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桓稍微一愣,没想到山海关这块还有这么多名堂,他很快打马,让王中孚带路,直奔秦皇求仙的小岛而来。

    这是一座二三十米的小岛,距离海边也只有几百米远说不定什么时候,砂石风化,土壤堆积,就会把这点距离抹平,沧海桑田,力量无与伦比。

    此时此刻尚且能登岛领略,彼时彼刻就不定什么模样了。

    “给朕准备平底船。”

    赵桓语气中透着兴奋,王中孚只好答应。

    就在天子等候的时候,吕颐浩等人也相继赶来。

    天子所讲,几个人还是懂得的,不要以为战斗结束了,官家就会轻视武人,甚至给他们打压武夫的借口,那是做梦。

    甚至官家还会偏向武夫,就拿韩顺夫的案子来说,放在文官那边,或许就是一场血雨腥风,但是在武将这边,却显得和风细雨觉得不服气吗?文官不是已经干了一百多年吗?

    更何况这也是武人拿命换来的,不服气你们也来修长城啊!

    “不管你们怎么看,老夫都要说,官家这么做是对的。”吕颐浩斟酌道:“当年北魏征讨柔然,设下北方六镇,抵御入侵。后来北魏迁都洛阳,六镇军民生活困窘,以至于叛乱不断,最终葬送了北魏王朝。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如果官家仅仅是拿回了燕云,便留在开封,继续丰亨豫大的日子,那才是后患无穷!”

    吕颐浩又顿了顿道:“所以李太师所讲,反对迁居豪族,反对迁都,反对恩遇武人不只是错,更是错得离谱,朝廷万万不能被这样的言论左右,也不能因为畏惧老臣威风,便不敢说真话,失去了胆气,总而言之,官家有再造乾坤之雄心,诸公也该有开基立业的壮志,辅佐圣皇,求万世太平,彪炳青史的功绩,就在眼前!”

    身为前辈,在临别之际,吕颐浩的这番叮嘱,可谓金玉良言,饱含深情,也说得恰如其分。

    赵鼎为首,几个人稍微沉吟,便一起躬身,拜谢老相公提点。

    大家伙统一了看法,自然要去见赵桓,却不提防天子已经去了海边,他们匆匆赶来。

    凑巧的是王中孚也找来了平底船。

    只不过王中孚没让赵桓第一个上船,而是由他带领着几个侍卫,首先登岛,探查情况。

    别看海岛不大,但很容易隐藏一些虫蛇。

    而且往往还是毒性很强的那种,要是咬伤了哪位,乐子就大了。

    因此折腾了好一阵子之后,就在赵桓的耐心即将耗尽,终于登上了这座小岛。

    赵桓四处瞧了瞧,还真别说,居然让他发现了一块斑驳的石碑,上面的文字犹豫海风侵蚀,已经很难辨认,大概是说秦始皇派人从此寻仙云云

    赵桓略看了看,就失去了兴趣,不过他突然想到一件事。

    “你们几位都是饱学之士,朕想问你们,假如当年始皇帝真的求到仙药,长生不死,如今你我可还是大秦之臣?”

    “这”

    几个人脸色微微变化,赵鼎躬身道:“官家,长生不老本就荒诞不经,海外仙药也是无稽之谈,臣以为始皇帝是痴心妄想,断然不可能成功,反而徒增笑料而已。”

    赵桓微微一怔,随即失笑道:“赵相公误会了,朕可没有半点长生不老的心,人生几十年,百姓如此,帝王将相也是如此,不会有什么差别咱们只是假设一下,随便聊聊。”

    众人总算缓和了一些,何栗思忖道:“官家,始皇帝雄才大略,若是他不死,大秦多半不会亡,刘项怕是也没有机会如此便没有了两汉,也没有了三国两晋再往下臣就不好说了。”

    赵桓又看了看其他人,胡闳休倒是闷声道:“始皇残暴凶虐,苛待百姓,天命不佑,在臣看来,上天断然不会让他长生不老,官家,臣以为始皇帝不是一个值得推崇的明君圣主。仅仅是海外求仙,便已经荒唐至极”

    胡闳休还要往下说,赵桓摆手,打断了他。

    “如今的格局尚且不脱始皇帝规制如何能说始皇不是明君圣主?若是连始皇帝都不算,朕恐怕比不上这大海之中的一束浪花啊!”

    胡闳休惊诧又惶恐道:“官家力挽狂澜,中兴社稷,远胜始皇帝多矣”

    赵桓再度打断了他,“朕几斤几两,自己清楚,咱们君臣面朝大海,天高地阔,就不用吹嘘了回到刚刚的话,朕要说纵然始皇帝可以不老不死,但是当万千义军涌入咸阳,刀斧加身的时候,还能不死吗?”

    “天不灭始皇,民能灭之由此可见,人道胜过天道,民心才是天道!”

    海风吹风,衣袖飘扬,一阵长久沉默,还是由吕颐浩率先打破了沉默,“始皇帝一统天下之后,大兴土木,不能体恤民力,征发数百万民夫,连年劳作,以至于土地荒废,国家几近崩塌便是始皇帝不死,又能撑几年?便是没有陈胜吴广,还有其他人,早晚会起兵攻入咸阳,彼时始皇帝也的确只有死路一条!”

    吕颐浩转向赵桓,“官家的确高见正因为吸取了秦朝教训,历代儒者才极力主张休养生息,厚待百姓,爱护民力。”

    赵桓摇头,“吕相公,话说到了这里,朕不免要说一句始皇帝征发的都是最普通的百姓,就是田间地头的农夫,就是升斗小民他们因为远离家乡,繁重徭役,承受不起,而身死家亡,不得不铤而走险。因此厚待百姓是对的,可这些年来,朝廷说的民,可是这个小民?”

    赵桓想四周环视,微微冷笑,“是不是在一些人眼里,普通百姓就不算人?是不是该用类人形容?”

    赵官家发出了质问,大约类似是不是除了985,211,年薪上千万的,剩下在三四线城市,拿着几千块钱工资,艰难求生的,都只能算是工蚁,还进化不到人这个级别?

    几位臣子面色凝重,渐渐皱起了眉头。

    很显然,在传统士人看来,士农工商,也只有他们算人的,至于关外的蛮夷,那就更不用说了。

    赵桓见几个人沉思,他迎着海风,长长松了口气,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其实往往是最简单的事情,最容易被人忽略。唯有把人这个含义弄清楚了,才能明白如何行使手中的权力。”赵桓笑道:“这些道理朕原本也是不懂的,可无奈金人兵临城下,家国危亡,生死一线。朕想不懂也不行了。”

    赵桓笑着看了看众人,“你们说是不是?”

    几位文官互相看了看,思忖之中,带着深深感叹,道理虽然简单,却也入木三分,进到了骨髓之中。

    “臣等谨遵官家教诲,铭刻肺腑,旦夕不敢忘怀。”

    赵桓点头,“记住了这一点,大略就不会错了。”

    君臣又说了几句话,还待继续聊下去,突然王中孚提醒道:“官家,云起了,臣怕有雨,还是赶快回去吧。”

    赵桓愕然,心说这小子什么时候把道士的本事学会了,都能算下雨了?

    不过赵桓还是愿意相信的,他们匆匆下了岛,急忙返回营地。

    果不其然,刚刚返回,就来了一场暴雨天边白茫茫一片,大雨倾泻而下,天地的界限都模糊了。短时间之内,灌注了巨量雨水,海上白浪滔滔,从燕山之上,雨水汇聚成山洪,倾斜而下,哪怕是几十年的老树,只要阻挡在洪流之前,也会被无情摧毁,毫不客气。

    “真是好一场大雨,奈何将士们又要辛苦了。”

    赵桓微微感叹,待到雨停之后,他们并没有过多停留,而是返回了燕京回来之后,首先是政事堂,经过短暂商讨,立刻将士兵抚恤条例的范围扩大。不只是战场上,平时运送辎重,兴修关隘c道路,乃至河工悉数纳入抚恤范围,着重一点,不许轻视武人,否则严惩不贷。

    除此之外,赵鼎也下令刑部和大理寺,低调处理了姚衮的案子贪赃枉法,自然是死有余辜,但是此案不宜扩大,更不宜牵连一句话,有多少证据,就做多少事情。

    只不过即便如此,也让姚老夫人重病一场,幼弟丧命,却不能救,着实让人无可奈何以至于岳飞的弟弟岳翻特意辞了军中职务,跑来照顾老娘。

    在另一边,赵桓在岛上所讲的东西,也被虞允文润色之后,刊登在了邸报上面。

    尤其是有关“民”的讨论,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尤其是士林,更是觉得官家轻视士人,或者干脆挑动泥腿子们造反,这天下往后还有没有规矩了?

    相比起士林的反弹,倒是有一批站在官家这边的,大肆吹捧圣天子爱民之心,肉麻地称赞,说赵桓此举远胜唐太宗舟水之论,是万古圣君。

    “就只有这些马屁文章?真是白瞎了朕的一番良苦用心!”赵桓语气不悦。

    虞允文察言观色,突然道:“官家,臣看还是您亲自定调子吧,别人到底气魄不足啊!”

    赵桓沉吟少许,再三思量,终于提起了笔: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

    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

    换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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