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眉远一醒, 来探她的人便络绎不绝, 尤其是云谷的人, 全都聚到了她院里, 霍铮只让杨如心进屋给她诊了脉, 其余人都被他给轰走了。俞眉远的精神仍旧很差, 才去鹰食楼呆了一会, 回来的路上就在他怀里又睡过去了。</p>
杨如心诊不出问题,便蹙着眉头开了安神固本的方子回去再翻医书。</p>
俞眉远一觉睡到天黑,睁眼就见霍铮正坐在床沿给她打扇。蒲葵扇扇出的风很舒服, 让她丝毫不觉屋中闷热。她的脑袋有些沉,塞了团棉絮似的重,揉揉眼睛她撑着床要坐起, 霍铮忙将她扶起, 端茶倒水照顾她漱口净面,一件件事亲力亲为做下来, 倒叫俞眉远笑了。</p>
“殿下这是又要当我的贴身丫头了?”她一边受用他的体贴, 一边打趣他。</p>
霍铮正将晚饭端到床上, 闻言一点她额头, 道:“可以换个词吗?贴身相公什么的, 本王觉得更贴切。”</p>
俞眉远笑出声来。</p>
贴身相公?亏他想得出来。</p>
“你还没吃饭?”从他手里接过碗,她见他又舀了碗粥放在自己身前, 便问道。</p>
屋外天已全黑,早过了饭点。</p>
“没, 等你一起。”霍铮摇头, 给她夹了筷菜。</p>
“真是个傻子。”她嗔了一句,低头喝粥。</p>
不过是顿家常晚饭,于她而言,却似乎已经盼了好久。</p>
大家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不过霍铮这人从来不是讲规矩的人。饭慢慢吃着,话随意聊着,一顿饭吃了颇久,俞眉远脸上那笑越来越大,寡淡的饭菜亦变得有滋有味。</p>
与他闲话家常真真是件开心事,若是有酒就更妙了。</p>
酒?</p>
她偷偷看了眼他。</p>
现在说喝酒,他必是不让的吧。</p>
想了想,她只得按下自己的小心思。</p>
……</p>
用罢了晚饭,霍铮陪着她到院里走了一会就回屋。青娆已将她的药端来,霍铮又拿松子糖哄她喝药,她嘴里含了颗糖才开始喝药。趁她喝药的时间,青娆又将屋里的行囊清点一遍。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屋里的行囊早已收拾妥当,当然这些事已不用她操半点心思。</p>
喝过药,青娆点完行囊,便退出了屋子,屋里又只剩他二人。</p>
“明日一早就要出发,早些休息吧。”霍铮拔散了自己的发,褪去外袍,只着一袭素青寝衣,将烛台端到了床边。</p>
俞眉远正俯腰铺被,不防被他搂住了腰。</p>
“我来吧。”他把她抱到旁边。</p>
“……”俞眉远想,这人是什么事都不打算让她做了吗?</p>
霍铮铺好被子,转身正要唤她,却见她就在自己身后。</p>
“坐下。”俞眉远一推他胸口。</p>
霍铮顺势坐在床沿上,就见她蹬掉鞋爬上床,跪到了自己背后。</p>
“你要做什么?”他不解地要转头,却被她按住了双颊。</p>
“别动。”她取出一把小巧牛角梳,从他的发顶顺着梳下,动作轻缓温柔,一下一下,将他黑长的发梳开。</p>
霍铮顿觉头皮松懈。那牛角梳一边是密齿,一边是凹凸弧度,她除了梳直他的长发外,又用圆弧处在他脑上几处穴道点按轻转,每一下都让他觉无比放松。</p>
待要拉下她的手叫她歇歇,他又有些舍不得这一刻的温柔,便半闭了眼道:“阿远,仔细手酸,一会我替你捏手。”</p>
她不理他,只按自己的节奏替他舒缓解乏。霍铮这段时日神经绷得像满弓的弦,又要应付外敌又要照顾她,满心都沉着难以言喻的担忧,虽然面上不显,但他也着实累。</p>
疲倦在她的温柔下成倍涌来,他长舒一口气,睡意渐深。正昏昏欲睡着,他不妨被人从后头抱住了脖子,绵软温热的身体贴来,两只手不安分地往他衣襟里探去。</p>
手?</p>
霍铮猛然一醒,大掌按住在自己胸前窸窸窣窣的手。</p>
“阿远?你在做什么?”他疑惑道。</p>
“脱你衣裳呀。”她答得特别坦荡。</p>
“……”霍铮愣住,他身上只着这一件寝衣,若是脱了,就……</p>
“快脱呀。”她手游啊游,游到了衣裳系带处。</p>
他回神忙又按停她的动作:“明日要早起,你身子未好,我们……”</p>
俞眉远闻言涨红了脸:“你在想什么?”</p>
她手一用力,就将一段系带扯开,衣襟敞开。霍铮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忙拢起衣襟,可到底晚了。</p>
她已看到他胸前的几处伤痕,如何肯罢休。</p>
“把衣服脱了!”颐指气使的语气,已不是先前撒娇似的口吻了。</p>
“阿远,我没事。”霍铮转过身,对上她微愠的眼。</p>
“你自己脱,或者我帮你脱。”俞眉远给他两个选择,不多废话。</p>
他叹口气,无奈地松了衣裳。</p>
寝衣滑到腰间,露出他半身遒劲结实的肌肉与其上遍布的大大小小十多道伤痕,背上一处伤痕更是狰狞可怕,伤口里新生的肉还呈粉色,显是才刚愈和没多久。</p>
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就听到重重的抽气声。</p>
“为什么会这样?这些伤……是哪里来的?这么多……”俞眉远将大大小小的伤痕一处一处看过,心口如钝刀剐肉似的疼。</p>
“阿远,都已经好了,没事了。”他伸手把她揽入怀中。</p>
她便将脸贴在他心口,听他心跳砰砰作响,方觉心里好受些。</p>
“没事了,都过去了。别难过,以后不会再受伤,我不会,你也不会。”他抚着她的发安慰着。</p>
她瓮声瓮气开口:“霍铮,你要把这些伤的来历都告诉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受的伤,受过哪些苦。”</p>
“好,有时间我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但是现在晚了,明日我们要赶早出发,先睡吧。”他点点头,指尖弹出气劲熄了蜡烛,另一手将她一搂,带着她倒在了榻上。</p>
一年多时间没与他同床共枕,俞眉远忽有些不自在,转身就去寻枕头接被子,离了他身侧。霍铮见她拿背对着自己,便伸手一搂她的腰,将她给搂到身侧。</p>
他身上清冽的草木香气笼来,滚烫的身体似能触之生火,忽叫她记起才成婚时与他床第之间的荒唐事。</p>
“躺那么远做啥?”</p>
黑暗中,只剩两人絮语,压着嗓,哑着声,撩人遐想。</p>
“我寻枕头。”</p>
“枕头哪有我手臂舒服,过来。”</p>
“挨太近热。”</p>
“那我给你打扇子。”</p>
蒲扇摇动的声音轻轻响起。</p>
“唔,你打扇就打扇,干嘛老……”</p>
亲我。</p>
后两个字被他吃了。</p>
“阿远,等战事了结,我们回云谷再成次婚吧?”</p>
“啊?为什么?”成婚那么累的事,她才不想再来一回。</p>
“阿远,云谷的众兄弟很喜欢你,当日你我成婚他们都没参加,已经抱怨过数次了,我们欠他们一顿酒。”</p>
“说话就说话,你别老咬我耳朵。成婚那么多繁文缛节,我不要。”</p>
“你忘了云谷是什么地方了?没有规矩的地方,只有菜管够,酒管醉。”</p>
她便想起当日和他参加的一场婚事,不由笑出声来。</p>
“那倒是,和宫里差得远。”说起宫里,她忽想起一事,笑容便又沉了,“不知宫里如今怎样了?”</p>
“霍简服食欢喜膏,被魏眠曦控制,朝政也叫他把持着,如今他死了,月尊教被中原武林联合追剿,这药断了来源,恐怕……”</p>
恐怕又是一场大乱。</p>
“我只担心长宁。”</p>
听到这个名字,连霍铮都沉默了。</p>
“听探子回报,和亲的队伍,已经到南疆边境了。”</p>
……</p>
南疆,虎跳岭。</p>
虎跳岭是苍羌与大安朝的交界之处,过了虎跳岭便是苍羌地界。南疆为多族并存,有十二部众,以苍羌为首。苍羌国力强大,占据了南疆大半地域,剩余的地域方为其余十一部瓜分。</p>
苍羌王才继位三年,是个心怀苍生、励精图治的帝王,有一统南疆十二部众的雄心壮志,亦有教化羌人蛮域的远见。他深慕汉家文化多年,故才藉着大安朝内忧外患之机提了和亲的要求。</p>
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从兆京一路南下,走了三个月方到到虎跳岭,结果却在这里遇到伏击。</p>
“悉晚!”长宁才被从小跟到大的宫女塞进了鸾驾底下躲着,就见车座前的泥地上洒落一道殷红血色,悉晚的身躯缓缓滑落,她在缝隙间看到悉晚来不及闭上的双眼。</p>
刀刮过地面,碰到尖锐的石头便发出刺耳的声响,长宁只能捂紧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藏多久,和亲的仪仗与护送公主的侍卫已被人赶尽杀绝,一个都没逃掉。</p>
生死存亡之际,忽有哨声远远传来。</p>
接着便是奔跑的蹄声传来,并不像是人类的脚步。</p>
“嗷呜——”正狐疑着,长宁就听到兽鸣。</p>
狼群?</p>
她躲在车底,看不到外头景象,心悬得老高。</p>
不知道被人杀死和被狼咬死,哪种死法更舒服一些?</p>
她苦笑。</p>
外头响过无数凄厉惨叫,和着兵刃交锋的锐响,还有她听不懂的话语,一股脑地塞进她耳朵里。她只听懂,除了狼群之外,另外还来了一拔人。</p>
不知多久,外的声音才渐渐消失。</p>
“我们还是来迟一步。”有人开口,说的是汉家官话。</p>
并无人回应这话,只有一阵缓慢的脚步声。</p>
长宁看到双乌金靴子停在了车驾前。</p>
她的心悬到了喉咙口。</p>
那靴子在车驾前停了许久,又转身要离,长宁悄悄松口气,忽然间那靴子的主人猛地转身,蹲下身弯腰朝车底看去。</p>
长宁只看到双琥珀色的眼眸,他脸上覆着半张骨制面具,五官不清。</p>
“出来吧。”他朝她伸手,却见她不敢出来,便叹口气,将面具掀开,“长宁,是我。”</p>
长宁惊呆。</p>
他们分别两年,不想竟在此地相遇。</p>
“左尚棠……”她呆滞地从车底爬出,“你不是中原人?”</p>
“我是苍羌人。”左尚棠复又将面具戴上,只余琥珀色的眼眸静静看着她。他的眼睛从前被霍铮用过易眸术,改了瞳色,回苍羌后便卸去了假色。</p>
长宁便不再问他,她环顾四周。</p>
满地都伏着尸体,血色侵染天地,空气中全是叫人反胃的腥锈味。</p>
送她和亲的人,一个不剩。</p>
她生于宫中,长于安宁,就是帝后死的那几天,也没见过如此多的死人,当下胃里一阵翻涌,转头干呕不已。</p>
“这些人是南疆除苍羌之外最强悍部族巴雅族的人,为了挑起苍羌与大安间的战争,所以伏击了和亲的队伍,想坐收渔人之利。”左尚棠并未上前安慰她,只是面无表情说着。</p>
长宁呕了几声缓过劲来,转头望向他。</p>
他很陌生。</p>
“长宁,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不去和亲了。”左尚棠见到她的眼神,却不由自主软了语气。</p>
带点无奈的温柔,就像那年宫中九王作乱,他挡在她身前时的模样。可岁月变迁,他和她都回不到从前。</p>
“长宁?”见她怔怔的,他以为她吓着,便朝前一步,向她伸了手。</p>
山风清冷,四野血味浓郁,尸横遍地,一切都不真实得像个梦,只有他的声音和模样,是熟悉的,可也陌生……</p>
若是那年春天,他和她说了这句话该多好。</p>
她曾放下公主身份,放下公主骄傲,告诉他——左尚棠,带我走吧。</p>
如果那时,他能这么说,该多好?</p>
她便不是大安朝的公主,只是他的长宁。</p>
可如今……</p>
她缓缓抬手,指尖触向他朝她平展的掌。左尚棠见她犹豫着,便反手抓去,她却猛地缩回手,让他抓了个空。</p>
“我不能和你走。”长宁一整衣襟,高傲抬头。</p>
她发髻已乱,沾着几根杂草,一身华服染了血污沙砾,狼狈不堪,却不过一眼,便散出天家矜贵,再也不是从前在他眼前娇憨的小丫头。</p>
“为什么?你说过要跟我走的。”左尚棠蹙眉道,胸中钝痛弥漫。</p>
“可你拒绝了。”那是她一生之中最无畏的时刻,豁出所有的乞求,要他带她离开,她愿意随他浪迹天涯,可他没有接受,从此她便不再是他的长宁。</p>
“那是因为……”他想解释。</p>
“不管因为什么,你都拒绝了我。”长宁打断他,“今天站在你眼前的是大安朝的长宁长公主,不再是昔年长宁。公主有公主的责任与使命,我既然同意来和亲,便身负两国交好之责,就算是我死了,尸体也要送到苍羌王手中。”</p>
大安内忧外患,已无法再经得起一场血战,若和亲失败,南疆又起战事,大安朝的江山便真的危在旦夕。这皇位不管是谁坐,都还是她霍家的江山,她既享了公主之尊十多年,自然有她该担的责任。</p>
她不能任性。</p>
“长宁……”左尚棠竟无言以对。</p>
“左统领,多谢你今日相救。若左统领还顾念你我昔日之谊,本宫请你……护送本宫前往苍羌和亲。此恩本宫必铭记于心。”</p>
长宁说着双手在胸前交握,朝他行了宫礼。</p>
公主威仪,无人可及。</p>
从此,她也只是公主。</p>
……</p>
猎鹰于空盘旋一圈之后扑下,悬崖上站着的白衣男人抬手,那鹰便稳稳落在了他手腕上。</p>
“国师,他们真会将大安公主护送到王身边吗?”一个青衣小童好奇问道。</p>
他抬手让鹰站到了自己肩头,道:“会的。”</p>
“国师料事如神,好厉害。”小童顿露倾慕。</p>
“走吧。”他揉揉小童的头,转身朝山下行去。</p>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小童快步跟在他身边。</p>
“鸣沙关,桑陵城。往音烛已破,魂引被人放了出来,我要去收回。”他转头朝小童一笑。</p>
容颜清俊,似玉琢而成。</p>
苍羌国师云照,人如其名,如云光曦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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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如心诊不出问题,便蹙着眉头开了安神固本的方子回去再翻医书。</p>
俞眉远一觉睡到天黑,睁眼就见霍铮正坐在床沿给她打扇。蒲葵扇扇出的风很舒服, 让她丝毫不觉屋中闷热。她的脑袋有些沉,塞了团棉絮似的重,揉揉眼睛她撑着床要坐起, 霍铮忙将她扶起, 端茶倒水照顾她漱口净面,一件件事亲力亲为做下来, 倒叫俞眉远笑了。</p>
“殿下这是又要当我的贴身丫头了?”她一边受用他的体贴, 一边打趣他。</p>
霍铮正将晚饭端到床上, 闻言一点她额头, 道:“可以换个词吗?贴身相公什么的, 本王觉得更贴切。”</p>
俞眉远笑出声来。</p>
贴身相公?亏他想得出来。</p>
“你还没吃饭?”从他手里接过碗,她见他又舀了碗粥放在自己身前, 便问道。</p>
屋外天已全黑,早过了饭点。</p>
“没, 等你一起。”霍铮摇头, 给她夹了筷菜。</p>
“真是个傻子。”她嗔了一句,低头喝粥。</p>
不过是顿家常晚饭,于她而言,却似乎已经盼了好久。</p>
大家规矩,食不言寝不语,不过霍铮这人从来不是讲规矩的人。饭慢慢吃着,话随意聊着,一顿饭吃了颇久,俞眉远脸上那笑越来越大,寡淡的饭菜亦变得有滋有味。</p>
与他闲话家常真真是件开心事,若是有酒就更妙了。</p>
酒?</p>
她偷偷看了眼他。</p>
现在说喝酒,他必是不让的吧。</p>
想了想,她只得按下自己的小心思。</p>
……</p>
用罢了晚饭,霍铮陪着她到院里走了一会就回屋。青娆已将她的药端来,霍铮又拿松子糖哄她喝药,她嘴里含了颗糖才开始喝药。趁她喝药的时间,青娆又将屋里的行囊清点一遍。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屋里的行囊早已收拾妥当,当然这些事已不用她操半点心思。</p>
喝过药,青娆点完行囊,便退出了屋子,屋里又只剩他二人。</p>
“明日一早就要出发,早些休息吧。”霍铮拔散了自己的发,褪去外袍,只着一袭素青寝衣,将烛台端到了床边。</p>
俞眉远正俯腰铺被,不防被他搂住了腰。</p>
“我来吧。”他把她抱到旁边。</p>
“……”俞眉远想,这人是什么事都不打算让她做了吗?</p>
霍铮铺好被子,转身正要唤她,却见她就在自己身后。</p>
“坐下。”俞眉远一推他胸口。</p>
霍铮顺势坐在床沿上,就见她蹬掉鞋爬上床,跪到了自己背后。</p>
“你要做什么?”他不解地要转头,却被她按住了双颊。</p>
“别动。”她取出一把小巧牛角梳,从他的发顶顺着梳下,动作轻缓温柔,一下一下,将他黑长的发梳开。</p>
霍铮顿觉头皮松懈。那牛角梳一边是密齿,一边是凹凸弧度,她除了梳直他的长发外,又用圆弧处在他脑上几处穴道点按轻转,每一下都让他觉无比放松。</p>
待要拉下她的手叫她歇歇,他又有些舍不得这一刻的温柔,便半闭了眼道:“阿远,仔细手酸,一会我替你捏手。”</p>
她不理他,只按自己的节奏替他舒缓解乏。霍铮这段时日神经绷得像满弓的弦,又要应付外敌又要照顾她,满心都沉着难以言喻的担忧,虽然面上不显,但他也着实累。</p>
疲倦在她的温柔下成倍涌来,他长舒一口气,睡意渐深。正昏昏欲睡着,他不妨被人从后头抱住了脖子,绵软温热的身体贴来,两只手不安分地往他衣襟里探去。</p>
手?</p>
霍铮猛然一醒,大掌按住在自己胸前窸窸窣窣的手。</p>
“阿远?你在做什么?”他疑惑道。</p>
“脱你衣裳呀。”她答得特别坦荡。</p>
“……”霍铮愣住,他身上只着这一件寝衣,若是脱了,就……</p>
“快脱呀。”她手游啊游,游到了衣裳系带处。</p>
他回神忙又按停她的动作:“明日要早起,你身子未好,我们……”</p>
俞眉远闻言涨红了脸:“你在想什么?”</p>
她手一用力,就将一段系带扯开,衣襟敞开。霍铮转念一想立刻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忙拢起衣襟,可到底晚了。</p>
她已看到他胸前的几处伤痕,如何肯罢休。</p>
“把衣服脱了!”颐指气使的语气,已不是先前撒娇似的口吻了。</p>
“阿远,我没事。”霍铮转过身,对上她微愠的眼。</p>
“你自己脱,或者我帮你脱。”俞眉远给他两个选择,不多废话。</p>
他叹口气,无奈地松了衣裳。</p>
寝衣滑到腰间,露出他半身遒劲结实的肌肉与其上遍布的大大小小十多道伤痕,背上一处伤痕更是狰狞可怕,伤口里新生的肉还呈粉色,显是才刚愈和没多久。</p>
还没来得及解释,他就听到重重的抽气声。</p>
“为什么会这样?这些伤……是哪里来的?这么多……”俞眉远将大大小小的伤痕一处一处看过,心口如钝刀剐肉似的疼。</p>
“阿远,都已经好了,没事了。”他伸手把她揽入怀中。</p>
她便将脸贴在他心口,听他心跳砰砰作响,方觉心里好受些。</p>
“没事了,都过去了。别难过,以后不会再受伤,我不会,你也不会。”他抚着她的发安慰着。</p>
她瓮声瓮气开口:“霍铮,你要把这些伤的来历都告诉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受的伤,受过哪些苦。”</p>
“好,有时间我一五一十都告诉你,但是现在晚了,明日我们要赶早出发,先睡吧。”他点点头,指尖弹出气劲熄了蜡烛,另一手将她一搂,带着她倒在了榻上。</p>
一年多时间没与他同床共枕,俞眉远忽有些不自在,转身就去寻枕头接被子,离了他身侧。霍铮见她拿背对着自己,便伸手一搂她的腰,将她给搂到身侧。</p>
他身上清冽的草木香气笼来,滚烫的身体似能触之生火,忽叫她记起才成婚时与他床第之间的荒唐事。</p>
“躺那么远做啥?”</p>
黑暗中,只剩两人絮语,压着嗓,哑着声,撩人遐想。</p>
“我寻枕头。”</p>
“枕头哪有我手臂舒服,过来。”</p>
“挨太近热。”</p>
“那我给你打扇子。”</p>
蒲扇摇动的声音轻轻响起。</p>
“唔,你打扇就打扇,干嘛老……”</p>
亲我。</p>
后两个字被他吃了。</p>
“阿远,等战事了结,我们回云谷再成次婚吧?”</p>
“啊?为什么?”成婚那么累的事,她才不想再来一回。</p>
“阿远,云谷的众兄弟很喜欢你,当日你我成婚他们都没参加,已经抱怨过数次了,我们欠他们一顿酒。”</p>
“说话就说话,你别老咬我耳朵。成婚那么多繁文缛节,我不要。”</p>
“你忘了云谷是什么地方了?没有规矩的地方,只有菜管够,酒管醉。”</p>
她便想起当日和他参加的一场婚事,不由笑出声来。</p>
“那倒是,和宫里差得远。”说起宫里,她忽想起一事,笑容便又沉了,“不知宫里如今怎样了?”</p>
“霍简服食欢喜膏,被魏眠曦控制,朝政也叫他把持着,如今他死了,月尊教被中原武林联合追剿,这药断了来源,恐怕……”</p>
恐怕又是一场大乱。</p>
“我只担心长宁。”</p>
听到这个名字,连霍铮都沉默了。</p>
“听探子回报,和亲的队伍,已经到南疆边境了。”</p>
……</p>
南疆,虎跳岭。</p>
虎跳岭是苍羌与大安朝的交界之处,过了虎跳岭便是苍羌地界。南疆为多族并存,有十二部众,以苍羌为首。苍羌国力强大,占据了南疆大半地域,剩余的地域方为其余十一部瓜分。</p>
苍羌王才继位三年,是个心怀苍生、励精图治的帝王,有一统南疆十二部众的雄心壮志,亦有教化羌人蛮域的远见。他深慕汉家文化多年,故才藉着大安朝内忧外患之机提了和亲的要求。</p>
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从兆京一路南下,走了三个月方到到虎跳岭,结果却在这里遇到伏击。</p>
“悉晚!”长宁才被从小跟到大的宫女塞进了鸾驾底下躲着,就见车座前的泥地上洒落一道殷红血色,悉晚的身躯缓缓滑落,她在缝隙间看到悉晚来不及闭上的双眼。</p>
刀刮过地面,碰到尖锐的石头便发出刺耳的声响,长宁只能捂紧嘴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藏多久,和亲的仪仗与护送公主的侍卫已被人赶尽杀绝,一个都没逃掉。</p>
生死存亡之际,忽有哨声远远传来。</p>
接着便是奔跑的蹄声传来,并不像是人类的脚步。</p>
“嗷呜——”正狐疑着,长宁就听到兽鸣。</p>
狼群?</p>
她躲在车底,看不到外头景象,心悬得老高。</p>
不知道被人杀死和被狼咬死,哪种死法更舒服一些?</p>
她苦笑。</p>
外头响过无数凄厉惨叫,和着兵刃交锋的锐响,还有她听不懂的话语,一股脑地塞进她耳朵里。她只听懂,除了狼群之外,另外还来了一拔人。</p>
不知多久,外的声音才渐渐消失。</p>
“我们还是来迟一步。”有人开口,说的是汉家官话。</p>
并无人回应这话,只有一阵缓慢的脚步声。</p>
长宁看到双乌金靴子停在了车驾前。</p>
她的心悬到了喉咙口。</p>
那靴子在车驾前停了许久,又转身要离,长宁悄悄松口气,忽然间那靴子的主人猛地转身,蹲下身弯腰朝车底看去。</p>
长宁只看到双琥珀色的眼眸,他脸上覆着半张骨制面具,五官不清。</p>
“出来吧。”他朝她伸手,却见她不敢出来,便叹口气,将面具掀开,“长宁,是我。”</p>
长宁惊呆。</p>
他们分别两年,不想竟在此地相遇。</p>
“左尚棠……”她呆滞地从车底爬出,“你不是中原人?”</p>
“我是苍羌人。”左尚棠复又将面具戴上,只余琥珀色的眼眸静静看着她。他的眼睛从前被霍铮用过易眸术,改了瞳色,回苍羌后便卸去了假色。</p>
长宁便不再问他,她环顾四周。</p>
满地都伏着尸体,血色侵染天地,空气中全是叫人反胃的腥锈味。</p>
送她和亲的人,一个不剩。</p>
她生于宫中,长于安宁,就是帝后死的那几天,也没见过如此多的死人,当下胃里一阵翻涌,转头干呕不已。</p>
“这些人是南疆除苍羌之外最强悍部族巴雅族的人,为了挑起苍羌与大安间的战争,所以伏击了和亲的队伍,想坐收渔人之利。”左尚棠并未上前安慰她,只是面无表情说着。</p>
长宁呕了几声缓过劲来,转头望向他。</p>
他很陌生。</p>
“长宁,跟我走吧。我带你离开这里,不去和亲了。”左尚棠见到她的眼神,却不由自主软了语气。</p>
带点无奈的温柔,就像那年宫中九王作乱,他挡在她身前时的模样。可岁月变迁,他和她都回不到从前。</p>
“长宁?”见她怔怔的,他以为她吓着,便朝前一步,向她伸了手。</p>
山风清冷,四野血味浓郁,尸横遍地,一切都不真实得像个梦,只有他的声音和模样,是熟悉的,可也陌生……</p>
若是那年春天,他和她说了这句话该多好。</p>
她曾放下公主身份,放下公主骄傲,告诉他——左尚棠,带我走吧。</p>
如果那时,他能这么说,该多好?</p>
她便不是大安朝的公主,只是他的长宁。</p>
可如今……</p>
她缓缓抬手,指尖触向他朝她平展的掌。左尚棠见她犹豫着,便反手抓去,她却猛地缩回手,让他抓了个空。</p>
“我不能和你走。”长宁一整衣襟,高傲抬头。</p>
她发髻已乱,沾着几根杂草,一身华服染了血污沙砾,狼狈不堪,却不过一眼,便散出天家矜贵,再也不是从前在他眼前娇憨的小丫头。</p>
“为什么?你说过要跟我走的。”左尚棠蹙眉道,胸中钝痛弥漫。</p>
“可你拒绝了。”那是她一生之中最无畏的时刻,豁出所有的乞求,要他带她离开,她愿意随他浪迹天涯,可他没有接受,从此她便不再是他的长宁。</p>
“那是因为……”他想解释。</p>
“不管因为什么,你都拒绝了我。”长宁打断他,“今天站在你眼前的是大安朝的长宁长公主,不再是昔年长宁。公主有公主的责任与使命,我既然同意来和亲,便身负两国交好之责,就算是我死了,尸体也要送到苍羌王手中。”</p>
大安内忧外患,已无法再经得起一场血战,若和亲失败,南疆又起战事,大安朝的江山便真的危在旦夕。这皇位不管是谁坐,都还是她霍家的江山,她既享了公主之尊十多年,自然有她该担的责任。</p>
她不能任性。</p>
“长宁……”左尚棠竟无言以对。</p>
“左统领,多谢你今日相救。若左统领还顾念你我昔日之谊,本宫请你……护送本宫前往苍羌和亲。此恩本宫必铭记于心。”</p>
长宁说着双手在胸前交握,朝他行了宫礼。</p>
公主威仪,无人可及。</p>
从此,她也只是公主。</p>
……</p>
猎鹰于空盘旋一圈之后扑下,悬崖上站着的白衣男人抬手,那鹰便稳稳落在了他手腕上。</p>
“国师,他们真会将大安公主护送到王身边吗?”一个青衣小童好奇问道。</p>
他抬手让鹰站到了自己肩头,道:“会的。”</p>
“国师料事如神,好厉害。”小童顿露倾慕。</p>
“走吧。”他揉揉小童的头,转身朝山下行去。</p>
“现在我们要去哪里?”小童快步跟在他身边。</p>
“鸣沙关,桑陵城。往音烛已破,魂引被人放了出来,我要去收回。”他转头朝小童一笑。</p>
容颜清俊,似玉琢而成。</p>
苍羌国师云照,人如其名,如云光曦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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