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舒这时无可避免地注视着郎君。

    马车里的空间有些幽暗, 可这么近的距离,却可以看到郎君冰白的肌肤上还有茸茸的光晕在流转。

    他的神情带着一丝慌乱,他浓密的眼睫在自己的注视下不断地颤动,好似被搅动了一江春水。

    这一刻, 谢舒还闻到了来自郎君身上的清幽香味, 恍惚中眼前有桃花盛开, 留下一点若有若无的甜意。

    当这点甜意在心间蔓延开的时候,谢舒才匆匆回过心神,连忙收敛目光,重新拉开他和郎君的距离。

    这时谢舒方才反应过来, 自己刚才差点又忘了一件事,郎君是双儿,不是普通的男子,自己这样靠近他,像极了轻薄。

    而谢舒正要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忽然又想起之前和郎君承诺过,不拿异样的态度对待他。

    可这个度,又该怎么把握?

    谢舒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难的事情。

    此时虞楚息的心跳也慢慢恢复,刚才谢舒骤然移开目光, 明明早有预料, 可虞楚息心头还是说不出来的气恼。

    这人, 先撩自己的是他,怎么先躲开的也是他!

    虞楚息想到这里有些牙痒痒,忽然, 他勾唇一笑, 朝着谢舒问道:“我看的什么书你可知道了?”

    听到郎君的问题, 谢舒这时又转过头。

    只见虞楚息正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刚才那点慌乱似乎已经消失不见,他唇角微弯,眸光清亮,藏着一点不为人知的狡黠。

    谢舒心头忽然一动,想起刚才郎君一直看书,却好像没有翻动过一页。

    因此谢舒也忍不住露出一个微笑道:“郎君在看《战国策》,对吗?”

    没想到谢舒真的答的上来,虞楚息只好不说话,不过他心里也有些奇怪,这车厢里的书都是丫鬟挑些他喜欢的类型准备的,而《战国策》这样的书,绝不在他的喜好之内。

    就在这时,谢舒忽然伸出手将虞楚息手中握着的书卷轻轻往上抬起了一点,紧接着他又笑着道:“唔,是我猜错了。”

    卫卿童一路上都在想事情,也不知道怎么走回去的。

    直到回到熟悉的桃泥巷,看着这狭窄的过道,卫卿童忽然有一种说不清的怨恨冒出来。

    如果刚才没有站在虞家门口,卫卿童也不会如此痛苦于两者之间的天差地别。

    当走过那家已经生满荒草的四方宅院,卫卿童更是怀念起曾经的岁月。

    那个时候谢舒只有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早知道他当初就不该劝谢舒去

    然而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逝,卫卿童知道谢舒若是不去虞家,也不可能将他从泥潭里拉出来,父亲更不会答应把自己许给当时的谢舒。

    可是,想到这里,卫卿童心头那种愤恨的感觉也在逐渐加深,他看着自家那破败不堪的老宅,脑海里闪过家徒四壁的惨淡情景,这些年,进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守住过

    他的父母也越发贪得无厌,不知满足,现在就连能够拉他走出泥潭的人也不再看他一眼,为什么他就要忍受这些呢?

    不过就在迈进家门时,卫卿童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往日清清冷冷的宅院中今天怎么多了几人说话的声音?

    不仅如此,他还听出卫老头语气多么地阿谀献媚:“老爷,您再等等,马上我们家卫卿童就回来了”

    这一刻,卫卿童心中掠起巨大的恐慌,难道父亲真的打算要卖了他?

    卫卿童仓皇地后退几步,一个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物品,院中的几人也听到了响动。

    见是他,卫老头不禁大喝道:“卫卿童,你还不快过来见过老爷,刚才跑哪去了?”

    卫卿童这时方才看到卫老头身边还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看着衣着富贵,面容富态。

    卫卿童立刻认出了此人,这不是虞家二老爷虞万春吗?因为虞万春向来喜欢博些善名,金陵很难有人不认识他。

    可虞万春为什么忽然找上他家,难道是知道了谢舒和他的事?那父亲会不会

    他现在谁都靠不住!

    卫卿童几乎是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看着卫卿童的背影,卫老头又气又惊,卫卿童跑什么啊?

    这不是落实了他心里有鬼吗?

    虞万春却笑容满面地望着卫卿童的方向,丝毫不着急。

    原本他之前还不太确定,这谢舒是否真的和卫卿童有过首尾,因此虞万春故意先入为主,让卫卿童自己有一个判断。

    其实他刚才还想从这老家伙口中套话,想不到这卫老头有些精明,看到钱依旧不开口,不过现在,虞万春已经确定无疑了。

    金陵这个时节出游的人不少,大概是因为地处江南的原因,春天来得格外温润暖和,此时已到了暮春之际,天气不冷不热,刚好合宜。

    城外有一个叫做蝴蝶坡的地方,是城里人最喜欢选择的出游佳地,这里山花遍野,每到春夏之交,彩蝶翩翩,引得许多男女老少驻足逗留。

    虞家的车马停下后,风荷选定了一处靠近河边的丰茂花丛,让丫鬟们铺开一半是绸面的垫子,将自带的吃食都摆好。

    在丫鬟们都忙碌的时候,虞楚息随意在附近走走,他从前还没有来过这里,这周围的景色都让他有些纳罕。

    但在谢舒眼中,这位郎君才让人稀奇。

    只见平日顶娇贵的郎君此时却毫不介意地在花丛中穿梭,他穿着素淡的白衣,明明不属于艳色,但在那繁密的花色之中,越是素淡越显得明丽无双。

    谢舒走到虞楚息的身边,两人很快并肩一起行走。

    虞楚息忽然轻扫了他一眼道:“你不去看书,跟着我干什么?”

    谢舒听郎君的意思像是在计较自己刚才逗弄对方一事,于是谢舒只是笑而不语。

    虞楚息又撇过头道:“你今日怎么想起和我一起出游?”

    虞楚息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大概是眼前的风光太美,再加上身边这人脸上的笑意太温柔,这温柔是可以真实感受地到的,甚至可以触摸的。

    这让虞楚息有了一种期待,也许,也许他会告诉自己真相。

    谢舒看着郎君的侧脸,两人站在河边,那粼粼的水波倒映着他的眼睛,莹莹如水,就连唇色都发着光。

    这让他如何忍心欺瞒对方?

    可谢舒又何尝不知道,他从另外一个世界来的事情,是多么地离奇,即便信奉鬼神之说的人,也会觉得不可思议,何况局限于这个时代,那么该如何向郎君解释呢?

    虞楚息见谢舒没有立刻回答,他刚才心头生出的期许陡然再熄灭下去,他不愿枯等,转身道:“罢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明知道那是谢舒的过去,那切切实实的三年里,他又何必自欺欺人。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虞楚息在心里莫名地将现在的谢舒与过去的谢舒分割成两个部分,一面美好如斯,另一面早已泛皱发黄。

    可是一个人真的差别有这么大吗?

    所以,不问也许是更好的答案。

    就在虞楚息刚抬步的时候,谢舒的轻声叹息在他身后响起。

    虞楚息心头微微一颤,竟迈不开第二步。

    谢舒低咳一声,他的声音很郑重:“郎君,我有话要和你说。”

    虞楚息再也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他。

    谢舒的目光轻轻笼罩在郎君的面上,声音很柔和:“郎君,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信我,我其实从落水之后醒来,过去的人和事就记不太清了”

    谢舒并不知道虞楚息听着番话会怎么想,这是他唯一能够解释的理由了。

    之前向洗墨隐瞒,是因为他需要时间来适应这个世界,没有弄清楚情况,他不能露出马脚。同时洗墨跟在原身数年,情谊深厚,又深知其中原委,不能直言。

    郎君却不同。

    其实谢舒也可以选择沉默,刚才郎君已经打算从此揭过。

    但谢舒不想这样,问题之所以成为问题,是因为它客观存在,不能转移。如果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却迟迟不去解决,一直拖延,这不是谢舒的处世之道。

    而时间或许也可以抹平一切,可其中造成的芥蒂,却又怎么可能用一句话来盖过,所以谢舒最不理解的就是一些世人总喜欢百般曲折回转的故事,到最后再落得一个皆大欢喜,才算结局美好。

    可如果真的在乎一个人,体谅一个人,不该如此。

    更何况谢舒不想让郎君为原身的事情而徒惹烦忧。

    只是这样的解释,谢舒也觉得有些荒诞,因此说到最后的时候,谢舒的声音都有些飘忽不定。

    虞楚息却自始至终地注视着他,他深秀昳丽的眉目氤氲着淡淡的波光,可以令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他的唇角轻轻勾起了笑意:“我信。”

    这有什么不好信的呢?

    尽管虞楚息不是没有看出来,谢舒口中的理由,大概只是一部分的真相,可只是一部分,既然他这样说,他就愿意相信。

    这些天,一直困守在他心头的种种疑惑以及顾虑终于被照亮了些许,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虞楚息想起两人见的第一面,谢舒那些种种异常的行为也得到了解答。

    虞楚息忽然有些好奇,他长睫微闪,故作平常地问道:“那当时你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谢舒低低笑着纠正着他:“郎君,那是第二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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