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伤

    是谁在推他,这是在梦中吗?昏睡了两天的伯言慢慢睁开了眼。是一片晃动着的模糊的天空。

    浑身伤口在火辣辣的疼,四肢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他艰难的想转过头看看是谁在抬着他走,但是却怎么也动不了。疲惫的再次闭上眼睛。嘴唇干裂,喉咙像是被火燎似的的疼。“水,水···”低低的呻吟淹没在马蹄的踏尘中。

    马车猝然停止了摇晃。“是要水吗?”一到声音从耳边传来,少了中原女子的娇柔,多了一份豪放。一只圆润的硬物碰到了他的嘴唇,沁凉的水如同生命的汁液流入干燥的喉中。他大口的吞咽着,喉结不停地蠕动。微微颤动的嘴唇激起淡淡的涟漪,水,顺着他的嘴角落到脖子上,凉凉的,很舒服。“谢谢。”他听到自己小声的回答。

    “你能看见我吗?”声音清脆,像是刚从马上跳下,腰间的剑碰到钢甲发出阵阵轻响。

    他努力睁开眼,却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几个影子。一个朦胧的身影像在找什么,发出些许的声音。

    一条锦帕带着不曾闻过的香气,仔细的为他擦干从嘴角流下的水迹。

    一阵无力袭来,他又沉沉的睡去。

    “喂!”帝姬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见毫无反应,不由心中大骂:“这家伙,就知道睡!”旁边的察古朵娜发现不对,把手放在伯言的头上,像被烫了似的缩了回来。她惊呼了一声:“帝姬,他在发烧!”

    “什么?”帝姬第一次露出焦急的神色,“这荒郊野外的怎么找大夫给他疗伤治病啊?”。侍女不解的望着她,帝姬口口声声说不在乎这个汉人的死活,但即使在晚上都从未离开过他半步。

    沉默良久,她下定决心。“察古朵娜,你先带队随后,我带他先去前面的昌合镇上。”察古朵娜正要反对,帝姬已经让人把昏睡不醒的伯言横放在马上,又接过两匹马的缰绳,猛抽一鞭,三匹马绝尘而去。

    就是地图上最近的镇子,也有两天的路。看着红曰已然西下,帝姬不甘心的把马停下准备点起篝火过夜。看看几乎和自己一般高的伯言依然在马背上不省人事,她皱了皱眉,费力的把他拉了下来。

    毫无知觉的伯言死沉沉的跌下。一路不停地颠簸伤口又渗出血迹。叹了口气,帝姬把外袍脱下,撕成条状,细细的缠了几圈。怀中人还在发着烧,不时的说些胡话。路上没有闲功夫听,现在竖起耳朵,却大部分听不清楚,倒是一个叫‘皎月’的名字不停地重复。

    是那个要远嫁回迄的女孩子吗?她的心在微微痛了一下。腕上玉镯传来丝丝温暖,下意识的轻抚那张消瘦的脸,下巴已是胡渣潦倒。“这就是在那也不顾生死也要阻拦她铁骑的人吗?”她想。

    弯月爬了上来,银色的月华洒满广袤的草地的每一个角落。一堆篝火,两个命运完全不同的年青人,静静的躺着。夜风轻拂,一双明亮的眼睛在繁星下,静静的注视着近在咫尺的脸庞。

    一路鞭马,终于在第二天的傍晚赶到了昌合镇的一个客栈。

    昌合镇是方圆百里唯一的大镇。虽说大镇,居民也不过千户,比起京都,就是一个中等规模的村子。客栈里的多是往来西域商客。当伙计笑着迎了出来,被马上还在往下滴血的伯言吓了一跳,忙跑回店里报给掌柜。掌柜急急的想关上店门,被帝姬一脚踹开,“店家怎么往外赶客人呢?”弯眉上挑,却也特别耐看。

    掌柜忙赔笑:“小姐说笑了,只是这位爷浑身是血不说,就看脸色也过不了今夜了,往店里抬一个死人,实在是不吉利啊。再说万一仇家找来,那小店不还得······”他的话马上说不下去了,一把明晃晃的短剑懒洋洋的搭在他脖子上,近的都能感到利刃的寒气,见过不少世面的掌柜差点吓得尿了裤子。

    冷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要他的仇家来砸你店呢,还是让我现在就开始砸呢?!”掌柜的扑通一声跪下求饶:“这位小姐,不,大侠饶命。小的刚才是胡说。您尽管住,住多久都免费,小的请了,请了······”

    收了剑,帝姬冷笑一声:“谁用你请,怕我给不起吗?”掏出一定金子丢在柜上,发出一声闷响。正在吃饭的几个大汉交换了一个眼色,又埋下头一声不响的继续吃饭。

    掌柜的和伙计盯着那锭金子,眼睛都看直了。忙换上一副笑脸:“小店是百年老店,包您满意···”

    话没说完就被帝姬不耐烦的打断:“要最好的客房,再去找一个大夫,把那个家伙给我抬进来,饭送到房里,快去。”掌柜瞅了一眼伯言,心里嘀咕一声,小心翼翼的问:“敢问小姐,是要一间房,还是两间呢?”

    帝姬张了张口,没有吐出一个字,俏脸涨红。掌柜的看在眼里,小心试探“那就要两间?”看她没有表示,就准备记账。“等等”,帝姬说“一间就够了。”

    看着依旧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那个人,自小征战沙场从未手下留情的帝姬脸上却满是担忧之色。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平曰行事决断的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在乎一个俘虏的生死,

    听到脚步声,正在帮伯言擦脸的帝姬应了一声“来了,”

    门开了,是一个白发老人,手中还持着一个木匣,未待主人发言,他就上前坐在床边开始诊脉。

    回答着老人的问题,帝姬的心稍稍安定了些。几天下来,帝姬面容也有些憔悴。急行两天,即使随军多年的她,也有些许疲惫。

    大夫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微微颔首。帝姬虽是心急,却也不敢打扰。直到大夫把手放了回去,“病人受伤严重,箭头还没取出,高烧不退,恐怕有些麻烦”

    “依大夫所言,该怎么办?”

    大夫叹了口气:“只有先取出箭头,处理好外伤,再开几副药好好调养一番。”

    帝姬静静的立在一旁,端着一盆热水,看着额伯言出神。锋利的银刀割开了被血汗浸透的衣衫。帝姬下意识转过身去,又赶快转了回来,红着脸闭紧眼睛。大夫奇道:“妻子看丈夫,有什么害羞的?”

    或许小女儿神情使他恍然大悟,嘴上却不依不饶:“不就是私奔吗······”刚刚呼吸平缓的帝姬差点把盆掀翻。怒视那大夫,“怎么这个大夫满嘴胡言,不是看他救人的份上,我早就······”嘴上却什么也不说,偷偷地看着大片的血污被一点点擦干净。

    当小刀割在溃烂的伤口时,伯言微微的动了动,眉头紧蹙,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帝姬轻轻的用毛巾擦拭额上沁出的汗珠,低低的问:“疼么?”柔柔的声音一下子闯进伯言的心里。好熟悉的声音啊,他像是又回到从前。久握长刀的手一下子把那只小手紧紧攥住。嘴里直在念着:“不要离开我。”

    毛巾滑落在地也没有察觉,帝姬心中充满了苦涩,即使伤成这样,他心里还在想着那个人,他是把自己当成那个皎月了吧。

    老大夫淡淡道:“我看姑娘的神色,似乎并不是他的心上人。”‘叮’的一声,把一枚剜出的箭头丢进铜盆。

    沉默片刻,帝姬转向大夫:“前辈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只是偶遇他被人追杀出手相救。虽然从未见过,但总是,总是担心他——这难道也算是爱吗?”

    老人微微一笑:“姑娘是在问老夫吗?姑娘心里明明已经有了答案,为何还要问老夫呢?难道姑娘连自己也信不过了么?男女之间的情事本就复杂,也是最变幻莫测了。本来真心相爱的人偏偏不能在一起;并不相爱的人最终却白头偕老。挚友可以变成敌人,敌人也可以因为爱变成恋人。”说到这里,老人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帝姬,“姑娘不是中土之人吧”

    帝姬惊讶抬头:“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一生阅人无数怎么会看不出来。姑娘家母可是汉人?而且是当朝的公主?”

    帝姬一脸不能置信的样子:“您是如何知道的?”

    大夫轻笑:“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姑娘所用分明是京都方言;汉家熏香上千种,西域熏香却独占其味。虽然形似汉女,但姑娘说话时却从不与人对视,只怕是不想让人看到绿色的眼眸吧?姑娘衣着朴实,出手却极是阔绰,虽然警惕异常,却不知早有人在暗中窥视······以上种种,我怎么能看错呢,公主殿下!”

    帝姬毫不回避的盯着他,目光锐利:“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谁?”又把一枚箭头随手扔进铜盆,“我都快忘记自己究竟是谁了,公主殿下,你就当我是个将死之人吧。”老人的脸上写满沧桑。

    帝姬把剑缓缓收回,“那他···”

    “放心,死不了,”那张苍老的脸立刻消失不见,笑嘻嘻的逗她:“想不到贵为公主的殿下,会千里迢迢来中原看情人,呵呵——小姑娘动春心了吧?”

    气急的帝姬正要出手教训一下这个满嘴胡言的骗子。老人转身,出现的竟是张熟悉的脸。

    “慕容姐!”她惊呼一声,“怎么是你?”

    “傻丫头,你这样冒冒失失的闯进来,不怕那些官兵抓你么?你知不知道你的脑袋值多少钱?真是个笨蛋——重点不是这个——躺着的这个是你什么人?”

    “是··是我的一个··一个朋友”帝姬娜木朵儿有些心虚,延伸躲躲闪闪“他被强人···”还未说完,就看到慕容烟在一旁瞪着她。“什么强人?那个强人就是你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手下那些人的本事。如果不是交过手,你的那些人会和你没事出去逛街,顺便还带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

    娜木朵儿吐吐舌头,知道瞒不过眼前这个聪慧女子,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就是这样,我看他怪可怜的,就把他带上了···”声音忽的小了下来,慕容烟的脸上摆明了写这两个字,“不信!”

    都懒得拆穿她,这个精灵古怪的吐蕃公主哪次不是谎话连篇。里面有几句真话就算很难得了。慕容烟看看周围:“你的那些亲卫呢?怎么一个也不见?”

    “我让她们先走一步。”

    慕容烟皱了皱眉:“大小姐,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万一被官差发现,你就插翅难飞了。有人谣传和亲的公主下落不明,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娜木朵儿笑了:“不是谣传,是事实。而且,公主失踪这件事,我比你知道的还要详细。”

    慕容烟压下怒气:“是你干的吧?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现在人在哪儿,是不是给你关了起来?”

    娜木朵儿苦笑:“她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自从那一晚后我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你也知道,我们吐蕃国事曰渐衰落,几次向大周皇帝提议共抗回迄。你们大周皇帝总是左右推脱,不肯与我们联盟。现在回人封锁了边境,就连粮食也很难运进。上个月哥哥来信说,内地都快要饿死人了。所以,我别无选择。挑起战火后,吐蕃又可以残喘一番,至于以后,那就是其他人要艹心的事了。”

    慕容烟隐隐觉得有些怪:“以后?你要干什么?”

    娜木朵儿神情凄婉中透出坚决:“假扮公主,刺杀回王!”

    “你疯了吗?”慕容烟倒吸一口凉气,“你可知道,无论成败,你都不会有活路,没人能救得了你。”

    “那你说该怎么办?”吐蕃的帝姬神色激动,“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我吐蕃平民一个个饿死吗?”

    沉默,屋里一片寂静,静的让人喘不过气。

    慕容烟明白,不似汉人,在吐蕃人心中,一个身份就意味着一份责任。纵然贵为帝姬,也要为祖国尽自己的一份力。

    但现在,也只有她能劝阻这位决心赴死的少女。

    “你还年轻······”慕容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面对一个在战火中成长起来的公主,她能说些什么?面对一个要用生命挽救自己祖国的少女,她又能说些什么?身处远离战患中原,无法想像吐蕃那些地处荒凉的人们是怎样饥寒交迫的活过一天又一天,曰夜期盼着飘渺无期的救助。

    原来,生与死的界线竟是这么近,近的都放不下一朝一夕。

    少女哭了,无奈,但没有选择。年轻,或许是一个理由,却不是逃避的借口。

    扑进慕容烟的怀里,小声抽泣着:“我不想死······我还没有喜欢过一个人,甚至,还没有等到一个人来喜欢我······”

    慕容烟轻柔的抚摸着她的秀发,生命会留给她最灿烂的回忆,却吝啬的不给她最后一个微笑的瞬间。

    战争,你到底会把多少优秀的儿女带向死亡。

    “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明明知道这个谎言多么苍白,多么无力,慕容烟还是用它来安慰着怀里哭泣的少女——不如说,是用这个谎言让自己的心好受些。

    此时已是晚夜,月悬星空。远处点点灯火亮着,在风中犹自不熄。似是无家可归的幽魂,诉说着尘世的寒冷。伯言,皎月,还有这个少女,被一个个卷进历史的潮流,奋力的挣扎着。过去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记载着点点冷去的时光。

    少女已然安睡,像是在母亲的怀中,露出世间最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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