰陵王。”

    这是一盘长棋,并不会立刻奏效,但倘或不立刻下手,又怎么能布下这盘长棋呢?

    杨兼淡淡的说:“到时候齐人怀疑兰陵王,便会把兰陵王从阵营里推出来,咱们根本不需要做甚么,只需要静做渔翁便好,何乐而不为?”

    杨忠眯眼思虑良久,终于点点头,说:“此事必须小心谨慎,不能叫旁人知晓。”

    杨兼点点头,笑着说:“晾他两天,放他走便是了。”

    四个人偷偷合计了一番,终于从祠堂中出来,为了掩人耳目,杨忠还扯着大嗓门喊:“小崽子!打不死你们!看你们下次还犯浑?!”

    杨瓒也是装模作样的唤了两声:“阿爷,儿子们再不敢了……”

    隋国公带着三位世子进祠堂请家法,小包子杨广便被拦在了外面儿,毕竟家法太过“血腥暴力”。

    杨广站在祠堂外面儿,其实一点子也不着急,因着杨广的心窍精明的很,他也一眼便看出来了,杨忠根本不是想要请家法,而是选了一个人少僻静的地方。

    因此杨广根本不着急,抱着肉肉的小胳膊,一脸冷漠老成的模样,靠在祠堂外面的围栏上,便这样静静的等着众人从祠堂里出来。

    “吱呀——”

    祠堂的舍门一打开,小包子立刻放下手来,收起老成冷漠的表情,登时换上一副委屈、可怜、无助,且害怕的表情,眼眶说红便红,两只大眼睛里装满了泪泡,颠颠颠跑过去,咕咚一头扎进杨兼怀中,奶声奶气的呜咽着:“呜呜呜——祖亲不要打父父,不要打父父!”

    杨广尽职尽责的扮演着无害小可爱,哭的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杨兼赶紧把便宜儿子抱起来,哄着说:“乖别哭,祖亲没有打父父。”

    小包子嘟着嘴巴,继续飙演技,可可怜怜的抱着杨兼的脖颈,腻着杨兼,说:“父父骗人!祖亲好凶哒!”

    杨忠看到孙儿,比看到儿子还要亲,立刻把小包子抢过去,抱着小包子说:“乖孙孙,以后长大了可不能像你阿爷和叔叔们那般没样儿,让祖亲少操点心。”

    小包子眨巴着红彤彤的大眼睛,使劲点了两下头,两只肉肉的腮帮子还颤抖了几下,用小肉手拍着杨忠的胸口,给他顺气,奶声奶气的说:“嗯!窝听话!祖亲不气不气!”

    杨忠眼看着乖巧的小孙子,心口里热的都翻滚起来,感叹的说:“我这乖孙怕不是你亲生的,亲生的岂能如此懂事儿?”

    杨兼:“……”二弟的吐槽功底,一定是遗传了阿爷。

    突厥使团进京,隋国公府好一顿忙叨,因着打算晾高长恭几日,所以杨兼他们这些日子便忙碌着突厥之事,根本没去见高长恭。

    突厥燕饮乃是杨兼这个主膳中大夫亲手操办,一切大小事务,全都经过杨兼之手。

    主膳下大夫本想给杨兼一个下马威的,让他新官上任,什么都顽不转,毕竟杨兼年纪轻轻,又是个富家子弟,必然没有大摆宴席的经验,但是李安想岔了。

    不得不说,在某些方面,杨兼的经验还是很丰富的……

    杨兼的母亲早年开了一家蛋糕店,做甜品是一把好手,后来因为躁郁症,便放手了蛋糕店,杨兼长大一些,将蛋糕店重新开起来,如今已经变成了首屈一指的大企业。

    因此杨兼不但不缺乏经验,这方面的经验反而很是丰富,一点子不会手忙脚乱,一切井井有条,按部就班,根本不需要主膳下大夫李安插手,反而比主膳下大夫置办的还要体面。

    今日便是燕饮突厥使团的日子,隋国公杨忠负责接待使团,这会子要去馆驿引导使团进入皇宫,老二杨整和老三杨瓒都需要一同跟随,而老大杨兼因着负责了燕饮的事务,今日便不能去馆驿迎接,而是要先行进宫,去宫中膳房督促燕饮。

    杨整说:“大兄,那我们先去馆驿了。”

    杨瓒嘱咐说:“大兄一个人儿,小心一些子。”

    杨兼摆摆手,自己进宫去膳房也好,正好不用去馆驿,因着杨兼发现,阿爷还没有放弃让自己迎娶突厥阿史那国女的心思。按照杨忠的话说,杨兼正好没有妻室,小包子这么小没有娘亲,诸事都不便宜。

    杨兼很是头疼,给小包子娶回一个只比他大四五岁的娘亲来,岂不是更不便宜?

    等杨忠并着弟弟们都走了,杨兼也准备进宫去膳房。杨兼首先要去膳房督促燕饮,因此并不需要穿着太好,只是穿了普通朴素的衣袍,左右从膳房出来都要更衣才能去燕饮。

    杨兼知道今日热闹,毕竟要燕饮突厥,在逍遥园大摆宴席,哪里知道,一进宫门,还没到止车门,公车署已经被堆得满满当当。

    杨兼吃惊的自言自语:“时辰还早,这么多人么?”

    “那可不是?”一个声音从后背传过来,杨兼回头一看,说话之人原是宇文会。

    骠骑大将军宇文会也来了,这个时辰距离燕饮还有些光景,没成想宇文会如此积极,今日的宇文会……同样是个花公鸡。

    宇文会摇着腰扇,一派贵胄公子的模样,一步三晃走过来,展开手臂,好似孔雀开屏,说:“今儿个我这身行头,怎么样?”

    杨兼笑了笑,很是温和,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说:“旒苏拆了?”

    宇文会:“……”怎么还想着旒苏呢!

    杨兼说:“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今日的骠骑大将军品貌是非同寻常呢。”

    宇文会嫌弃的说:“会不会聊天儿?哪一日本将军不是品貌非凡?”

    杨兼笑着说:“大将军怕是对阿史那国女还没死心?”

    宇文会的腰扇指了指公车署里排队的辎车和骏马,说:“你看看他们,死心了没有?不一个个都跟花公鸡一般,为了博得阿史那国女一笑,你看看,涂脂抹粉的,呛得我直头晕。”

    “咳……”杨兼没忍住咳嗽了一声,今日为了下厨朴素,杨兼身上也没有戴玉佩、腰扇那些劳什子的顽意儿,这会子只好用手扇风,说:“这话儿,应该兼说才对,大将军没少熏香罢?有点呛人。”

    宇文会:“……”

    宇文会再一次嫌弃的打量着杨兼,说:“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儿?今儿个穿的如此素气?是了,我可听说了……”

    宇文会的笑容突然异常“猥琐”,靠前两步,对着杨兼挑眉,简直便是挤眉弄眼,拢着手小声说:“你行啊,我真真儿是看错你了,还有你那个呆头呆脑的二弟,还有还有,你那个看起来很正派迂腐的三弟,你们三个……”

    宇文会说罢,又嘿嘿一笑:“我听说,你们三个一起找乐子来着?被隋国公当场抓住,气的隋国公府胡子都要掉了?遍京兆都知道了!”

    杨兼眼皮一跳,果然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看来这隋国公府中的细作,可不只是小玉米一个人,恐怕哪个国公府都遣了细作来安插。

    不过好在那日里他们在祠堂里合计,旁人根本不知情,细作还以为杨忠如此生气,是因着三个儿子不学好,这事儿也只是当作笑料传了出来,给杨兼的风流艳史添加了浓重的一笔而已……

    杨兼无所谓的耸了耸肩膀,也没有辩解甚么,就在此时,突听宇文会说:“来了!”

    公车署的人群也骚乱了起来,仿佛是一块磁铁投入了铁屑之中,乌央乌央的人群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牵引着,立刻聚拢过去。

    “阿史那国女来了。”

    “是突厥的使团!”

    “快快,来了!”

    人群立刻一拥而上,唯独杨兼长身而立,站在远远的地方不去掺合,摇了摇头,笑着说:“果然是有吸力啊……贪婪的吸力。”

    阿史那国女只有九岁,就算古代成婚再早,九岁也是不能成婚的,因此这趟阿史那国女只是准备订下婚约,还需要过个八/九年,才能成婚。八/九年,这个变数可就大了,难道这些子贵胄之子真的是爱见阿史那国女,爱见的要等阿史那国女八/九年么?其实不然,这些贵胄之子,不过只是想要抓住突厥这个利好,既能摆布朝廷,又能威慑北齐,两面的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杨兼没有这个“嗜好”,转头离开公车署,往膳房而去。

    膳房里忙的热火朝天,主膳下大夫李安因着不服气杨兼,是个甩手掌柜,这会子根本不在,只有一些基本的膳夫在忙碌,大家伙儿看到杨兼走进来,立刻迎上去。

    杨兼没有甚么派头,为人也随和,说话温柔,长相俊美,给人的印象十足十的好,膳夫们也喜欢亲近杨兼,将准备好的食材送上来,说:“世子,您看看,这些都是您要的食材,全是顶好的。”

    杨兼验收了食材,点点头,说:“行了,开工罢。”

    他说着,卷起袖袍,准备亲自理膳。

    膳夫们拦住杨兼,说:“世子,您乃是千金之躯,小人们理膳便可以了,世子您在一旁掠阵便是。”

    杨兼笑了笑,说:“膳食可不管你是不是千金之躯。大家伙儿一起忙,也能早点收工。”

    膳夫们见杨兼如此没有官架子,便没再强求,立刻麻利的开始理膳。

    阿史那国女出了一个难题,杨兼已经想好了对策,那便是咸奶茶和甜奶茶,今儿个杨兼便要亲自做这两种奶茶。

    他净了手,将芋头和奶熬煮,准备将芋头碾成芋泥,就在这会功夫,突然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从膳房的小后门钻了进来。

    膳房虽然不是什么重地,但也绝不允许外人进入,毕竟若是有人在膳食里投毒,那罪名谁也担不起。

    杨兼微微蹙眉,立刻走过去查看,从后面窜进来的人影蹲在地上,鬼鬼祟祟的,扒着后门,一直往外探头,似乎在查看甚么。

    杨兼走得近了,仔细一看,这鬼鬼祟祟的人影只有半大点儿,个头很小,不正是被万人追捧的突厥之女,阿史那国女么?

    杨兼瞬间明了,这阿史那国女怕是不堪贵胄子弟的骚扰,因此一路逃窜过来,竟然躲进了膳房中,远处隐约还能听到贵胄子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阿史那国女狠狠松了一口气,似乎很是自豪自己把那些贵胄子弟甩了开,笑眯眯的从地上蹦起来,哪知道这一蹦起来,杨兼就站在她身后,“咚!”一声,阿史那国女登时撞到了杨兼。

    “鸭!”阿史那国女吓了一跳,立刻跳开三步,戒备的打量杨兼。

    今日杨兼穿的一身很朴素,又攘着衣袖,手掌中甚至还拿着一只没来得及放下的芋头,阿史那国女立刻松了口气,很自然的将杨兼误会成了膳夫。

    阿史那国女一转过来,杨兼立刻便笑了起来,原因无他,这阿史那国女脸上蹭了很多黑泥,简直便是蓬头垢面,不知是不是逃跑半路摔了一跤,别说阿史那国女没认出杨兼是隋国公世子,倘或不是年岁的缘故,杨兼也几乎认不出眼前这脏兮兮的小女孩便是阿史那国女。

    阿史那国女见杨兼对着自己笑,登时板起脸来,她的个头比小包子杨广高一些,这个年龄段算是个头高的,脸盘子也肉呼呼的,下巴带着小尖儿,勉强算是圆乎乎的瓜子脸儿,一板脸,小眉毛挑起来,异常严肃。

    杨兼深刻的反思了一下,虽他并无嘲笑之意,但是如此看着姑娘家发笑,的确不是君子之举,微微咳嗽一声,方要道歉。

    哪知下一刻,阿史那国女一蹦老高,仿佛一个小豆包一样,拍着手惊叫:“鸭!你笑起来真好看!”

    杨兼:“……”

    杨兼登时有些头疼,摆明了阿史那国女还是个小孩子,一副童心未泯的模样。

    杨兼说:“国女,这里乃是膳房,除了膳夫一律不得入内,还请国女行个方便,离开膳房。”

    阿史那挺起腰杆儿来,仰着头去看杨兼,两手叉腰,说:“你这膳夫,知道我是可汗之女,竟还叫我离开?”

    杨兼说:“这与国女身份无关。”

    阿史那眼珠子转了两下,看似很灵动,却抬起手来挠了挠头发,似乎头一次碰壁,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史那国女干脆说:“膳房里清净,那些个人不会追过来,我想在你这里避一避风头。”

    膳房乃是重地,又是突厥燕饮的当口,杨兼自然不能一拍脑袋破坏了规矩,万一有甚么后果,可是不好承担的。

    于是杨兼说:“即使如此,国女不妨在后园歇一会子罢。”

    杨兼带着阿史那国女从膳房出来,膳房后面有一个小空场,是平日里堆放食材和木柴的,虽然简陋了一些,但胜在收拾的停妥干净。

    杨兼请阿史那国女坐在劈木柴的小墩子上,转头回了膳房,很快又走出来,手里端了一只小盆子,放在地上。

    阿史那国女不以为然,低头一看,登时又是“鸭!”一声,两只小肉手捂住自己的脸蛋,说:“我我我、我的脸鸭!”

    显然阿史那国女并不知道自己脸上都是污泥,这会子堪堪发觉,赶忙用手掬水,潦在脸上,把污泥全都洗干净,杨兼又递给她一方帕子,让阿史那国女擦脸。

    阿史那国女用帕子擦着脸,偷偷去看杨兼,似乎觉得自己方才的德行太过丢人。

    这会子把脸洗干净,阿史那国女竟然意外的白皙,鼻梁很高,大眼睛,长相精明又伶俐,圆圆的小脸蛋儿,十足可人的模样。

    “咕噜——咕噜——”

    阿史那国女堪堪洗了脸,肚子突然叫唤了起来,又是“鸭!”一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小肚子,尴尬的脸色通红,几乎无地自容。

    杨兼一脸了然,怕是阿史那国女为了躲避贵胄子弟体力消耗有些大,加之阿史那乃是突厥之人,初次来到京兆长安,饮食多有不服,这会子饿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

    阿史那国女满脸通红,用大眼睛瞥着杨兼,说:“有……有吃的么?”

    杨兼无奈的摇摇头,再次走进膳房,过了不得一会子又出来,手中端着一个小笼屉,里面放着蒸熟的芋头,另外一手拿着一只小碗,碗里放的是蜜糖。

    杨兼将蒸好的芋头和蜜糖放在阿史那国女面前,说:“膳房正在准备燕饮,忙碌不可开交,国女便委屈一些,食一些芋,垫垫胃罢。”

    阿史那国女未曾见过芋头,只觉得新鲜的很,杨兼从小笼屉里拿出一个芋头,仔细的剥开皮,将芋头交给阿史那国女,说:“蘸了蜜糖,便可以食用。”

    阿史那国女虽是突厥之人,但好歹是国女,山珍海味都食过,却从未食过如此鄙陋的吃食,只觉怕是不好吃,但此时饿极了,也不在乎这些了,连忙接过芋头,“吁吁”的说:“鸭,好烫,烫手鸭!”

    她急不可待的将芋头在琥珀色的蜜糖中滚了一下,随即一口咬下去:“唔!烫——鸭,好甜!好香!”

    芋头香醇软糯,蜜糖清甜可口,绵软的芋头裹着浓浓拉丝的蜜糖,一口放入嘴里,异常的满足,不只是管饱,亦能满足口舌之欲。

    阿史那国女万没想到,如此简陋的吃食竟然这般美味,吃得十足豪放,三两口将一只芋头吃光,还意犹未尽的啜着自己沾满蜜糖的手指,口中含糊的说着:“好次好次!真好次鸭!”

    阿史那国女吃完了芋头,大眼睛又开始乱转,瞟着杨兼,杨兼似乎看出了阿史那国女意犹未尽,又从膳房拿出两只热腾腾的芋头,递给国女。

    阿史那当即欢心起来,一手握着一只大芋头,当成了宝贝,却不舍得食,笑着说:“笑起来很好看的膳夫,你叫甚么名儿鸭?放心好了,虽我贵为突厥国女,但决计不会嫌弃你这个膳夫鄙陋的!”

    杨兼挑了挑眉,这时候膳房里传来声响,膳夫们忙碌的说:“燕饮要开始了,动作都麻利儿点,每一道菜色做好之后都要交给世子验收,听到了不曾?”

    阿史那国女听到燕饮二字,突然想到在膳房耽搁的时间太长,险些误了正事儿,连忙蹦起来便跑,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我要先走了!”

    她说着,不忘了那两只芋头,抓着芋头一溜儿烟就跑,跑到半路又折返回来,笑得有些羞涩,说:“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膳夫,本国女有空会回来找你的!”

    说罢,笑得更加羞涩,小脸蛋也红扑扑的,埋头跑了。

    杨兼还有事情要忙,并没有在意阿史那国女,回了膳房继续去做自己的奶茶。

    阿史那国女埋头羞涩的跑开,正巧和前往膳房的杨整、杨瓒和杨广撞了一个正着。

    国女红着脸,手里还攥着两只大芋头,这光景怎么看怎么诡异,一路嘻嘻嘻笑着跑走,笑得三人头皮莫名发麻。

    杨广眯着眼睛看着国女跑远的背影,又看了看膳房的方向,从膳房的门舍看过去,正好看到杨兼正在攘袖忙碌着。

    杨广心中警铃大震,这膳房之中若是有甚么人能让阿史那国女如此羞赧,怕是只有杨兼本人了罢?

    杨广真没想到,便是这么一会子的空档,杨兼竟然还能沾花惹草,惹得阿史那国女芳心大动。

    虽杨广知晓,阿史那国女应该嫁给小皇帝宇文邕,成为未来的皇后,但怕就怕有变数,万一真叫杨兼捕获了国女的放心,按照北周有求于突厥的境况来看,阿史那国女必然会成为隋国公府的世子妃,往后若是有了孩子,还哪里有自己的立足之地?

    杨广当即眯起眼睛,哒哒哒迈开小碎步,一头扎进膳房,奶声奶气的说:“父父!”

    杨兼正在忙碌,没成想便宜儿子竟然跑来了,惊讶的说:“你们怎么来了?”

    弟弟们应该前往馆驿迎接突厥使团,为使团导路,而儿子应该在隋国公府中,没成想全都跑到了宫中膳房来。

    杨瓒说:“还不是小侄儿,一刻见不到你也不成,一定要我们带他进宫来。”

    杨整和杨瓒去了馆驿,很顺利的迎接使团入宫,这会子清闲下来,便带着小包子过来看看。

    杨兼还要忙碌一会子,小包子却不离开,执意要在膳房门口等杨兼,门神一样戳在外面,不知道是不是杨兼的错觉,便宜儿子就跟防贼一样……

    杨广自然是在防贼,就防着那些莺莺燕燕围着杨兼,绝不能让旁人撼动自己隋国公府小世子的地位。

    杨兼又忙碌了一会子,做好了奶茶,便把事物都交给膳夫,准备去洗漱更衣,换一身衣裳再参加宴席。杨兼去换衣裳,小包子都守在门口,一步也不离开。

    等杨兼都打理好了,众人便准备去逍遥园参加燕饮了,杨兼抱着小包子,与二弟杨整,三弟杨瓒一并子往逍遥园去,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前面嘻嘻哈哈的声音。

    但那并非是愉悦的嬉笑声,而是嚣张的嘲笑声。

    杨整说:“诶?那不是蜀国公家的幼郎主么?”

    ——尉迟佑耆。

    自从原州行猎之后,杨兼一直没见到尉迟佑耆,虽杨兼已经对尉迟佑耆发起了拉拢的邀请,但是尉迟佑耆这个人也不知是面皮薄,还是太冷漠,总是不见人影儿,不像是宇文会那般厚脸皮,见天儿的往隋国公府跑。

    没成想今儿个却偶遇到了尉迟佑耆。

    尉迟佑耆就一个人,被四五个贵胄子弟围着,他们年岁都相仿,全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那打头的贵胄子弟,说他穿金戴银都不为过,一股子奢靡的土豪气场扑面而来,堵住尉迟佑耆的路,正哈哈大笑着嘲笑他。

    “看呀,这是谁?”

    “这不是蜀国公家的幼公子么?”

    “甚么幼公子,就是一个小野种!”

    “正是啊,小野种!今儿个逍遥园的宴席如此格调,你这个小野种也能赴宴?怕不是宗师署发错了请柬罢!”

    杨瓒蹙了蹙眉,说:“是卫国公。”

    卫国公,同样都是国公,和尉迟佑耆的老爹蜀国公同级,却能如此嚣张跋扈嘲笑尉迟佑耆,这其中也是有原因的。

    不为旁的,因着这卫国公乃是“从龙皇弟”,简单来说,他是宇文邕同父同母的亲弟弟,名唤宇文直。

    小皇帝宇文邕即位,宇文直这个亲弟弟亦是鸡犬升天,有这层血亲关系在其中,所以宇文直十足看不上蜀国公、隋国公等等这些异姓国公,而尉迟佑耆恰巧又是蜀国公府中一个妓子生下的庶子,因此宇文直更加看不上尉迟佑耆。

    跟随着宇文直的都是他的酒肉之友,仗着宇文直的身份,一个劲儿的起哄,不停的嘲笑挖苦着尉迟佑耆。

    尉迟佑耆立在当地,被他们挡住了去路,不能进入逍遥园,面子上冷清的仿佛是一潭死水,或许是因着尉迟佑耆是一路被人嘲笑长大的,所以不缺这点子嘲笑,已经见怪不怪了,压根儿不见生气,一点儿反应也没有,甚至被宇文直戳着肩膀叫他小野种,尉迟佑耆的眼中也没有任何波澜。

    ——野种!

    ——小野种!杨兼是小野种!哈哈哈!

    ——你们不知道,杨兼他爸是变态,他妈是神经病!哈哈哈,变态神经病的儿子,小野种,小野种!

    杨兼抱着小包子,正好目睹这仗势欺人的场面,他慢慢闭了闭眼睛,这种被人围堵的场面,让杨兼回忆起了一些自己的过往。

    当年的杨兼还很懦弱,因为年纪小,无力反抗,小小的杨兼在家里被母亲打得遍体鳞伤,在外面被比自己高了一头的大孩子围在墙角,那些人呲着黄牙,肆意的嘲笑,口水飞溅,杨兼还清晰的记得,衣衫被溅上那些嘲笑之人口水的感觉……很恶心。

    小包子杨广坐在杨兼怀中,莫名感觉到杨兼抱着自己的手臂慢慢缩紧,但杨兼本人的目光却很平静,好似没有波澜。

    尉迟佑耆死鱼一样立在当地,木然的被宇文直带头嘲笑,就在此时,他似乎听到了脚步声,正好和杨兼四目相对。

    尉迟佑耆眼中登时有些慌乱,似乎在熟悉之人面前被谩骂野种,终于让尉迟佑耆感觉到了一丝丝痛楚。

    杨兼静静的与尉迟佑耆四目相对,眼看着宇文直和那些贵胄子弟戳着尉迟佑耆的肩膀子嘲笑。

    杨整脾性最大,似乎看不过去了,说:“他们欺人太甚!”

    他刚要上前,杨兼却突然拦住杨整,说:“二弟。”

    杨整不知为何大兄要拦住自己,难道大兄怕了宇文直不成?就因着宇文直乃是小皇帝的亲弟弟?但转念一想,不对劲,大兄连权倾朝野的大冢宰宇文护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一个卫国公?

    杨兼拦住杨整,突然调头就走,转身离开,往来的方向而去。

    尉迟佑耆分明和杨兼四目相对,眼看着杨兼转头离开,不由得苦笑一声,眼神越发麻木,微微垂下头去。

    杨兼转头离开,两个弟弟跟在身后,不知他要做甚么,没想到杨兼竟然快步回了膳房,进了膳房之后,把小包子杨广放下来,弯腰从膳房的角落捡了几只生的,没有处理过的芋头,落成一座小山,放在承槃之中。

    杨瓒奇怪的说:“芋?大兄,你拿这么多芋做甚么?”

    杨整也是一头雾水,杨兼却挑唇一笑,说:“山人自有妙计。”

    他说着,让小包子跟在身边,端着装满芋头,十足沉重的木承槃大步离开膳房,往逍遥园的方向赶过去。

    果不其然,他们回到逍遥园门口之时,宇文直还在嚣张的欺凌人,那些贵胄子弟嘴里骂的没谱儿,越说越是难听,旁边还有许多人围观,但因着宇文直的身份,根本没有人敢多管闲事儿。

    杨兼端着木承槃,眼看到宇文直,并没有放慢脚步,反而加快了脚步,大步跑过去口中没甚么诚意的说:“小心小心!让一让,让一让,别撞了!”

    杨兼这么说着,却手一歪,十足诚心的将木承槃一斜,把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芋头全都扔在宇文直身上。

    杨广眼皮一跳,杨兼这假动作,也……太真切了一些。

    宇文直嘲笑的欢心,没注意杨兼,突然看到杨兼冲上来,已然来不及躲闪,铺天盖地的芋头扔在宇文直的身上,有的砸到脑袋上,有的砸到脸上,宇文直不知那是甚么,还下意识的伸手接了一下,蹭的满手都是灰土。

    宇文直定眼一看,一地肮脏的食物,也说不上是甚么名儿,他本是贵家子弟,根本不认识芋头不芋头的。

    杨兼成功扔了宇文直满身芋头,随即“啊呀”一声,十足浮夸的说:“对不住对不住!没拿稳,真真儿是对不住,我给你擦擦!”

    杨兼说着,还用抓过芋头的手,对着宇文直的脸使劲摸了好几把。

    “你做甚么!”宇文直气的浑身打飐儿,使劲撇开杨兼的手,说:“是你?!你这弄得甚么肮脏顽意儿!?”

    杨兼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手掌,拍了拍手,很随和的笑了笑,说:“卫国公有所不知,兼授人主之命,准备燕饮,这些都是燕饮要用到的食材。”

    宇文直嫌弃的要命,但杨兼乃是隋国公世子,嫡长子,正儿八经的世子,往后便是隋国公,宇文直虽嫌弃这些子异姓国公,但实属欺软怕硬,隋国公又手握重兵,他不好和杨兼撕开脸皮。

    再者,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杨兼这般诚恳道歉,这么多人围观,倘或宇文直揪着不放,脸皮也不好看。

    宇文直只得作罢,打算继续欺压软柿子尉迟佑耆撒气,但是下一刻,不知为何,宇文直只觉得自己手痒、脸也痒,只要是露出来的皮肤都异常的发痒,而且不是错觉,愈来愈痒。

    “怎么……怎么这么痒?哎呦喂……嘶……怎么回事儿!?”

    宇文直立刻挠起来,先是抓手背,又是抓手心,然后去抓脸,摸了脖子也觉得痒,哪哪都痒,痒的恨不能跳起来,脸皮瞬间给抓红了。

    杨兼了然一笑,宇文直不知为甚么,杨兼能不知道么?说起这个芋头,它和山药一样,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有粘液,很多人接触过生芋头和山药之后,都会发痒,而且不少人对芋头和山药还过敏,痒的便更加过分。

    杨兼恰好是那个对芋头和山药不敏感之人,每次处理芋头山药都不怎么痒,若是手痒,一会子也就过去了,但是宇文直便不一样了。

    宇文直这细皮嫩肉的,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杨兼兜了一大盘子的芋头在他身上,露出来的手背、脖子和脸,全都无法幸免,杨兼还犯坏,故意给他呼噜了两把脸,旁人还以为杨兼只是想把灰土呼噜到宇文直的脸上,岂知道杨兼的心肠更黑。

    看来宇文直正好对芋头的粘液过敏严重,痒的他不行,大庭广众之下,扭来扭去,多动症一样挠着,越是挠越是痒,手痒的地方碰到了其他皮肤,其他皮肤也跟着痒起来,就跟中了邪魔一样,完全魔怔了。

    “卫国公!卫国公您这是怎么了?”

    “别挠了!快别挠了,都见血了,这是要破相啊!”

    “痒啊,这么这么痒!”

    “快!快去找小医!!”

    宇文直的狐朋狗友登时慌张起来,手忙脚乱的搀扶着宇文直离开,他们一碰宇文直,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自己也跟着痒起来。

    “哎呦,我怎么也痒?!”

    “糟了,咱们怕是中邪了罢!”

    “好痒啊,哎呦好痒……”

    那些人慌乱的互相搀扶,踉踉跄跄跑去找医官,尉迟佑耆全程不知甚么情况,一脸迷茫的呆愣在原地,那满脸的冷漠卸去,反而多了一丝少年气息,嘴巴张着,保持着吃惊纳罕的表情,久久不能回神。

    杨兼拍拍手,看着宇文直等人落荒而逃,这才幽幽一笑,说:“想顽?怕你顽不起。”

    杨整这才明白,原来大兄有后招,而且兵不血刃,这般轻松便解决了宇文直,也没造成甚么不必要的骚动,对杨兼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而杨瓒好似被触动了机括,捂着肚子笑起来,说:“你们……你们看到宇文直那样子了么,真真儿可笑……”

    杨兼眼皮一跳,不知三弟原来笑点如此诡异,杨整则是挠头说:“三弟可能早就看卫国公不顺眼了。”

    卫国公宇文直仗着自己乃是皇弟,因此一直欺善怕恶,杨瓒此人最是“迂腐”,因此也最是看不起宇文直,但是碍于宇文直的身份,没法子教训宇文直,今日可算是扬眉吐气了。

    小包子杨广非常是时候的拍马屁,拍着小肉手,一蹦一蹦的说:“父父好棒!父父腻害!”

    杨兼看到小包子卖萌,立刻便想抱抱小包子,揉揉他的小肉脸,杨广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使劲摇手,说:“父父!净手!”

    杨兼险些忘了,自己手上还有芋头的粘液,倘或碰到了小包子,便宜儿子这小嫩脸,绝对会过敏的。

    杨兼解决完了宇文直,准备找个地方洗洗手,尉迟佑耆便跟了上来,小哑巴一样跟在身后,也不出声,亦步亦趋,好像影子一样,如影随形,旁人若看到,恐怕还以为尉迟佑耆是来寻仇的。

    等杨兼洗了手,擦干净,尉迟佑耆这才纠结再三,突然没头没尾的说:“我……我能到世子府上,借住几天么?”

    尉迟佑耆一开口,竟然不是感谢,反而要去隋国公府借住。

    杨兼听了,却没有任何意外,笑了笑。就如同他说的,尉迟佑耆这个人从小缺爱,因着身份的缘故,没体会过甚么亲情,总是被人欺负,长大了便愈发的冷漠起来。尉迟佑耆不是道谢,反而开口想让杨兼收留,能让尉迟佑耆这么倔的人开口请求,说明尉迟佑耆的心防已然卸去了。

    杨兼很自然的说:“早就说过了,随时恭候。”

    尉迟佑耆低着头,声音很轻很轻,说:“多谢。”

    杨兼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谢甚么?走罢。”

    杨兼成功的拉拢了蜀国公的幼公子尉迟佑耆,众人一并子往逍遥园去,刚走进逍遥园,就遇到了大冢宰宇文护,不用多说,主膳下大夫李安巴结在宇文护身边,笑的满脸是褶,不停谄媚着。

    宇文护眼看到杨兼走进来,便挥了挥手,让李安退下,主动来到杨兼面前,说:“怎么,世侄,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服软儿么?突厥燕饮在即,若是无法完成阿史那国女的难题,这丢的可不只是世侄你一个人的颜面。丢失了我大周的国体,你以为……”

    宇文护说到这里,微微前倾身子,在杨兼耳边轻笑说:“隋国公府能逃得掉?到时候触怒了天威,怕是老夫也救不得世侄啊。年轻人不服输是好的,但末了下不来台,面子到底不好看。”

    杨兼不以为然,回视一笑,学着宇文护的动作,也在宇文护耳边低声说:“大冢宰多虑了,兼好不好看,一会子看过才知道。”

    杨兼说罢,对宇文护恭敬的拱手作礼,一点子刺儿都挑不出来,施施然走人。

    逍遥园的燕饮异常壮观,小皇帝宇文邕出席宴席,突厥使者并着阿史那国女恭敬的献上方物,燕饮很快便开始了。

    阿史那国女踏步在燕饮席间,笑眯眯的说:“人主,不知道阿史那日前所说的浆饮,可有眉目了?”

    别看阿史那年纪还小,但聪明伶俐,说话头头是道儿,又说:“大周人才济济,想必阿史那这点子小小的要求,大周的才俊们也不会放在眼中罢!”

    宇文邕笑了笑,说:“阿史那国女不必心急,浆饮已有眉目,寡人将此事交给了隋国公世子,也便是我大周的主膳中大夫……世子,还请将浆饮端出来,让突厥的使团们品尝品尝。”

    杨兼早就做好了准备,立刻让人将甜奶茶和咸奶茶端了出来,每人一份,甜奶茶注在晶莹剔透的水精杯中,芋泥蹭在杯壁上,被逍遥园犹如白昼的灯火一打,熠熠生辉,犹如天上的银河,绚烂无比。而这个咸奶茶装在特制的小锅子里,用料十足丰富,一打开盖子,登时冒出阵阵的喷香,说不出来的诱人。

    杨兼施施然站起来,拱手对众人说:“阿史那国女所提之要求,浆饮既要可以咸口饮用,也要可以甜口饮用,此浆饮正好一甜一咸,还请阿史那国女与突厥使团品鉴。”

    阿史那国女一眼便看到了杨兼,她在膳房早就见过了杨兼,当时还拿了两只“伴手礼”芋头走,阿史那不知道杨兼便是隋国公世子,还以为他是一个卑微的膳夫,如今一见,杨兼已经换上了世子的衣袍,在灯火的烘托下,简直判若谪仙!

    阿史那瞪着眼睛,一脸吃惊,那是又惊又喜,还未品尝奶茶,已经蹦着脚的说:“鸭!是你!”

    她这话一出,在场众人有些奇怪,隋国公世子甚么时候与阿史那国女“暗通沟渠”了?

    杨兼只是微笑,说:“请阿史那国女品鉴。”

    阿史那国女早就见过了杨兼,杨兼又是给她打水擦脸,又是给她蒸芋头食,阿史那国女初来乍到,年纪又小,对杨兼早有好感,此时滤镜恨不能有两米厚,奶茶尝都没尝,立刻说:“好喝好喝!”

    宇文护本稳操胜券,没成想情况急转而下,回头狠狠瞪了一眼主膳下大夫李安,李安也没想到会是这样,额头滑下冷汗,抬起袖袍来偷偷擦了擦汗水。

    突厥使团本想为难一下北周,北周有求于突厥,这样一来便能坐地起价,好狠狠的叫价。突厥使者使劲咳嗽了一声,低声说:“国女。”

    阿史那国女这才晃过神来,为了缓解尴尬,连忙端起甜奶茶的水精杯,就着吸管啜了一口,登时瞪大了眼睛,连连赞叹:“鸭!好喝好喝!”

    突厥使团以为阿史那国女“被色所迷”,阿史那国女十足冤枉,说:“真的,不信你们也尝尝!”

    突厥使者们这才端起杯盏,浅浅的啜了一口,没成想这一口下去,清凉解暑,其中的芋泥醇香甘甜,奶味和茶味结合的恰到好处,不甜不腻,十足的顺口。

    突厥使团不可置信的又去尝了咸奶茶,咸奶茶是温热的,不同于甜奶茶的甘甜,浓郁的咸香扑面而来,里面食材满满,都是横货!或许有很多人吃不惯咸奶茶,觉得咸口的奶茶饮多了反而腻人,不过突厥使团乃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比北周人更能接受咸奶茶,这一喝起来,登时停不得口,一碗见底儿,这才想起说话来。

    杨兼的奶茶大获成功,加之阿史那国女对杨兼的滤镜太厚,燕饮意外的和谐,十足给周人长脸,小皇帝宇文邕大力的褒奖了杨兼。

    杨兼出尽风头,身为主膳下大夫的李安则没有杨兼风光了,李安坏了宇文护拉拢杨兼的计划,他不过是个膳夫而已,膳夫千千万万,宇文护根本不缺这么一个,李安算是彻底失宠了。

    李安失去了宇文护的庇佑,还是毒死明帝宇文毓的元凶,他也知道自己前途堪忧,恐怕一不小心便会殒命,必须找一个新的靠山才行。

    李安咽不下这口气来,同时咽不下这口气的,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便是……

    卫国公,宇文直!

    宇文直对芋头过敏,痒的那是撕心裂肺的,还以为自己中了邪性,火急火燎的去看了医官,医官却告诉宇文直,这是芋头所致。

    古代没有过敏药,古代治疗过敏,那都是从长期调理脾胃和内分泌做起的,虽这样从内调理,的确对治疗过敏有益处,但疗效时间实在太长太长了,简单来说,宇文直眼下只能涂一些清凉消肿的药膏在过敏的皮肤上,但止痒这种事儿,多半都是“玄学”。

    宇文直脸上红的几乎破了相,还抓了好几个血道子。今日的燕饮何其重大,宇文直必然要出席,他还想在燕饮上博得阿史那国女的欢心,如果自己能迎娶阿史那国女,那么日后也能牵制人主皇兄,在朝廷中占有一席之地。

    宇文直千算万算,临门一脚,却毁了容,他这幅尊容,别说是阿史那国女了,旁人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可怕,还以为卫国公“尸变”了呢,宇文直错过了如此良机,阿史那国女明显还看上了杨兼,对杨兼颇有好感,他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主膳下大夫李安急需一个靠山,而宇文直又愤恨杨兼,这两个人简直是一拍即合,李安便主动找到了宇文直。

    李安低声说:“卫国公贵为从龙皇弟,那隋国公世子不过一个小小的世子,竟如此不敬卫国公,小人虽是奴人,都已然看不下去,真真儿为卫国公不值呢!”

    李安摆明了拱火,宇文直狠狠地说:“早晚弄死他!不过一个异姓的国公而已,还是赐姓的低下之人!”

    李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献计说:“卫国公,小人听说……这隋国公世子对甜食不服,小人斗胆,可以为卫国公分忧,只需要利用职务之便,悄悄的在隋国公世子的膳食之中,放入一点子甜饧,便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要了他的命!”

    宇文直似乎也听说过杨兼对甜食不服,眯了眯眼睛,他脸上先是痒,这会子抓得疼,心中越发的不忿,恶狠狠的说:“做仔细一点,不要露出马脚。”

    “是是!”

    燕饮顺利举行,众人推杯换盏,杨兼则是抱着小包子杨广,勤勤恳恳的投喂小包子。杨兼特别喜欢给小包子喂饭,看着小包子像小仓鼠一样嚼嚼嚼,莫名有一种成就感。

    杨广也懒得挣扎,扮作乖巧模样,老老实实等着杨兼投喂,张开小嘴巴,嗷呜一口将杨兼投喂过来的肉肉吃掉。

    杨广嚼着口中的肉块,突然蹙起眉头,这肉的口感竟然如此甜腻?这道菜色摆明了是咸口,不知怎么的变成了甜口。

    杨兼不知李安偷偷换掉了自己的菜色,毕竟李安也没有往菜品里面下毒,只是加了一些甜饧,外表没有改变,验毒也是验不出来的,因此摆上了杨兼的席案,根本无人察觉。

    杨兼喂了小包子一口,眼看他吃得香,自己也被感染了,便夹了一筷箸,放入口中。

    “等……”杨广感觉不对劲儿,立刻开口阻拦,杨兼却已经把那块肉放进了口中。

    咸口的烧肉竟然变成了甜腻的滋味儿,甜饧的口感立刻在杨兼的口中融化,甜得过分,甜得腻人,甜得……让杨兼发狂。

    “嘭……”杨兼身子一歪,脑袋里眩晕,躁动与迷茫瞬间升起,仿佛是一层迷雾,快速吞噬杨兼的理智,他的身子一歪,坐在怀里的小包子杨广直接掉了下来。

    杨兼双手扶在案几边沿,指甲发白,死死扣着案几,他极力告诉自己,其实自己没有甚么第二重人格,这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但这种事情,不是杨兼告诉自己,便能抑制得住的。

    杨兼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粗重,额角慢慢浸透汗水,一滴滴滚落下来,手臂因为隐忍痛苦而颤抖着,带动案几上的承槃杯盏,发出轻微的哗啦啦撞击声。

    隋国公杨忠还在和旁人攀谈,老二杨整和老三杨瓒也在谈论这次的菜色,杨整说:“这鸭馔没有大兄做的好。”

    杨瓒点头附和说:“这鱼肉也腥气的很,没有大兄做的鱼豆腐好吃。”

    两个人说着,便听到小包子奶声奶气的嗓音:“父父!父父你肿么了!”

    杨整和杨瓒吃了一惊,立刻赶过来,说:“大兄?”

    这边出了一些意外,燕饮却还在继续,突厥使者正好提出要让突厥的武士和北周的武士比武切磋,以武助兴。

    宇文直一直暗搓搓的观察着杨兼,眼看着杨兼痛苦伏低,还以为杨兼因着甜食不服,已经发作了,当即欣喜的站起来,拱手说:“皇兄!弟弟素来听说隋国公英雄了得,想来隋国公府的世子也必然虎父无犬子,长久以来弟弟都未能见识到隋国公世子的武艺,今日有幸,还请皇兄成全,让咱们诸位见识见识隋国公世子的威名!”

    宇文直冷笑着心想,杨兼已经甜食不服发作,这时候让他去台上比武,突厥都是虎狼之辈,野蛮的很,拳脚无眼,这一拳打下去,定然要了杨兼的小命,到时候杨兼就是被突厥人打死的,可不关自己的事儿。

    杨兼双手撑着案几,整个人虚弱的颤栗,他的呼吸急促而低沉,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似乎在与自己较劲,一时间没有说话。

    宇文直便抓住这个机会,开口嘲笑说:“怎么,堂堂隋国公世子,难道胆怯了不成?我们大周的男儿,怎么能如此胆小,连比武都怯场呢?”

    杨整一听,厉声说:“卫国公,我大兄身子不适,我来请命比试!”

    杨整要去比试,宇文直怎么能如他所愿,说:“诶?车骑将军此言差矣,突厥使者远道而来,咱们自然要让国公世子应战,方显得诚恳不是么?车骑大将军虽然贵为大将军,但这……终归不是世子啊。”

    宇文直还不忘了挑拨离间,杨整是隋国公府的老二,虽然也是嫡出,但到底不是长子,因此不是隋国公世子,就算杨整武艺出众,屡立战功,但是自古立长不立次,很多人都对此表示愤愤不平,宇文直显然是在挑拨杨整和杨兼的干系。

    杨整还要说话,“啪!”一声,此时杨兼却慢慢站起来,他的衣领被冷汗浸透了,鬓发也微微有些湿润,缓缓的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到了极点,低沉的说:“二弟,退下。”

    杨整吃了一惊,担心的扶着杨兼说:“大兄,你这……”

    杨瓒一看这场面,拉住杨整,对他摇摇头,杨整虽还是担心,却放开了杨兼。

    杨兼一身世子长袍,身形微微打晃,一步步踏出席位,缓慢的走到逍遥园的空场上,众人立刻跟随前来,准备观看突厥武士和隋国公世子比武。

    前来比武的突厥武士乃是突厥使团中万里挑一的悍将,身材高大魁梧,仿佛是一座铁塔,大踏步走到武场中间,和杨兼站在一起,杨兼的身量登时便不够看了,那突厥武士足足比杨兼高了半个多头,浑身肌肉纠结,肩膀子也比杨兼大出一半!

    宇文直在一旁围观,心中冷笑不止,别说是甜食不服的杨兼,便算是平日里没有食甜的杨兼,宇文直也可以肯定,杨兼绝对不是这个突厥武士的对手。

    突厥武士大喝一声,已经冲向前来,而杨兼精神不济,神情似乎有些恍惚,甜味弥漫在杨兼的口中,比哪一次都甜腻,令人发疯……

    “嘭——!!”

    一声巨响,随即是众人哗然的抽气声,就连小皇帝宇文邕,大冢宰宇文护全都从席位上站了起来。

    只见突厥武士一拳打出,杨兼竟然还在慌神,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便是一个立地的木桩把子,应声被突厥武士一拳打倒。

    杨兼重重的倒在地上,额角撞在武场的台矶上,登时鲜血长流,刺目的红色,在逍遥园通明的灯火照耀下,顺着杨兼的额角不停的滚落下来。

    “大兄!!”

    “大兄?!”

    “鸭!!”

    杨整、杨瓒和阿史那国女瞬间喊了出来,杨广死死眯着眼睛,他虽没喊出来,但心里也是咯噔一声。

    杨兼只吃了一拳,直接倒在地上,仿佛昏死了过去,久久都没有爬起来,那场面过于“惨烈”,有些人不敢再看,有些人则是唯恐不乱。

    隋国公杨忠立刻站起来,拱手说:“人主……”

    他的话还没出口,宇文直已经笑着说:“隋国公,您可不能如此溺爱世子啊,世子正是彰显我大周国威之时,难道您也觉得,世子不及突厥武士么?”

    杨整脑海中“嗡!”的一声,气的他满脸涨红,大踏上步,也不管甚么燕饮不燕饮了,便要和宇文直拼命,杨瓒死死拦腰抱住杨整,差点被二兄的蛮力给拖出去,大喊着:“二兄!冷静些!”

    就在此时,小包子杨广声音冷冷的,异常镇定的说:“不要自乱阵脚。”

    他的话音一落,围观比武的臣子们突然爆发出喧哗之声。

    “动了……”

    “好似是动了……”

    “睁开眼睛了……”

    杨兼被结结实实打了一记,毫无挣扎,直接打倒在地。他成大字躺在地上,地面凉丝丝的,似乎缓解了夏日的燥热,但无法缓解杨兼心窍之中的躁动。

    耳边是嘲讽的声音,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是关切的声音,是担忧的声音,是惊恐的声音,一声一声嘈杂在一起,编织成了一张大网,笼罩在杨兼的心头。

    和着血的眼目慢慢睁开,眼睫泥泞着血水,杨兼的眼神和刚才仿佛有甚么不一般了……

    ——站起来啊!

    ——哈哈哈这小野种站不起来了!怕是死了吧!

    ——死了就拉下去,别妨碍老子赚钱!

    杨兼就这样静静的躺在武场上,脑海的思绪却渐渐飘远,仿佛回到了自己少年的时候,那时候的杨兼还没有成年,大抵也就是宇文邕那个岁数……

    家庭离异,土崩瓦解,母亲换上了躁郁症,亲戚冷眼看热闹,杨兼的噩梦才渐渐开始。因为母亲的躁郁,根本无法继续经营蛋糕店,家中的存款也越来越少,因为缺钱,无法过活,母亲把杨兼拉到了地下拳击场,说白了便是打/黑/拳,赌拳。

    在那里,没有任何规矩,把对手打倒在地不是目标,看着鲜血和肉屑横飞,全场都在叫嚣,高额的奖金令他们泯灭人性,而当年的杨兼,还很小……

    杨兼没学过拳击,他什么也不会,一次又一次的被打击在地上,失去意识,对手却不给他任何一个喘息的机会,接连补上硬拳,直到……

    直到杨兼像死狗一样瘫在地上。

    那时候的杨兼学会了一个道理,你不爬起来,也会有人把你打到爬起来,为了活下去,你到底是想做一条死狗,还是想做一条疯狗?

    再后来,杨兼再也不会输了……

    杨兼睁着眼睛,定定的望着灿烂的夏日星空,耳边是突厥武士的叫嚣,他听不懂,应该是突厥语。

    在突厥武士的叫嚣声中,在众人惊诧的呼声中,杨兼动了,慢慢撑起身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额角还在流血,鲜血划过杨兼偏白的皮肤,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然而本人却满不在乎,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流血。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锐利的光彩,仿佛是一个兴奋的恶鬼,疼痛没有让他麻痹,反而令他颤栗,兴奋的颤栗!

    杨兼的唇角咧开,笑容一点点扩大,慢慢抬起手来,一手护住自己的下颌,另外一手出手如电猛地摆拳。

    “嘭!!!”

    突厥武士对杨兼不屑一顾,根本没放在心上,眼看着杨兼出拳,疏于防范,哪知道一拳直接击打在突厥武士的太阳穴上。

    突厥武士脑袋里嗡的一声,这一拳不见得用力多大,但穿透力十足,令他意识模糊,心中骇然,下意识的左右护拳,护住自己的脑部要害。

    杨兼的嗓子里发出“呵呵”的沙哑笑声,凌厉的动作将鲜血甩出去,立刻跟上追击,不给突厥武士任何喘息机会,左右摆拳,快速击打突厥武士护住脑袋的双手,突厥武士已经乱了方寸,接二连三的击打,果然破坏了突厥武士的防御。

    杨兼知道自己的弱点,也知道自己的长处,他明白自己的体力远远不如突厥武士,因此必须快准,眼看突厥武士打开防御,立刻下击一拳打中突厥武士的腹部。

    突厥武士待要防御,杨兼已经一拳打头,用巧劲击中突厥武士的颈侧,突厥武士连喊都没喊一声,彻底失去意识,“咕咚”身体一软,高山般轰塌在眼前,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滴答——

    杨兼的额角还在淌血,因着他的兴奋,因着他的出拳,血液流的更加严重,杨兼却不以为然,抬起手来,用手背蹭了一下额角,鲜血沾染在杨兼的手背,异常刺目泼辣。

    杨兼轻轻舔了一下手背的鲜血,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分明是看着那倒地不起的突厥武士,却仿佛不是在与突厥武士说话。

    他嗓音沙哑低沉,幽幽的说:“你是想做一条被人打倒在地的死狗,还是想做一条猖獗放诞的……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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