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电话是沈鸣打来的。

    裴奚若听出了他的声音。

    起初, 她没有反应过来,电话中的这个“傅先生”指的是谁。

    直到对话继续,才慢慢想起一点往事。

    那还是嫁入傅家之前了, 她曾跟简星然抱着电脑, 本着知己知彼的精神,疯狂搜索过傅家相关新闻。

    其中热度最高的一条就是,傅氏集团董事傅渊因车祸重伤, 生死不明。

    然后才是后续报道,说他成了植物人状态, 至今为止,一直躺在托养中心里。

    这么说来,电话中“醒来”的这位,就是傅渊了。

    应该是件好事吧?裴奚若一仰头,却发现男人听着电话,只简略应答了几个字, 神色淡而冷,并无欢欣之意。

    顿时就想到了看新闻时, 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豪门狗血猜想,还有很久之前,在傅老爷子书房时旁听到的几句对话。

    说起来, 她和傅展行认识也有一年多了, 却从未见他去探望过生父,生母更是无所踪影。

    也许,这一家人的感情, 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合睦融洽。

    那么,就是个坏消息了。

    下马时, 傅展行照例扶着她,神色和语调,都没有异常。

    裴奚若将手搭在他掌心,屈起食指,轻轻勾了一下。

    他抬起视线,对上她的。

    她粲然一笑,“傅展行,我要陪你去。”

    ---

    海市毗邻平城,走高速的话,距离并不算很远。

    裴奚若在车上打了个盹,一睁眼,就到了。

    眼前的托养中心,显然服务于高端人群。背靠青山,面朝海湾,建筑现代典雅,空气中负氧离子丰沛,走入其中,像误入了某个绿植繁茂的园林。

    在前台,裴奚若见到了二伯、二伯母。

    他们显然也是刚到,周身泛着车马劳顿的一点倦气。不过,两位中年人士保养得很好,即便略显疲惫,也依旧优雅,不见颓态。

    “阿行。”二伯母叫了这一句之后,便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般,止住了话音。随即,她视线落在了裴奚若身上,神色不由得一松。

    傅展行向二位打过招呼,刷过门禁卡,几人一道往里走。

    病房内,围着几名医生护士。

    察觉到有人到来,他们不约而同往旁边退开,让出一条路。一位头发花白、看似主治的医生大致介绍了傅渊此时的情况。

    意识已恢复,存在听视觉反应,不会说话,也不会动。

    虽然距离正常人还很远,但这在医学史上,已经可以用奇迹来形容。

    方才,傅渊恢复意识的第一时间,医生就做了一系列检查、监测和数据记录,此时,便相继退出,将病房让给这一家人。

    有个新来的实习医护,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这一家人,真是太诡异了。按照常理,将植物人状态的病人放在高端托养中心,好生养着十几年,等的不就是对方苏醒?

    结果奇迹发生了,谁的脸上,却都没有喜色。

    裴奚若是第一次看到植物人。

    之前,只在电视剧里看过。多多少少,是美化过后的形象。

    病床上的傅渊,肌肤干燥紧绷,两颊没什么肉,颧骨突出,像是在经年累月的昏睡中,耗尽了所有精神。

    但不难由骨相看出,曾经,这是一位光鲜斯文的英俊男人。

    傅展行和她牵着手,视线,同样也落在病床上。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傅渊的状态,跟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干瘪、沉默、悄无声息地,泛着股死气。

    但也不全然。

    他的眼睛,此刻是睁开的。

    眼球极缓慢地,逡巡了一圈,最后将视线落到了傅展行的身上,迟缓地完成了时隔十三年,父子俩的第一次对视。

    一个浑浊掩盖了情绪,一个寒冷如同冰封。

    房内气氛略显压抑。

    “若若。”二伯母开口打破这沉默,嗓音一如既往和缓,很是温柔。

    裴奚若看过去,她朝她招了下手,眼尾笑出一抹皱纹,“太闷了,陪我出去走走?”

    她想点头,又迟疑地,看了下傅展行。

    男人转过头,看她时,眸中的寒冰融化,“去吧。”

    “那你要好好的啊。”她凑近低声,像是十分放不下。

    傅展行轻抚了下她的头发,“放心。”有她在,他当然会好好的。

    ---

    托养中心有一座人工湖,时值深冬,湖面上,泛着白色的冷气。

    “夏天的时候,这里有天鹅,”二伯母看着湖面,笑了笑,“现在也许到南方过冬去了。”

    四周景致秀丽,修了专供散步的步道。黄昏时分,余晖未落,天色暖融融的,有不少医护推着轮椅,带病人出来散步。

    裴奚若和二伯母在步道上走了会儿,找了处长椅坐下。

    长椅四周栽着常绿灌木,也有几棵枫树,被风吹落了片,裴奚若捡起来,放在手心赏玩。

    她还没有想好怎样开口。比如,该不该问点什么。

    这时,背后传来几声对话:

    “听说了吗,三零七号病房的那位醒了。”

    “三零七?那位不是植物人吗?都多少年了,这也能醒?”

    “谁知道,奇迹吧,平时护工雇得也是顶级啊,还带心理唤醒的,多少有点用吧。不过我听我们科室实习生说,那家人气氛很诡异。”

    “怎么?”

    “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尤其是他儿子,之前每年来一次,也不怎么问医生情况。反正,就像给他找了个墓地,每年按时拜一拜似的。”

    “三零七那位很有背景吧,院长都巴着的。”

    “傅家曾经的话事人,你说呢?不过这种名门大族,内部争斗也残酷的很,谁知道那车祸,是天意还是人为。”

    “……”

    两人显然是忙里偷个闲,说到这里,便匆匆告别,各自远去了。

    裴奚若手中的枫叶,已经被撕了一个小角角。

    太尴尬了。

    先前,她不是没有在脑内猜想过这错综复杂的关系。但被这两个护士大剌剌地点出来,还是在二伯母面前,就有点让人不知如何应对了。

    虽说二伯母性子平易近人,但毕竟,是长辈,也是她实际上的“婆婆”啊。

    二伯母倒是笑了笑,“其实他们说的,也没错。”

    “啊?”她抬起眸。

    接下来,二伯母给裴奚若讲了傅家的事。

    原本,按照傅沈两家联姻的惯例,准继承人傅渊,是要娶沈家一位女儿的。

    但他在一场钢琴演奏会上,对宋觅柔一见钟情。

    二伯母找出宋觅柔的一张旧照,感叹道,她确实有让男人疯魔的资本。

    女人不是时下流行的长相,却很有记忆点。二十来岁的年纪,花一样柔美。细眉杏眼,眸光澄澈如水,好似含了无限羞怯。娇中带柔,一笑,能笑出千百种婉转。

    毫无攻击力的美,很能唤起男人的保护欲。

    彼时,她有相爱的恋人,很快就要完婚。

    傅渊却并未善罢甘休。

    他生在傅家,拥有一副迷人的英俊皮囊,却遮不住灵魂的腐烂。他是这辈人中最不择手段、城府最深的人。也正因此,才早早夺下了继承人之位。

    不知过程如何,反正最后,宋觅柔嫁给了傅渊。

    两人的婚后生活并不愉快,傅渊介怀宋觅柔对旧情人念念不忘,不止一次施予折磨。

    当然,会刻意避开傅展行。

    但恐怕傅渊也不知道,他的暴力行径,全都被宋觅柔录成了一盘盘的录像带,隔天,便会完完整整播放给傅展行看一遍。

    就这样让仇恨,在幼年的他心中扎根。

    事实上,从傅展行诞生那一刻起,宋觅柔的报复计划,就已有了雏形。起初,她甚至想过利用尚且年幼的傅展行,杀了傅渊。

    但是在他懵里懵懂,往傅渊杯中放药时,她又忽然冲过来,劈手夺走水杯,扔进垃圾桶里销毁。

    并不是幡然醒悟,只是这样直白的方式,终究让人于心不忍。

    于是,她换了一种方式。

    她精心准备每一次被家暴的录像带,甚至刻意激怒傅渊,让他当着傅展行的面,对她动了手。

    在傅展行两三岁时,她就开始潜移默化,慢慢渗透自己的想法。

    她要教他不断强大,韬光养晦,有朝一日,一定要让傅渊声名扫地、失去所有。

    同时,她又对傅展行关爱非常,极尽母亲的温柔,让他打心底里,愿意成长为她的同盟。

    就这样经年累月,树立起了她这个母亲的弱者形象。

    傅展行年少时,在同龄人中,便已是冒尖的佼佼者姿态。他活得比模范生还要模范,没有任何不良恶习,学业、体育、品德,各方面出类拔萃。对自己的要求,远远高过一般同学。

    家长会时,连老师都笑说,本就天资过人,还这么刻苦,让不让其他同学活了。

    言语间,暗示傅渊和宋觅柔,让他偶尔放松放松,不然,天才也会被摧毁。

    不过,这话并没入任何一人的耳朵。

    宋觅柔对这个强迫而来的产物毫不在意,傅渊则是倍感骄傲。

    每当傅渊像欣赏一件完美无缺的作品般,看着傅展行时,宋觅柔都在心中冷笑。

    她等着,报复成功那一天的到来。

    这些心路历程,大多来自宋觅柔的日记。出家清修前,她自己将日记本,交到了傅展行的手中。

    ……

    裴奚若听完,手中的枫叶,已经被自己撕了个粉碎。

    日记是宋觅柔写的,自然,二伯母讲述时,也是她的视角。似乎很容易让人将重点,放置在这对夫妻的纠葛上面。

    但她始终想的,却是傅展行。

    他有什么错?要被虚伪的爱包围、还要经历一场狠绝的幻灭。

    ---

    再接到裴奚若,傅展行发现,她眼睛红了一小圈儿。

    “冷风吹的。”她坚持这个说法。

    “裴奚若,你撒谎也有个样,”傅展行将她的视线移回来,对着自己,“二伯母跟你说了什么?”

    “……”好吧,又是读心术。

    裴奚若被他固定着脸,视线还是四处乱飘,最终落在他身上,自我放弃般地道,“和我说了,那个,日记本上记着的事。”

    这会儿,两人站在托养中心的人工湖旁,她的声音似乎也被水汽浸染,有些软而闷。

    话落,气氛静了半晌。

    傅展行眸色稍沉,“都过去了。”

    “这话不是该我对你说吗?你今天,看起来好冷。”

    “那是生理性厌恶。”傅展行将她搂进怀里,“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裴奚若轻声问,“是什么时候?”

    傅渊出车祸的那天,是个月圆之夜。他半夜听到争吵声下楼,便撞破了残忍不堪的真相。

    最痛苦的时候,就是,真相大白的那一刻吧。

    而他以为柔弱的母亲,则是策划者。

    “那时候,你才十四岁呢。”裴奚若记得车祸这个新闻,感觉心像是被无形的手揉了一下,泛起细密酸疼,“后来,逃学打架,之类的,也是因为这个吗。”

    他“嗯”了声。

    也不全是。

    很小的时候,他就察觉到自己的不一样。

    他似乎遗传到了傅渊的某些负面因子,情绪很容易大起大伏。可每当烦躁之时,宋觅柔挨打的画面,就会变成一张电网,刺得他拼命克制这种脾气。像是天然的一种矫正治疗。

    后来,那个月圆之夜,一切被颠覆。

    冲突矛盾的情绪迫不及待要找到宣泄口。

    某天,在路上遇到一个抢劫的混混,他就把人家打了,结果,对方是某校校霸。他由此一战成名,也牵出了一身的麻烦。再后来,也遇到过不少外校人找茬,他统统打回去。脾气也变得暴躁易怒,阴晴不定。

    从天之骄子,到混世魔王,也就几天的事。

    终于,二伯二伯母察觉到,连夜将他送到傅奶奶家。他不去,反抗时,甚至打了保镖。但面对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傅奶奶,他没办法下手。

    更没办法,日复一日地叛逆和冷漠。

    因为从本质上来讲,他也厌弃这样的自己。

    听完,裴奚若心中有些酸涩,埋头在他怀里,忍不住轻叹一声,“要是我早一点认识你就好了。”

    “嗯?”

    她顺着自己的话想象下去,不由绽出一个笑,“我肯定打扰得你无心打架,天天在你耳边嗡嗡嗡。我会和你说,‘傅展行,放下砖头,和本美女吃好吃的吧,去坐摩天轮好啦’……你会不会嫌我吵?”

    他碰了碰她的鼻尖,“不会。”如果那段晦暗的日子,有她在,一切肯定会变得不一样。

    “那谁知道,万一你不吃我这招怎么办?”

    傅展行指尖蹭过她眼下,“你不是狐狸精吗?要对自己有信心。”

    “多谢提醒。”裴奚若弯了弯眼梢,随即又若有所思道,“不过,这样你就要从校霸,变成早恋选手了欸。”还是跟好学生不沾边。

    他轻轻拥住她。

    “那是我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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