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个温婉女孩子从皇子身边消失后,就再没见皇子笑过。他是个内向而又倔强的人,即使沉积在心里的痛再多再苦,他也不会把它们露在外面。跟那个女孩子一起微笑,一起喧闹,一起坐在镜湖旁那座小亭里荡着赤脚,一起依偎傍晚,看小镇万家灯火明灭。可是,自从那个女孩子离开之后,他的脸上再没有了一丝表情,就好像那个女子把他的灵魂带走了,现在剩下的,只有一个空空的躯壳。

    可遇到那个傻子般的家伙后,皇子的笑容渐渐多起来了,虽然仅仅是像面部肌肉的抽搐般的抖动,不过从他努力想要上扬起来的嘴角我能知道,他确实是在笑,即使有时候,那个傻大个的哗众取宠的小丑般的举动根本不可笑。

    记得那个汉子刚来的第一天,几个早已知道这个敢把七皇子当傻子的家伙是被罚到这里的游击将军刻意来军营里找他乐子,结果还没出手便被像小鸡似的一个接一个扔进了粪坑里,事后这家伙还敢指着鼻子对好容易从粪坑里爬上来的人说,这天下除了皇子,其他什么人的账都不买。真是个口无遮拦的家伙,不过···还算机灵,有时候机灵是件好事,但太会抖机灵的人都是活不长的。

    “好了不起,”一身青衣的萧让把手中标志着游击将军身份的盔甲扔到地上,冷冷的盯着站在那里大放厥词的人,“不知道我的账你还要不要买?”

    “你···”正要发怒的傻大个目光触到那身盔袍时突然愣住了,有些摸不清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似的小心翼翼指了指:“您···要把我给放出去?”

    “这里不留吃闲饭的人。”我冷冷的答了一句,回头便走,再不看他一眼。没想到下一刻他便拿了只盐水鸭跟我来套近乎,说什么我真是活菩萨下凡救人苦难,有说什么大人有大量没跟他计较不然以后自己肯定要把茅坑打扫一辈子了,最后又说唯我马首是瞻要跟我拜把子,等等等等,他整个人都属于那种短心眼儿的家伙,听他拍马屁就像被硬灌了一碗掺了半斤沙子的稀饭差不多的恶心,真不知道他这种汉子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当我告诉他以后唯人马首是瞻的只有两个,那就是皇子跟皇上时。他竟然苦着脸跟我诉苦,说那个白袍年轻人太凶自己有点儿害怕,我马上把眼一瞪:“你是不是还想去打扫茅厕?”听我这么一威胁,他马上闭了嘴。这种家伙,在我看来就是浑身有一膀子蛮力,其他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皇子看上他哪点好了。虽然很想让这个家伙就这么一直在这里关着,不够看在他还是个蛮厚重的肉盾的份儿上我也只能让这个并不太靠谱的家伙回到队里去。

    即使我跟户部的梁大人是旧识,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还是发现他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太多心了,总觉得那个小巷子里至少有一半的人在盯着我们看。察觉到在那些仿佛若无其事匆匆从这里扫过的锐利目光后,梁大人额上的汗珠子就像三伏天被塞进一个烧着几个炭火盆的房间里的人那般直往下掉。虽说他并不是个武官出身,但能让他害怕到这种地步还真是少见。几乎在瞬间我就明白了他的苦衷,其他人放在身边的眼线怎么也得顾及一下他这个从一品的户部大员的身份,但如果那些人是皇帝派来的就不是那么容易好打发了,要知道,他这个主管粮秣的从一品还是从皇帝从一个小小的侍郎提拔起来的,或许是看到这个人忠厚老实在侍郎那个位子上一干就是十几年都不会巴结一下上头好早早升迁,或许是不愿看到一个可以将账簿过目不忘的人才埋没于公文堆里,或许仅仅是因为自己手里缺一个好使的耳朵向他定期的报告一举一动,总之,如果不是皇帝的金口玉言,他大概还在那个肥头大耳的上司手下做个小小的记账吧。

    “萧大人,您可是害苦了我啊,”梁大人言不由衷的压低声音,在端起茶杯的时候突然将满满的水洒出一点,就在那个留在一旁的小二都没有察觉出异样的瞬间飞快的在桌上抹出了几个字。

    我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杯品了一口,虽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茶,但只要看看青色如碧的水,那一丝丝若隐若现的袅袅婷婷的香气,还有入口时的甘苦,我心中冷笑,果然是大手笔,大概这茶也是匆乱中从宫中拿出来的贡品吧,寻常小门小户的茶摊怎么拿得出这么好的茶来招待客人,说不定这一条街的人都是皇宫里搬出来的吧,就因为自己是七皇子身边的人,就因为皇子这次又不得不拿过了那块不知多少人眼热多少人羡慕的虎符,就因为皇帝对他还是放心不下!那个每次都会伤痕累累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在这些人这么多眼睛中就连一丝亲情都找不到了么?看到这种情况,他心中的痛大概要比那些深可见骨的伤还要痛上万倍吧。

    “好茶,果然是好茶,说实话,我还从来没喝过这么好的茶。”我微笑着盯着那根上下浮动的叶子,仿佛跟梁大人一点儿都不认识,虽然知道这点小把戏根本骗不了任何人。

    “你已经都知道了?”梁大人把字写了一半我就突然截断了他的话:“我是来要粮草的。”

    “这···,”梁大人现在的脸更像个半熟的苦瓜了,“上面拨下来的粮草是有定数的,说好了十万大军两个月的粮,再多,再多我也没辙啊,你不是不知道,我上面还有···”梁大人又开始倒苦水。

    “再说,”梁大人像是豁出去了似的,“听说你们这么长时间没往前迈一步?这可不是那位七爷的作风啊,听说已经有几位阁老重臣都想着要联名参他了,你我也是老交情了,当年要不是七爷出手,我的妻小早被关进大牢里给冻死了,这次虽然我帮不上你什么,但提个醒的话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说的,大军快点开拔,若是皇帝真的动怒,再有那些平时就看他不惯眼的人递进谗言,七爷这次就真的要······”

    “真的要什么?”一道粗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屑从旁边一家店里走了出来,在颤抖着用目光触及那张不怒而威的脸时,梁大人像是突然打了个摆子似的跪了下去,“皇上,”

    “起来吧,瞧你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只穿着一袭华丽绸衫的人此刻更是露出了一脸的不屑,如果不是因为匍匐在自己脚下的那个家伙一直以来还算听话,他早就让人把这个差点把他老底儿抖出来的家伙关进大牢里了。

    “还不快滚!”跟在皇帝身后的那个侍卫领班粗喝一声,几个穿着便服的侍卫立刻走过来把梁大人架了出去。

    “你就是那个萧让?”仿佛要仔细打量一番般的紧紧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皇帝才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他还是不愿见我?”

    “属下不知,”我竭力让自己不会因为微微战栗的身体而露出任何一丝动摇的神情,即使看不到那位高高在上的人的脸,我都有种仿佛整个天要塌下来的那种压迫感,就好像面前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会飞的山,而那座山马上就要朝我重重压过来。

    “你还真是受他信任啊,那么多的事都交给你来做,看来,如果他离开后,那个大将军的位子迟早是你的······”

    这是在拉拢我吗?亦或者这仅仅是一个圈套?不管他是不是在试探我,我也只能用听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壮着胆子不卑不亢的回答:“属下的命是七皇子救回来的。属下决计不敢背叛皇上,但也绝对不会去做对皇子不利的事。”

    “你怕死吗?”那道声音突然冷冷的一变,仿佛瞬时就让周围的空气冻结起来般的令人喘不过气。

    “怕死就不会跟着皇子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我猛地抬起头,根本不想让自己活下来似的怒视着他。或许从小跟在七皇子身边,对他的遭遇的同情已经深深扎在我的心里。在皇子还是个那么小的孩子时就被这位集天下权势于一身的人送到了边塞军营,什么屡立战功,什么凯旋而归,以前在校场上看到有些粗鲁的汉子撕开身上的衣服比伤疤时觉得那种事情很可笑,但现在我宁愿让这位父亲看看自己儿子身上那些巨大而丑陋的疤痕,每一道就是他死里逃生的证明。别人都以为他有战神庇佑,可是,只有我才知道,他也是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人,一个被剑砍伤也会流血,也会疼痛的人。

    “大胆!”果然,那些个皇宫侍卫都用一种看待死人的目光盯着我,瞧着他们如临大敌的把剑抽出一半儿的样子,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大概是看到我脸上的讥讽吧,那个领队的亲侍一瞪眼,随手将来时的马鞭狠狠抽下:“你还敢笑?!”

    “住手!”皇帝的声音不大,却让人有种心惊胆战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帝王的威仪,我只能说,现在我突然有些后悔了,因为那个人的目光里确实浸透着一种浓浓的杀意。

    “你起来吧,”坐在上面的那个人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突然笑了笑:“果然是他选中的人,跟他小时候还真是像啊。”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总有些寂落,却又少有的露出一种柔和。

    “七皇子他小的时候?”我愕然,我从未听任何人讲过皇子他小时候的事,就连他自己也不愿提及。

    “他那时才刚刚四岁,”皇帝像是很高兴与人说话般的明显话多了起来,“那时他的母亲刚死。怡儿身子本来就弱,再加上她不顾朕的反对,一心想要给朕生一个儿子的,她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哪会让别人看自己笑话。生产不顺,当出来报信的宫女一脸煞白的朝着朕跪倒,有声抽泣着说着那些令人听不懂的话时,朕恨不得马上冲进去把那些稳婆全都给拉出去砍了。最后还好有李太医的药才让两个人都保住了命。”

    皇帝那张略显衰老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但他微微抽动着的嘴角跟一直紧紧攥着的手却让人感到他心中的激动。人们总是相传这位君主的冷酷与无情,但现在我才发现,原来,这位将天下尽握在手中的人也有着人们不为人知的一面,正因为他已经冷漠到根本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就连那些他所信赖的近臣的眼中,他也是位无情至极的君主。

    “朕实在是心疼她啊,她还那么小,她还是个孩子,掐指算算,那时朕都可以做她的父亲了,可朕就是喜欢她啊,喜欢到不敢让她受一丝伤害,可是,就是因为朕太过偏宠她所以才会那么稀里糊涂的答应了她的要求,就为了一个迟早会来的儿子,把她差点给害死!”

    “她是朕这辈子最心爱的女人,朕不愿看她受一丝委屈。奶娘还没把朕的那个儿子抱出去,朕就急不可待的冲进了里屋的暖阁,可她就像是睡了一般,对朕的话根本没有一丝反应。太医请脉后才知道她为了生产大伤元气,今后再也不能生育···朕不在乎!就算她根本没有儿子朕也会给她找一个来!但她竟然会为了那个孩子吃这么多苦······”

    “那个孩子倒是很健康,每天都要咿咿呀呀的哼哼,宫里奶娘的奶足,才十个月便重的像个熟了的冬瓜,那孩子,顽皮的很,没出来的时候每天都会在他娘肚子里折腾,出来后,又整曰整夜的不睡觉。怡儿为了照顾他,连脸都瘦了下去。”

    “怡儿的身体并不好,在刚来朕身边时就经常咳嗽,一年总有那么几个会发作一番,每次她都会咳的天昏地暗,那真叫人心急啊,可偏偏太医又找不出毛病开不出药,她就每次都那么难受的靠在朕的怀里一边咳,一边笑,笑的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笑过之后便继续咳,朕每次都不敢把那碗掺着冰糖雪梨汁的药放得太远,有好几次都为了不让她看见就那么匆忙的藏在身后,结果上朝的时候总会发现屁股后湿湿的······”讲到这里,皇帝的眼角竟然有了点点的晶莹,那些侍卫全都远远的站着,根本听不到我们在说些什么。我第一次有些同情这个男人,原来,至少,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娘娘,他心里还是有着一份情的,因为皇子的遭遇而对这个人的恨也慢慢平淡了不少。

    “她总是会在朕的臂弯里笑啊笑啊,像个淘气的孩子缠着朕,让朕给她讲笑话。朕就每夜每夜的去翻看那些民间杂记,或者是神鬼志异什么的,她就像只百灵,只要你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叫,她就会开心的像个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小孩子。真是的,从高丽进贡来的那么多奇珍异宝,她却只喜欢那只不知是哪件贡品上掉下来的用来做装饰的小小的贝壳。”男人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温馨,仿佛那便是他一生最开心的时刻。

    “可自从有了那个孩子以后,她便再也不会对那些本会引得她开心的小玩意儿感兴趣了。小小的衣服,小孩子的绣兜,辟邪的香草囊,还有各种各样只要她能想到的,做的出来的玩具,这成了她最为痴迷的东西。有了孩子在身边,就连每次她忍不住要咳的时候,都会用棉帕死死地堵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点点声音惊醒孩子来。朕让她把孩子放在奶娘那里照顾,可她就是不听。”

    “那年大雪,她的身体更差了,常常没曰没夜的出冷汗。她开始发烧,额头烫得吓人,手脚却一片冰凉。朕为她请了无数的医生,砍了无数人的脑袋,可她依然没什么起色。起先只是有些虚弱,后来更是滴水不进,就连每曰清醒的时辰也变得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她在说胡话,她根本看不见我,却一直抓着我的手,要我答应她好好照顾闵儿。最后那一晚,她突然抓紧我的手,一点一点费力的想靠近我耳边,可她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看着她直直盯着闵儿的衣袖,我突然像是明白她想要做什么似的把闵儿放在她怀里,可她却依然那么努力的,把我的手拉了过来,然后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般的,把闵儿的小手塞进我温暖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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