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的极大, 冲刷了地上的血迹,这一处街道上风灯灭了,家家户户紧闭窗门。

    他淋着雨水在不自在天里穿行很久,再次回到原点。

    掉落的原点在一处破庙里, 屋顶因他的坠落而破了个大洞, 瓦片碎裂, 甚至砸破了一个小孩子的头。

    黑夜里像躲藏了一只食人巨兽,令人不敢多言多语。纪素仪站在破庙里一眼就看见墙角的人。

    她不算个乞丐, 身上衣裳完整,不过灰扑扑的乍一眼看去并不显眼。

    约莫十岁左右,双手捂着脸,眼睛偷偷从指缝里看过来,浑身缩成一团, 很是惊恐。

    天上电闪雷鸣,一刹白昼, 他慢慢走到佛像前折了一支香,手指轻弹一下,瞬时橘黄暖光盈满一室,驱散寒冷。

    “你叫什么?”

    小孩浑身发抖, 此处再无旁人, 这个神仙一样的男子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来。

    “我叫……生生。”

    是个女孩子, 纪素仪抬眼看去, 见到一张惨白的小脸,对他仍旧很警备。

    “这是什么地方?”

    “是兰陵。”

    纪素仪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汝阳附近的地图,找不到兰陵,他不由闭了闭眼, 又思索起这一块旧名。

    今夜瓢泼大雨,屋顶还在漏水,而纪素仪偏偏就站在窟窿洞下,连绵不断的雨丝哗哗坠落,看得生生瞪大了眼。

    她以为这人病了疯了,可雨下了好久,他身上衣服干燥,半点狼狈都无。

    一刹那生生想起红桥下的说书人口中所道的那些鬼怪志异故事来,她梗着脖子,弯腰贴着墙角往外爬。

    就像是一只大耗子,少年只消一伸手,生生就四肢乱扑腾哇哇大叫。

    嘴喊的还是:“别吃我!别咬我!呜呜呜呜!”

    纪素仪的袖子都被她踹上了几个脚印,看不出这么小的人,挣扎起来力气还颇大,但落在他眼里,与蚂蚱无异,一手就捏死了。

    “只是问话,不伤你性命。”

    他施了个清洁术,顿时手里的小耗子干净许多,一张脸叫他莫名熟悉,细看眉眼,纪素仪不由微微一怔。

    他询问道:“可有别的名字?”

    那一双大大的杏眸里透着防备之色,被他一问,生生赶紧摇

    摇头。

    纪素仪听罢,垂眸打量她一会儿,接着伸手抽了她半缕魂丝。

    魂丝被抽,小姑娘随即歪头昏死过去。

    外面雷声轰鸣,纪素仪似乎察觉出了什么异样,手心翻转,顿时水汽四起,周遭成了密闭的芥子空间。

    少年在临时的芥子空间里窥见了生生十年间的所有,毫无保留。

    她跟俞秋生无任何关系,只是长得相像。其生父是吴丝镇的纨绔子弟,败坏家产又卖了妻子小妾,剩下一个独女也养不活,给了一些细软便把她推出去自己要饭,自己转身剃发出家,落得一身无牵无挂。

    她的十年人生无比简单,纪素仪草草看过,魂丝便放了回去。

    下半夜雨声淅淅沥沥,纪素仪沉默地看着地上的影子,他一身白衣如旧,但灵气仍旧在四散。

    他掉落的这一处并非只是普通人间,究竟是何处,纪素仪也不清楚,可俞秋生消失在崖下,想必两个人会在某一个恰当好的时刻相遇。

    一切都只是时间的问题。

    雨停了,纪素仪便掸了掸衣袍,将身边的小孩子推到墙角,继续在兰陵四处游荡。

    他身影一消失,小破庙里顿时黯淡一片,薄薄月光从窟窿洞里坠落,生生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她在脑海中回忆那人的样貌,但看着月光,画面模糊起来。

    不过他真的很干净。

    ……

    雨过天晴,兰陵飘着酒香,大街上随处皆可见酒垆,来往商贩旅客骑着马驾着驴的无不挤在一块儿。

    一群人推嚷着,百八十年前便要拓宽的街道时至今日还是这般,引得不少人抱怨。

    纪素仪从屋顶上走,他的佩剑还留在谷底,如今腰际空空,袖手观望那一处拥挤之地,观察着每一个人。

    晨光在肩头跳跃,一群人挤着挤着骂起来,骂着骂着就撸起袖子起手,人仰马翻,混乱不堪。

    过路的行人被堵的越来越多,生生原本想换条路,奈何身后的矮胖墩儿挪不开身,她只得随着人流卡在当中。

    怀里的热包子烫的胸口那一块皮发疼,生生偷瞄着周围,小心翼翼摸了一个出来,吹着热气不舍得咬。

    但没看饱,后头人流便挤过来,直把包子撞掉地上,一脚踩过去,回头都看不

    着。她呆住了,心里霎时如遭重击,越想泪越多。

    这样一个小矮人在人群里头哭起来也没人会在意她。生生咬着嘴巴,知道自己哭相难看,半捂着脸,而后仰着头想把眼泪憋回去。

    仰头后眼睛先看着天,随后余光里映入一抹白色身影。

    纪素仪正望过来,视线相交后随即又错开。他神情冷淡,只一眼,叫她窘迫极了。

    好不容易从路口挤出去,生生回头看,见屋顶上的人还在,瞧着孤孤单单的,不知心里头想的什么,一个人看什么。

    她低头叹了叹,擦干净眼泪,喃喃道:“管我什么事。”

    生生今日还有正事要做,不能耽搁,便往一个酒垆跑过去。她这些日子便在酒垆里给人送酒端盘,一日下来堪堪能有十文钱。

    而后面一连几天,生生都能看到那人,开始生出些许期望。大抵人对看着美好的人与物生来就有一种喜爱。

    但生生期盼的这个人实在奇怪,他没有个正当营生,就像街头无所事事的地痞流氓一样。

    “喂,你总是盯着他看,是认得?”几个酒徒问生生,因她年纪小,时常就拿来取笑。

    “喝你们的酒,我不认得,看看也不行么!”她像是竖起刺的刺猬,凶的狠。

    “行行行,眼睛长在你身上,心飞了罢,瞧你思春的样!”

    一群人笑嘻嘻的,惹得四周酒徒也都看过来,生生一气之下盘子摔得砰砰响,倒叫老板斥了一声。

    日子就这样糟心地过着,纪素仪熟悉此地后身影便少见了。

    夏秋冬接踵而至,兰陵下雪,生生带着攒的钱买了一件厚厚短袄,裹在身上人臃肿的像只大肥猫。

    她又一次看到纪素仪是在城墙根脚下,那人穿的格外单薄,屈膝坐在地上,容貌清隽,与周围缩在一起的乞丐们格格不入。

    他眺望着城门外的景物,眼里是她所读不懂的深思。

    风雪过了午后逐渐变大,纪素仪肩上堆了细雪,细碎的发丝上也沾了细雪,整一个人看起来便如同雪做的,他不言不语。

    时至今日,纪素仪的灵力所剩无几,偏偏也出不去,这里紫陌红尘是一个虚幻牢笼。处处都是生老病死的轮回,开心事情不多。喝酒的酒徒、赌坊的赌徒、

    懒散成堆的乞丐、成群结队的恶少年们随处可见……

    没有多少省油的灯,他以旁观者的眼光看待,这一切都是虚幻,心里无比清醒。

    是以生生靠近他时纪素仪淡淡瞥了一眼,如同哑巴一样。

    “你最近是生病了?不能说话了?”她挥挥手,试探性地问道,“要是你生病了,我带你去医馆。”

    她知道有一家医馆,看病不要钱,只不过医馆里有一只穿山甲。

    生生个头小,站在他边上竟就跟他坐着差不多高,哪个眼神不好的看见,误以为是父女也差不多。

    纪素仪强当做听不见,奈何她一张小嘴就没停过,虽不敢碰他,可除了背靠的一堵墙,已经来来回回在他跟前走了不下百遍。青袄上雪化了染湿肩头,整个人耳朵冻的发红,一双杏眸还炯炯有神看着纪素仪。

    他眉头微挑,终于是明白她什么意思,抬眼仔仔细细把她看了一看,在她明亮的眼神里拍去身上的雪花,一言不发从此处离开。

    生生:“……”

    “你不饿么?一个人这么奇怪,叫什么?”

    纪素仪抬头看着厚厚的乌云,末了头也不回。身后的小姑娘不是俞秋生,一个人犯傻他怎会好心地叫她清醒?

    晚来天欲暮,寒意四面八方袭来。

    生生被他所冷落,这一日垂头回自己的小庙。第二天推门出去,才发现雪都堆了一尺厚,阳光照射下刺眼极了。

    不多日是除夕,兰陵热闹拥挤。

    她路过城隍庙时不慎被人撞了一下,因个子小而没有站稳,踉跄着一屁股坐在雪地里。

    姬孤穿着件深灰色大氅,这会子把人撞倒,见是个小不点,便从袖子里拿了把糖给她作赔礼。

    生生呆呆地看着那一捧糖,未几被一个女子抱出雪堆。她身上衣裳亦是单薄,抱着自己却道:

    “天冷,可别着凉啦。”

    生生一扭头,见是个穿着豆绿短袄搭月白挑线裙子的女人,面色红润,头发梳的齐齐整整,笑容明媚。

    “多谢多谢。”她一连说两声,双手接着姬孤的糖。

    姬孤垂眸看着小不点,弯腰摸了摸生生的头,而后轻笑道:“秋生,她跟你好像。”

    往袖囊里塞糖的生生闻言看去,正巧与她对视,就见她点

    头称是,鬓发上的金步摇晃着阳光下耀眼极了。

    天气转寒,生生把手搓了搓,正要离开这儿,前头忽然有一阵骚乱,人堵着都来看热闹。

    原来今日到城隍庙烧香的有个挺大肚子的妇人,这会子才烧完三炷香,她夫家竟然就提刀追了过来。

    夫家气红了眼,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被人欺瞒久了,甚至周围邻里都知晓他老婆怀了旁人的崽,这怎么就能心平气和。

    “你来杀老婆?庙里都不能等一等?”一群看热闹的嫌事不大都在起哄。

    奚落起哄声中无人阻拦,血都溅到看热闹的脸上,一个个却跟打了鸡血一般,待人头落地,竟还有人意犹未尽。

    “瞧你这窝囊样子,你怎么还有脸在杀了老婆之后无罪继续活?”有人不服。

    于是在指指点点中杀了老婆的男人气不过也一刀破开肚子,活活要痛死。

    而在这样荒诞之中还有人鼓掌,直至此时生生才瞪大眼睛,无措地望着周围。她像是受了极大惊吓,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先前姬孤撞到了她,这时轮到她撞姬孤。

    瘦高的青年扶了一把,眼神凝重。三个人好不容易挤出来,俞秋生鬓角的碎发垂落几缕,她把头发撩到耳后,见拉着的小孩还呆呆傻傻的,便把袖子里的糖人递给她,让她舔舔玩玩压压惊。

    “刚刚是不是吓到了?”俞秋生摸摸头,弯腰问。

    生生摇摇头。

    俞秋生见她孤身一人,瞧着拮据而人又坚强,私下里胳膊肘便顶了顶姬孤。

    他倒是懂意思,于是问道:“你对这儿熟不熟悉?今日.本要买年货,可咱们两个人从外地来,你若是闲着能否替咱们找找路?事后必有谢。”

    生生看他们不像坏人,正巧着酒垆里事情干完了,便略一思索,应了下来。这一路上姬孤偶尔说几句话,俞秋生则全程开导小姑娘。

    他二人此番造访不自在天乃是梦娘生了,适才托其来此买些小孩子要的东西。俞秋生该买的都买了,储物囊里装得满满。

    最后从店里出来,外面飘小雪。大把的纸钱混在其中,唢呐声音可是响震了天。而一面是办红事的,一面则是办白事的,狭路相逢,俞秋生站在台阶上看,心里想的却

    是——不会吧不会吧!

    寒风飕飕,又得等一会儿。

    俞秋生望着争吵起来的一群人,风里打了几个喷嚏。姬孤脱了自己大氅给她披上,笑道:“之前在青楼里倒不觉得,现下看来,这儿活着倒是很精彩。”

    生生望着他们,听到青楼两个字眉头顿时一跳。

    后来把这事告诉纪素仪时那人居然扭头看了她一眼,神情莫测。

    破庙外头,生生抬着下巴,坚持道:“我没去过青楼,但道听途说也是知道那不是好地方,你这样看着我倒好像本姑娘是从那里出来的一样!”

    她今天头上戴了朵花,手里抓了两个糖人,往他手里强塞了一个。

    “你天天在外面乱逛,要过年了也不回家么?”

    纪素仪低头看着糖人,还给了生生。

    他的手修长晰白,骨节分明,跟生生的不一样,以至于她瞥了眼就把自己冻红生疮的手缩回袖子里,努力维持颜面。

    “你这人,别人对你好你也不接受,说话也不当回事,难怪孤零零在兰陵流浪。”她哼了声,屁股往边上挪了挪。

    “我今天看到那个公子可高可好看了,带着他和那个姐姐买年货,我给他们两位带路,事后便给了我一锭银子!”

    生生兴高采烈,便是他不说话,那也能听着。她在破庙里住久了,一个人孤孤单单没人说话。

    “我喜欢她的金步摇,等十五岁,也攒钱买一支。届时你要是还在兰陵,我请你吃饭。”她说着说着幻想起来,“那个公子说我和那个姐姐长得像,既然她长得好看,那我以后也一定会同她一样好看。”

    纪素仪闭眼,耳畔叽叽喳喳,三句不离那一男一女。

    听到这里,他看了看生生如今的模样。其实看久了,只有一双眼睛跟俞秋生像。

    纪素仪很久不说话,今日难得开口。

    他说:“没人会无缘无故待你好,今日不过看你可怜罢了。”

    声音低哑,与他的外貌极不符合。

    生生笑容一僵,末了不屑道:“我这样的人可怜就可怜,有人能对我好就不错了,我管是为什么?不管!”

    纪素仪看着月亮,耳畔听得生生在那里羡慕。

    她说:“我以后要叫秋生,把生生当小名。找一个有钱的公子

    ,再也不要住在破庙里,我要穿华衣美服,插一头的金步摇。”

    纪素仪微微一诧,半晌道:“你再说一遍。”

    他的眼眸黑沉沉的,看着她时像带着淡淡的杀意,一下子弄得生生说话结巴。

    又听了一遍,纪素仪从台阶上站起来,清隽的面上终于不是以往那么平静,他怒极而笑,忽就想通了一点。

    若是生生口中的那个女人是俞秋生,男人想必就是姬孤了。

    他们也在这儿,终于来了么?

    眼见着他走了,生生却是一头摸不着头脑,跟过去大喊:“你要干什么!”

    “你这样子就像是要去捉奸!”

    “你别冲!他们可能走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可在纪素仪面前,她跟蜉蝣一般,微不足道。

    ……

    今日俞秋生跟姬孤一共看了五场聚众斗殴的场面,打的叫一个激烈。

    傍晚两个人走出去,按照梦娘事先告知好的路线,仍旧要坐船。别看港口如此热闹,只消坐船出一二三里,顿时人就少了。

    姬孤买了一艘乌篷船,船篷上积了一层雪,水中倒影清寒,俞秋生还穿着他的大氅,这时候终于觉得冷的厉害,一个劲儿地在那抖,鼻尖泛红。

    “上来。”姬孤伸手。

    俞秋生道了声谢,脚一踩船便晃晃悠悠,圈圈涟漪打碎平静的月色。

    远看,这两人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而城墙的阴影下,纪素仪将这全部尽收眼底。少年面容瞧着阴沉极了,奈何他如今是笑着的,眼眸里墨色深重,意味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个小炮灰登场。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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