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越的衙门规制自有定式,大门前立有专门用来张贴榜文告示的两座亭子,是为扬善诫恶二亭,而门内绕过影壁墙,则是气势磅礴的衙门大堂,也就是正堂所在。不过这里头却不是拿来办公的,只有每月县令例行训话部下官吏,或是要审理重大案件时才会动用。 官吏们真正办公的地方却是在绕过大堂,穿过一座垂拱门后的二堂。李凌三人随着差役穿门进入该区域,便瞧见了那里有十多间屋子一字排开,正是县衙官吏人等处理各种事务的签押房了。根据各人的身份不同,他们办公的签押房大小也分三六九等,位于正中间最宽敞的自然就是县令的公廨,两边则是主簿与县丞的公房,至于寻常书吏衙差,多半却要好几人同挤一间签押房了。 不过从眼前的规制来看,这位被称作四老爷的本县典史的公房却不比县令的公廨小多少,无论采光环境也都是一流的存在。等候衙差禀报召见的李凌偷眼打量着那个坐在书案之后,正阅看着手中书文的绿袍官员,这位年纪也就四十出头,面白微须,倒是长得颇为清癯周正。 不过随着这位颔首抬头,望将出来,李凌与他目光一接触,心头却是一颤,赶紧垂目闭过。对方的目光犀利如刀,再配上那两道明显的法令纹,立刻就给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使人心下惴惴。 “原告进来说话。”典史的声音古井不波,但自有威严,让李凌三人不敢怠慢,赶紧快步迈入房中。古月子二人倒是很流利地便跪了下去,叩见官员,李凌则稍微犹豫了一下,他还真不习惯这样卑微地与人见礼呢。 不过很快,他又说服了自己要入乡随俗,也跟着下跪,口称:“草民李凌叩见四老爷。” “抬起头来。”典史没有让他们起来的意思,只是在扫过他们的面容后说道,“状纸上不是说有贼人趁夜入室行劫还伤了人吗?你们三个是一家的?” “大人明鉴,被人抢劫受伤的是这位李凌李公子,小民古月子与这位徐沧徐公子乃是来帮着作证的。因为当时我们也在场……”古月子担心李凌过于紧张什么的,便抢先帮着解释起来。 可典史根本不给他把话说完,当即打断道:“既然你二人只是证人,那就先退下。本官说了,只让苦主原告进来回话。” 他如此公事公办不讲情面,让古月子都没法说话了,只看了眼李凌,递给他一个小心回话的眼神后,便和同样恍惚的徐沧一起退出门去,等候在廊前。 在又仔细上下打量了李凌一番后,典史才说道:“你且仔细跟本官说说昨夜发生的事情,不得有半点遗漏,也不可添油加醋,若查到你有说谎,本官定不会轻饶了你!” 李凌眉头轻锁,这典史的话好生古怪,哪有先把原告当犯人般警告的道理?但既然对方这么说了,他也只能老实点头,然后将昨夜发生的一切慢慢道了出来。好在对他来说,这等叙述也不算难,至于对方给自己的压力,现在倒也能应付了。 听他条理清晰地把发生在昨夜的抢劫伤人一事缓缓道来,典史眼中也流露出了一抹异色,直到李凌道出自己家被抢走近百两银子后,他又微微皱眉打断道:“百两银子?你家中哪来的这许多银子?可别想着在这等事上说大话哄骗于我,你知道那是什么下场吗?”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据实而说。” “那你是哪来的这许多银两?别告诉本官是你家父母所留。” “是草民最近写话本和经营书店所得的稿费。”李凌虽觉着对方的反应多有些古怪,但还是老实作答,把自己写了《封神演义》的事情也给说了出来。 典史这才了然点头:“原来如此,看来倒是真有其事了。不过你既然连对方的模样都未曾看清,恐怕本官和县衙也没法追查啊。” “可是……” 他当即又挥手打断了李凌的说话:“照本官推断,那应该就是个四处流窜的蟊贼而已,只因你之前拿来银子时钱财露白才被他盯上,才有此一劫。恐怕这时候,那贼子早就逃出我江城县城了,即便本官真派县衙人等大索全城,怕也不可能找到人。更何况,你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更不找不到人了。” “大人容禀,草民其实还是有一发现的,那就是贼人手腕上留有一处刺青,看着就跟某种花叶似的,只要让我再看上一眼,定会分辨出来!”李凌在夜里彻底定神回想后,便想起了当时那贼人挥棒袭击自己时衣袖扬起手腕处露出的那一点刺青,觉着这应该就是个追查的重要线索。 可他以为的线索却根本不被典史所重视,只见四老爷呵呵一笑:“一点刺青算得什么?你可知道我江城县里有多少人都带有刺青吗?多了不敢说,几百总有的。要是放到外边,那就更是多如过江之鲫,你觉着县衙会为了你一句话就花上几月,甚至几年时间去找犯人?” 顿了一下,他才一摆手道:“此案衙门自会接下,但到底何时能替你抓到贼人,找回银子,那就要看你造化了。好了,本官还有其他事情需要处理,你且退下吧。” 好嘛,跑来衙门浪费半日,结果却是得了这么个回答,这让李凌怎么都没法儿接受。自己这案子可是抢劫伤人啊,难道还算不得大案吗?真要往严重了说,那就是谋财害命,他个典史除了摆官威,居然就这么轻轻放到了一旁? 可质问的话语到底不敢当面说出,只能是悻悻起身,有些失魂地退到外头,和同样脸色异样的古月子二人循原路出了衙门。 直到离衙门有段距离,徐沧才率先气道:“这县衙里的人也太妄为了,不但公然索要贿赂,居然还……还连这样的案子都能不管的。这还是我堂堂大越的官府官员吗?那我等小民还有什么保障?” 古月子为之苦笑:“所以我昨日在听你们说要报官时才想要劝阻来着,实在是来此并没有多少用处,反倒会再破些财。这次还算好了,若是真惹怒了他们,只怕我等原告都得被他们定作被告,吃番苦头呢。” “真真是岂有此理!”徐沧又是一副气咻咻的样子,到现在都无法接受衙门里竟如此之黑。 “谁叫我们都是普通草民呢,若是那有钱有势的去了衙门报官,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比如说庄强?”李凌心里想着事情,随口问道。 “他自然是最特殊的,谁叫四老爷本就是他亲兄长,但凡是个有秀才功名的去了报官,那也是能被他们重视的。” 李凌却是一呆:“古老板你是说庄强和那典史是亲兄弟?” “是啊,怎么你不知道吗?四老爷的名讳是庄弘,正是庄强的亲兄长,也正是因为有这么个兄长在县衙掌权,他庄强才能在我江城县里横行无忌,任谁都要怕他三分。” 这话倒是让李凌心里的一点疑问找到了模糊的答案。不过这事毕竟太大,即便是对这两个朋友也不好多说,他只能暂且记在心里。而后又转移话题道:“可即便如此,这事也有些不通啊,如此案子官府都不管,他们就不怕事情传扬出去,给自身带来麻烦吗?” 古月子当即嘿的一笑:“这他们有什么好担心的,哪怕上边真怪罪下来,也怪不到他一个典史的头上。谁让咱们县已有半年未有县令到任了呢,所以有问题,自也得由新县令背着。而且这庄家在县城里树大根深,比之其他三位命官的势力可大多了,自然更是无惧。” 古月子到底是本县商人,对官场上的一些事情还是颇为了解的。而李凌二人在他的一番解释下,也终于明白了如今县衙内的奇怪关系。在正印县令缺席的情况下,虽然主簿和县丞的官职要高过四老爷典史,但其实他们这两个外来的流官在本地的权势是远无法跟典史相比的,因为他们长则九年,短则三年就会调任,而典史这个不入流的小官却是能在此任官一辈子的,而且还能家传子孙,如此一来,典史的势力可比其他两位佐贰官员要大得多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坐第四把交椅的典史甚至都可以和大老爷县令分庭抗礼。据说之前那位县令所以突然称病辞官,就是被庄弘给逼迫的。 在明白这一切因由后,李凌和徐沧一下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尤其是李凌,一想起自己还欠着庄强那么多银子,而其后台又这么硬,真就感到一阵压力袭来。 最后古月子做出总结:“所以如今看来想让官府帮着抓人拿回银子已不可能,李公子你只能再想他法去凑这百来两银子的缺口了。” 是啊,李凌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得另想办法赚取更多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