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刘子羽在半月之前,刚刚办了六十大寿,他知道朝廷有规矩,便是官家都不会轻易做寿,因此只是邀请了寥寥几人。

    首相赵鼎,枢相张浚都派人过来贺喜,就连曲端都派人过来,送了一份厚礼,至于和刘子羽关系最好的岳飞,没法脱身,只能派儿子岳云过来,以驸马之尊,前来拜寿,也算是给足了刘子羽面子。

    只不过在席间,最耀眼的年轻人却不是岳云,而是刘子羽身边的一个小伙子。

    他叫朱熹,乳名沈郎。

    酒宴之后,刘子羽特意留下了岳云,把朱熹重新引荐给岳云,并且说了一番肺腑之言。

    “老夫花甲之年,执掌兵部也快十载了。枢密使张相公无论年纪,还是手段,都远胜于我。加之近年身体也不好,我有意告老还乡,优游林下,过几天安生日子。”

    岳云闷着头,没有说话。

    他的情况有点特殊,世人皆知岳云是岳飞的长子,是赵桓的女婿,但是却很容易忽略,这位驸马爷还跟太子赵谌走得很近,甚至干脆说,岳云和赵汾,属于赵谌的左膀右臂,一文一武,两根台柱子。

    有了这层身份,岳云就注定了属于下一代的人物,没必要在朝堂上有什么表现。

    像兵部尚书这种高位,可不是岳云能置喙的,多说一个字,都是过格。

    不过好在刘子羽也清楚,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对岳云道:“我退归林下,不在乎自己的亲子,唯独担心这孩子。”

    他再度把朱熹拉过来,向岳云介绍。

    朱熹今年刚十几岁,生得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尤其是在右眼下面,有几颗痣,好事者就说这是北斗七星。

    眼下生星,这是宰相才有的地位,日后必定能宣麻拜相。

    当然了,别人不会凭空赞许逢迎。

    朱熹的确有些了不起的地方,他很会读书,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孝经,而且这位小神童还在封面上写下“若不如此,便不成人”的话语,堪称志存高远。

    朱熹的父亲叫朱松,曾经在吏部干过,在几年前朱松病死,他临死的时候,就把朱熹托付给好友刘子羽。

    刘子羽对待朱熹到了什么地步呢?

    他亲自掏腰包,给朱熹建了座二层书楼,让他在里面专心读书。

    而且刘子羽还动用自己的关系,帮朱熹寻找各种书籍,包括最新的著作一句话,才十六岁的朱熹,已经算是满腹经纶,装了一肚子学问了。

    刘子羽对朱熹的程度心知肚明,十分喜爱,甚至收为义子。

    他坚信此子日后毕竟不可限量。

    刘子羽想致仕,他最挂心的就是干儿子朱熹。

    要是在几年前,凭着刘子羽的份量,大可以直接把朱熹推荐给赵桓,在皇帝身边办事,日后的前程自然不用说。

    可是现在却是不行了,刘子羽只能想办法走岳云的门路,从女婿入手,接近老丈人,走一条终南捷径。

    刘子羽想得很好,可他有点低估了岳云的耿直。

    “刘世叔,最近几年,天下太平,官家勤于内政,官吏任用越发有了规矩。有学问不一定能当好官吏,想要入仕,不如走科举之路,从州县起家,积累资历本事,自然有大展拳脚的时候,水到渠成,总好过揠苗助长。”

    这话一出,刘子羽顿时老脸通红他是的确疏忽了,眼前这小子可是岳飞的儿子啊!刘子羽只能咳嗽,掩饰尴尬。

    正在他想要岔开,只当没说的时候,朱熹竟然深深一躬,主动开口道:“朝廷百官自然是要按照规矩升迁只是不知道太子殿下的行台,还有燕王的治下,也是如此?”

    岳云笑了,他看着年轻的朱熹,朗声道:“行台要和蛮夷打交道,燕国苦寒,你一个白面书生,未必能受得了,还是不要为难自己了。”

    又是一盆冷水,让岳云没有想到的是朱熹居然没有气馁,而是继续道:“白面书生未必不能辅君报国!当下就是个最好的机会。”

    岳云眉头挑动,沉吟了片刻,缓缓道:“什么机会?”

    朱熹朗声道:“驸马,官家废除古已有之的宦官,难道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岳云紧皱着眉头,迟疑地看向朱熹,这小子还不到二十岁,他是信口雌黄,还是真看出了机会?

    刘子羽两手一摊,也没了主意,他只说要把朱熹推荐给岳云,却没有预料这小子会自作主张,不按套路出牌要是寻常人,刘子羽早就呵斥了。

    无奈他实在是太喜欢朱熹了,就只能看着他表演。

    “岳驸马,历代主张释放奴仆,善待百姓的明君贤臣所在多有。无论是文景之治,还是贞观之治。都有释放奴仆,充实户籍的举措。可历代到了最后,都不免名门大族,藏匿丁口,豢养奴婢,成为为祸一方的巨室,这里面的缘由驸马可曾想过?”

    岳云笑了,一个远比自己年轻的家伙,居然要给自己上课,也着实有趣。

    “你有什么高见?”

    朱熹笑道:“高见谈不上,只是一点浅显道理罢了。说到底,还是上行下效,将心比心。官家能废除宦官,从宫里清除了奴婢。试问天下还有谁敢豢养奴仆?难道他们比官家还要尊贵?”

    “自古以来,宦官为祸,所在多有,秦朝有指鹿为马的赵高,唐代有宦官乱政,废立天子,把持神器。历代苦心焦思,无不想要彻底解决宦官之乱。本朝约书算是很严格的,可到底不如官家的这一手高明,彻底废除宦官,这可是值得载入史册的大事,甚至还要胜过光复燕云!”

    朱熹喜气洋洋说着,却不提防,岳云的脸色渐渐严肃了。这小子也不会说话啊,光复燕云可是我爹的壮举,怎么?废除宦官,就比这个还了不起?

    朱熹看出岳云的迟疑,他朗声一笑,随即伏身道:“驸马,自从废除宦官这一刻开始,我大宋疆域之内,可以宣称万民如一,再无贵贱之分驸马还以为这是个小事?”

    岳云深深吸了口气,面色渐渐凝重,忍不住思索起来。

    废除宦官,大家伙的注意力还是放在朝局变化上面,尤其是力量对比,权力如何重新划分

    可是让朱熹这么一说,做事让岳云悚然一惊。

    岳云也读过一些书的,所谓孔孟之道,也是懂一些的,儒家的核心是讲礼仪的,孔圣人也是希望礼乐教化,复兴周礼,从而天下大治,百姓安康老夫子还为此奔走一生。

    很显然,儒家思想有很多好东西,不然也没法千年不衰。

    可是在种种主张背后,儒家有一个问题,他们是讲究等级的,是有尊卑的。

    最典型的例子便是儒墨之争,墨家主张爱无差等,施由亲始,以兼爱攻击儒家的仁爱,说儒家虚伪。

    当然了,儒家的反击也很犀利,孟子就攻击墨家,说你们把自己的父亲等同别人的父亲,都一样对待,这岂不说是对待自己的父亲没有了特定的尊重,这不就是无父吗?既然无父,必然无君,所谓墨家的主张,自然是大逆不道了。

    毫无疑问,儒家赢得了胜利,成为了显学,其余百家之学逐渐消失。

    只不过这事情还能不能仔细推究一下呢?

    儒家攻击墨家的话术,有没有漏洞呢?

    其实还是有的,所谓兼爱,一视同仁,不是说你给自己的爹一碗肉,也要给别人的爹一碗肉吃子女孝顺父母自然是可以的,也是天经地义的。只不过要问的是,自己的爹,和别人的爹,在人这个维度上,是不是平等的?

    地位可以不同,但人格尊严也有差别吗?

    不知道墨家先贤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可儒家却是想过的,而且给了答案,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所以在儒家的视角下,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虽然也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但是历代在“民告官”这件事上,老百姓都是吃亏的。

    国法如此,宗法就更是如此了,几乎掌握了宗法大权的族老,可以予取予求,生杀予夺,不用担负任何罪责。

    说来说去,任何一门学问都是很博大的,都可以有无数种解释。

    单纯讨论理论本身好坏,半点意义都没有。

    关口是要弄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站在哪个位置上你要是一个普通人,认同儒家的爱有差等,认同宗法规矩,认同长辈可以支配你的一切,当你被绑在祠堂,接受毒打的时候,大约就不要祈求青天大老爷救命了。

    毕竟你的选择就是自己主动走上供桌,充当祭品,怪不得别人了。

    其实再看看那些打着复兴传统文化旗号,极力把孔孟之道,甚至三从四德请回来的人,处在什么地位上,也就心知肚明了。

    当你接受贵贱差别的时候,当你仰望上位者,希求一点恩赐的时候,如果来的是某些福报,那只能说求仁得仁。

    “再无贵贱,再无贵贱”岳云念叨了两边,突然惊问道:“既然如此,儒家之说,只怕要土崩瓦解,千年显学,怕是要换一换了。”

    朱熹却是摇头,“驸马,你把事情想简单了往后的儒者大可以不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只讲见贤思齐,讲三人行,必有我师。”

    岳云大诧,脱口而出道:“那还是儒家之学吗?”

    朱熹听闻大笑反问:“莫非驸马以为二程之学,是孔孟正统吗?”

    岳云大惊失色,直到此刻,他对这个年纪轻轻的朱熹

    ,有了不一样的认识。

    “你这是大逆不道!”

    朱熹坦然一笑,“驸马,在下只是想想罢了,官家才是真正做这事的人!”

    “你?你诽谤官家!”

    朱熹断然摇头,“没有,绝对没有!驸马,这几年在下都在苦心读书,我记得早些时候,官家便让衍圣公修书,主张平均田亩,仁爱百姓;随后吕好问吕相公也在修书,他着重制定律法,在各种量刑上面,也强调不论身份,人人一致。”

    “随后还有新的气理之说,排斥鬼神,批驳轮回又推行教化,鼓励进学读书。前些时候,官家推翻了登州阿云案,处死了一个杀死孙女的祖父,这是在强调男女一致,推翻宗法。”

    “如今又废除宦官一路走来,官家始终如一,看不明白的不过是凡夫俗子罢了!”

    岳云骤然变色,朱熹梳理的这些事情,全都是对的。

    甚至岳云知道更多,比如说赵桓喜欢用人民取代臣民,不就是明证吗!

    只是直到废除宦官之前,大家还都觉得赵桓只是约束官吏,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在这套儒家纲常之下,得利最大的就是赵官家自己。

    哪有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

    可是经过朱熹的点破,让岳云惊骇非常,或许自己的岳父就是那个与众不同的人吧!

    “朱熹,你年纪不大,却能想到这么多东西看起来刘世叔真是教导有方啊!”

    在一旁听着的刘子羽都傻了,他对天发誓,这些话真不是他教的,他也不知道,朱熹在这几年都干什么。

    你不好好学诗词歌赋,道德文章,瞎琢磨这些事干什么?

    对于义父的疑问,朱熹只有苦笑。

    生逢大世,还是只想着当官,只想着一时的荣华富贵,那格局未免也太小了吧!

    既然猜到了官家的意思,就该大刀阔斧,勇往直前。

    他还记得当初虞允文也是大胆上书,才成为天子心腹,后来又在太子身边做事的。

    有珠玉在前,他怎么甘心落在人后!

    岳云长长出口气,随后冲着朱熹一笑,“看起来是一定要让你见见官家了。”

    终于能真正走上终南捷径了,年轻的朱熹分外激动,一张小白脸都涨红了。

    他反复思量,不断演练,自己见了官家,到底要如何应付?

    这段时间,的确事情太多了,哪怕是岳云出面,也足足过了半个月,才见到了赵桓,很凑巧,这时候岳飞接管了皇宫。

    他也略微迟疑,但是并没有拦着岳云。

    就这样,朱熹出现在了赵桓面前。

    而赵官家也是满脸笑容,询问道:“朕听闻一句话,叫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你意下如何?”

    朱熹顿时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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