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尽了做女儿的一份心。

    这话说得极重, 俨然夫人如今是心灰意冷,往后再不想管大太太的事了。侍书见状丝毫不敢劝说,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夫人脸上的巴掌印是大太太打的。

    在侍书看来, 自家夫人知书达理待人温和,那是什么错都没有的。更何况今日的事情也不是夫人的错,明明是大太太的错, 可大太太竟然清白不分。

    这让她气愤不已, “夫人你为什么还要送银子过去呀?就应该让大太太吃了这个教训才好。”

    “然后就全家都知道了,她自己领了家法,然后气病了祖母,惹怒了祖父和父亲, 大哥大嫂, 二哥,我还有三妹几个都被连累吗?更何况若是受此刺激,祖母的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人活于世间, 不能逞一时之快。”

    “你去,”曾淑挥了挥手, “我想一个人……”说到此处,她突然停顿了下来。

    “夫人?”

    侍书不明白夫人怎么突然间停下来了,疑惑地问道。

    曾淑犹豫了一下, 然后道:“这银子你不要交给大嫂了,她既然执迷不悟,连我的话都不听,显然也不会听大嫂的,给了也没有用。所以你待会儿就守在衙门口,亲自交给我爹, 如今也只有爹说的话她才能听进去了。”

    “跟我爹说务必要把东西都赎回来,另外不能惊动了祖母,她如今身子不好,万万不能动气的。”

    侍书郑重地答应了。

    待她走后,曾淑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慢慢的走到床边倒了下去,扯过被褥把头蒙住一动不动。

    曾淑这边因为母亲田氏的举动心灰意冷,但是曾家大房却是热火朝天。田氏那个破了相以及瘸了腿,还有哭肿了双眼的模样,不管怎么说,见过了的人都不会觉得没发生什么事。

    曾家大郎率先不敢置信地问道:“娘,您居然做出了这样的事?没有了银子您怎么不说?大妹妹让你赎回来你也不听,还,还打人!”

    田氏也是懊恼不已,“我就是一时猪油蒙了心,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她就是听到女儿说不想做田家的外孙,所以这才一气之下打了她。

    但打完之后她就后悔了。

    曾家二郎一甩袖子,“娘,您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上回的事还不能让您吸取教训吗?你险些毁了我的亲事不算,如今又想毁了大妹妹?”

    田氏语无伦次,满脸的懊恼之色,“我,我对不起淑姐儿啊,都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我要去向她赔礼,我要去向她赔礼去……”

    “不用了!”

    曾大老爷迈着大步,满脸阴沉地走了进来,“从今日起,你哪儿都不用去,好好的在屋子里反省!家里的脸你丢得还不够吗?”他啪地将一叠东西甩在了桌子上,“你看看这是什么?”

    田氏睁开红肿的双眼想要去看。

    但有人比她更快了一步。

    曾家大郎捡起桌面上的那叠东西,数了数惊讶道:“银票!还是三千两,爹您哪儿来这么多的银子?”

    曾大老爷狠狠的瞪向田氏,怒气冲冲地说道:“这是淑姐儿的丫鬟送来的,说是家里给她准备的嫁妆,如今都给了你,以全了这母女情分,让我们务必要把东西都赎回来。”

    “你,你,你这个败家的,我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曾大老爷用颤抖的手指着田氏,若不是如今儿子儿媳妇都在场,他恐怕就要出手打人了。

    天知道,当他今天与往常一样在同僚们的招呼下走出衙门,看到门口等着的人的时候是多么的困惑以及惊讶,而在听到那丫鬟板着脸一五一十地述说之后又是多么的恼怒和羞愧。

    田氏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然后还把去劝说的女儿训了一通,这一路回来他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你……”他越想越气,左右看了看然后看到了同样很气愤的儿子和媳妇们,转头对田氏道:“这个家你也不要管着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往后就交给老大媳妇管,你就去佛堂给母亲多念念经!”

    “要不是淑姐儿说要低调从事,不要惊动了正在养病的母亲,我非让人给你上家法不可!”

    “老爷——”田氏不敢置信。

    ……

    “夫人,您吃些燕窝。”侍书端着一盅燕窝走了进来。

    “这燕窝……”

    “这燕窝是咱们府里的,”侍书不等曾淑说完就连忙解释道:“今早上刚刚从库房里拿出来,奴婢仔细地挑了半个时辰,保准一点儿燕羽都看不到!”

    “你不用这般战战兢兢,把我当做泥塑的看待,”曾淑笑了一下,经过一夜之后她的眼睛还有一些红肿,但说出来的话却透着几分释然,“事实上,我昨晚睡得挺好的,就好像解脱了一般。”

    这样的话曾淑对着侍书说了一遍,然后又对着一大早就上门来的大嫂又说了一遍。

    “我以前,一直夹在祖母和我娘之间,她们两个的关系时好时坏,我时常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是好。祖母看不上田家,觉得那是一屋子的坏人,其实我都知道的,她也看不上我娘。”

    “觉得她笨。”

    曾淑苦笑了一下,“我小时候刚刚搬到祖母的院子,下人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在我面前的时候便口无遮拦。也因此我知道了许多祖母和田家的事,以及,以及我娘刚到京城来的时候做的一些蠢事。”

    “她理所当然的觉得,她是先田祖母的亲侄女,又嫁给了曾家的嫡长子,那么就应该管着这整个家。但其实不是的,虽然我当时年纪小,但也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要听我的,最起码我就使唤不了祖母屋子里的下人。”

    “但我娘却不这样想。”

    “这十几年来她一直都在跟祖母别苗头,时不时的就要跳起来。而祖母呢?她有时候就放任,有时候又狠狠的出手打压。”

    说着说着曾淑眼眶酸涩,语气沙哑,“大嫂你不知道,在小时候祖母还不喜欢我的那会儿,她做什么事情并不会特意的避开我。我在自己屋子里的时候,有一阵子时常听到祖母怒气冲冲的骂‘那个蠢货’,‘那个没脑子的’,说她很后悔在当年田家的那么多个孙女当中,选中了我娘做儿媳妇。”

    “哪怕是选个呆的,傻的甚至是瘸腿的都要比她强些,我娘她既蠢且笨,心地还不好!”

    童氏听得一阵心疼,不由得劝道:“淑姐儿,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曾淑叹息着重复,“是啊,已经都过去了。”

    “但当时的我我很害怕,在屋子里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我很担心祖母也不想要我了,那我将没有地方可去,因为我原来住的那间屋子,已经被我娘欢天喜地的收拾出来,准备给我三妹住了。”

    “所以后来我就开始笨拙的讨好祖母,每天早早的去给她请安。我还记得有一阵子,嫁到南方去的大姑母寄来了许多煲汤的方子,说是这煲出来的汤水喝了对身体好,所以我天天跑到小厨房,看着那些厨娘怎么煲。”

    ”不过我在这块上可能没有什么天分,第一次偷偷尝试的时候就伤到了自己的手。”

    回忆着小时候的事情,曾淑的眼中闪着泪光,“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诚心打动了祖母,还是她看着我可怜。”

    “先是我再也没听到过她私底下骂我娘蠢笨的话,院子里的人见到我的时候都喊一声大姑娘,并且恭恭敬敬的行礼。然后又给我选了两个差不多年纪的丫头,再接着是请了夫子教我读书习字,再大一些便没有避讳的把我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大嫂你不知道,其实我娘原本是不准备让我读书的,田家的女儿都没正经的读过书,也就是在自己母亲的教导下识得几个字,能看懂家书罢了。她们平日里学得最多的是如何孝顺长辈,以及如何伺候夫婿等等。”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

    曾淑给自己倒了杯茶,“我书读得越多,越觉得祖母那样的女子才是我想要成为的人,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她才是我娘,一个做娘的应该是她那边模样的。然后也不可避免的,觉得我娘这个人,挺笨的。”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缘故,面对着我娘的时候,我总是会心软,觉得我自己懂得多些,应该要保护她。尤其是当她和祖母起了冲突,而又是她错了的时候,由于我的心里更尊重祖母,所以我总忍不住在劝解她的时候,不忍当头棒喝,总是哄着来。虽然事后都如我所愿,但也因此让我娘觉得她没有做什么大错。”

    说到此处,曾淑苦笑道:“有时候我都分不清,到底我是那个做娘的,还是她是那个做娘的。”

    童氏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再度劝道:“淑姐儿,这并不是你的错。”

    曾淑平静地笑了一下,“是啊,不是我的错。”

    “昨日我很生气,我不单单是气她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当了,其实我还气她之前险些害了二哥,以及又害祖母丢脸,这么大年纪了还被唐伯母教训。这些气都堵在我的心里,所以见她还是顽固不宁的时候,我就没忍住,全都发泄了出来。”

    “当时我很生气,回来的路上我也很生气,让人把银子拿去给我爹的时候我甚至扑倒在床上狠狠的哭了一场。”曾淑带着笑意叹息了一声,“但不知怎的,哭完之后我整个人就放松了许多,觉得这天也蓝了,也放晴了,今早请安的时候我还对老夫人笑了一下,把她惊讶得不行。”

    “也许呀,这世间母女,是有一种缘分的,有的母女好成了一个人似的,而有的母女,天生处不到一块去。”

    “我跟我娘,如今大概就是后面这一种。”

    曾家大奶奶童氏说不出话来了。

    其实她今日来侯府,原本是想着劝说自己这个小姑子的,这也是奉了公爹的命令。

    她从入门的时候想着如何劝说,等听到曾淑的话后先是疑惑,再是同情,接着就是感同身受。她嫁进门虽然只有三年左右,但也深切的认识到了自己的婆婆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劝和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甚至有一种曾淑就应该这样做的感觉。

    “淑姐儿,”童氏想了想道:“其实我今日,是公爹让我来的,他说母亲已经知道错了。母亲昨日在你走后,也已经说是自己错了,当时是一时抹不下脸,才说出了那些猪油蒙了心般的话来。”

    “她想要跟你赔不是,但现在爹不准她出门。这是爹让我拿给你的,”童氏从怀里拿出那三千两银票来,然后道:“爹说你已经出嫁了,曾家万万没有用出嫁女嫁妆的道理。”

    童氏见曾淑不是很想接的模样,又补充道:“现在名义上还是母亲管着家,但是爹把对牌给了我,你放心,那些东西都已经赎回来了。不过爹说要让母亲知道教训,所以那套红宝石头面,不但没有赎回来还转为死当了。”

    “当了五百多两,再加上爹自己拿出了一些银子,所以家里现在已经不缺什么了,往后一两个月虽然会过得苦一些,但好歹不会伤筋动骨。”

    “至于祖母的药钱,你也不用担心。”

    童氏道:“咱们府里还有一些好的药材,另外二婶也送了药钱来,祖母这病啊,够祖母调养的了。”

    “那就好,”曾淑松了口气,然后道:“我这里也收拾出了一些,待会儿大嫂你一起带回去。”

    童氏带着曾淑给的药材回到了曾府,陪着楠哥儿玩耍的曾大郎见状问道:“你在侯府见着大妹妹了吗?她怎么说?”

    童氏坐下,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后才道:“见着了,那三千两银票我也劝着她收下了,但是,”她实话实说道:“恐怕她和母亲,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曾大郎下了一跳,“这般严重?”

    “是啊。”如果是今日之前有人和童氏这么说,她定然是不信的,但是今日之后……

    她把曾淑说的话转述了一遍,然后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淑姐儿这不是一时之气,所以恐怕没有那么早气消。”

    “这……”

    曾大郎骇然,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和二弟在前院安静读书的时候,后宅里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

    “这也怪不得她,”曾大郎揉着额角,“娘实在是,实在是……”子不言母过,曾大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童氏也不好插嘴。

    夫妻两个正面面相觑着,听到了儿媳妇已经回来的田氏坐不住了,派了个人来找。就是同样被整治了一顿,一瘸一拐的钟妈妈。她完全没有了前些日子那嚣张的气焰,战战兢兢的说大太太请大奶奶过去。

    且不说田氏在知道了童氏转述的话后,哭得是如何的撕心裂肺。

    侯府里的曾淑为了日益临近的重阳节开始忙碌起来。

    重阳,那是长辈们的节日,在当今陛下以孝治天下的环境里,家家户户都不敢怠慢。前两年侯府不太重视,是因为守孝的缘故不好大办,但如今除了敦哥儿外其他人都已经出了孝了。

    再加上老太君的吩咐,所以整座府邸都动了起来。

    粉刷一新是不用说的了,由于院子里的树落了叶子,看起来有些萧瑟,曾淑还吩咐人挂了些红灯笼上去。

    “老太君和老夫人要去的地方都挂上,”曾淑道:“我记得库房里还有好些红灯笼,都拿出来用了,放着也是积灰。”

    “是的,夫人!”

    侍书见曾淑终于高兴起来,兴高采烈地去吩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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