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别离

    一天的时间眨眼便过, 夜幕沉沉袭来, 昭煜宫的院子漆黑一片, 宫檐下的灯火照不见远处。俞眉远坐在窗前的贵妃榻上, 怔怔看窗外黑夜, 手里婆娑着白天俞宗翰交给她的玉扳指。&lt;/p&gt;

    明日霍铮便也离京, 此去鸣沙关, 山长水远，任务艰巨，也不知何日能归。她与他自相识之日起, 历经过数次长长短短的离别，却没有哪次的离别像这次这般叫她难舍。&lt;/p&gt;

    离别在即，只余一夜相守, 她有太多话想说, 可到了这一刻忽又沉默了。&lt;/p&gt;

    一件厚厚的斗篷披到她背上。&lt;/p&gt;

    “在发什么呆？”霍铮走来，坐到她身侧。&lt;/p&gt;

    “没, 坐着静静罢了。”俞眉远笑起。&lt;/p&gt;

    霍铮知她心思, 却也无从劝起, 只能揉揉她的额, 若无其事地从小几上端起药碗。&lt;/p&gt;

    “发呆发得药都忘记喝了？”他取笑一句, 拿银匙舀了勺药置于唇间喝了一小口。&lt;/p&gt;

    药被放在热水里温着，如今刚好可以入口。&lt;/p&gt;

    “苦死了。谁要喝。”她嘴角一撇, 嫌弃地看看药，还像个孩子。&lt;/p&gt;

    也就在他面前, 她会露出这般模样了。&lt;/p&gt;

    霍铮笑笑, 挪近她一些。&lt;/p&gt;

    “乖，吃了药，我给你拿蜜枣。”他哄着，将银匙喂到她唇边。&lt;/p&gt;

    俞眉远咬咬唇，张嘴喝下。&lt;/p&gt;

    药汤涩口，他喂来时却又满匙甜蜜，入心却成了酸楚，种种滋味杂揉交缠，难以言喻。她一口接一口地喝药，药虽苦，她却只想记下这一刻的滋味。&lt;/p&gt;

    半碗药很快就见底，霍铮取来帕子拭尽她唇上药汁，喂她清水漱了口，才将密枣送到她唇中。&lt;/p&gt;

    “阿远，我不在，你要好好吃药，别任性，倒耽误了自己身体。”他握住她的手，细细摩挲着。&lt;/p&gt;

    “你不在的时候，我何曾任性过？”俞眉远轻声叹了叹，道。&lt;/p&gt;

    所有任性与撒娇，只因为他在，他会包容会呵护会宠溺，所以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像个孩子。他不在身边，她的任性便没了存在的理由，她自然还是从前的俞眉远。&lt;/p&gt;

    霍铮漂亮的眼眸微垂，淡笑道：“也是，倒是我把你闹出这臭脾气来。”&lt;/p&gt;

    “谁臭脾气了……”她不悦拔高声音。&lt;/p&gt;

    “等我回来，你把往后这些时日的臭脾气加倍发出来，我兜着。”他笑着打断她。&lt;/p&gt;

    “哼！我不稀罕。”俞眉远吐舌做了个鬼脸，与往常一样调皮。&lt;/p&gt;

    “阿远，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霍铮伸手抱住了她。&lt;/p&gt;

    “我会的，你也一样。”她把头倚在他肩上，指尖抚过他的下巴，缓缓而上，划过唇鼻眼眉，将他的模样刻在心里。&lt;/p&gt;

    “时候不早了，睡吧。”霍铮亲亲她额头，将她抱起。&lt;/p&gt;

    俞眉远勾着他的脖子，“嗯”了一声，霍铮抱她走到榻边放下，她忽然在榻上站起，个头便与他平齐。&lt;/p&gt;

    “霍铮，你记我一句话。解药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你才是最重要的。我要你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不在乎我还能活多久，若能痛快地活着，便是一天也已足够；若不能痛快而活，哪怕给我百年寿命，于我而言也不过是场折磨。而没有你的日子，便是我的劫难。”&lt;/p&gt;

    一席话，说得霍铮失语，只凝望她的容颜。&lt;/p&gt;

    “答应我！霍铮！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因我涉险，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五年时间给我已经足够，你要知道上辈子，我就连五天的幸福都不曾有过，这一生我够了，没有遗憾。”&lt;/p&gt;

    她揪住他的襟口，将他往自己身前一拉，扬声开口。&lt;/p&gt;

    连日来的不舍，全都化作这些话。&lt;/p&gt;

    既然留不住他，也无法跟着他，那她只求他平安，再无其他。&lt;/p&gt;

    “阿远，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lt;/p&gt;

    霍铮紧紧拥住她。&lt;/p&gt;

    此去再回，他与她今生必定永无别离。&lt;/p&gt;

    ……&lt;/p&gt;

    一夜无眠，便是黑暗，她也不想浪费这一刻相守。&lt;/p&gt;

    翌日两人都起个大早。这清晨与往日一般无二，俞眉远服侍着他穿好衣裳，替他挽了发髻，亲手将青龙长簪插/过发间，这才与他携手出了宫门。&lt;/p&gt;

    因要远行，霍铮先去坤安宫向崔元梅辞行。&lt;/p&gt;

    崔元梅早就在殿里等他们，而极其难得的是惠文帝竟也在陪在旁边。霍铮带着俞眉远向帝后二人磕头，可膝还未落地便已叫崔元梅拉起。&lt;/p&gt;

    这些年他呆在宫中时间不多，母子两之间早就习惯分别，可每次崔元梅都要伤感，这次也不例外，惠文帝便在一旁软语劝慰，崔元梅不爱在他面前示弱，便收了伤感，只拉着霍铮与俞眉远两人叮嘱了半晌才放二人离去。&lt;/p&gt;

    回到昭煜殿，俞眉远取来霍铮的随身包袱，交至他手中。&lt;/p&gt;

    “走吧。早些出发，才赶得及天黑之前赶到驿站。”她眉眼平静，口吻与往常一般。&lt;/p&gt;

    霍铮不动，垂目看她。&lt;/p&gt;

    她非常平静，像一潭无波清池，可池水太清，池底一览无余，像她眼底的不舍。&lt;/p&gt;

    “阿远，父皇已经恩准，若你在宫中呆腻了，随时都可以向母后请旨出宫，你不必拘在宫里，只是要注意安全。我让老七进京了，这几天他会到京中，就住在西福巷甲字门里，你如果有事，只管找他，不必怕麻烦他。另外要是闷了就找长宁和皇嫂霍翎玩耍，其余人你不用理会。药记得喝，衣裳添减别嫌麻烦，还有，饭也要好生吃。你如今喝着药，脾胃虽大不如前，但还是得多吃些……”&lt;/p&gt;

    “这些话，你已经与我说过很多遍了，我都记牢了。”俞眉远扬唇笑了，眼中难过一扫而空。&lt;/p&gt;

    “怎么？这么快就嫌我啰嗦？”他揉揉她的脑袋，佯怒。&lt;/p&gt;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啰嗦。我不嫌，我等你回来，听你啰嗦一辈子。”她说着，拉起他的手往殿外走去。&lt;/p&gt;

    两人便均不言语，只静静往外走着。&lt;/p&gt;

    北宫门偏僻，往来的人很少，清晨里只有洒扫的宫女在宽敞的道路上懒懒打扫着。大安朝的皇宫大极了，俞眉远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天祭那日坐在霍铮马上，他带着她骑马看尽整个皇城，那时她何等惬意洒脱，不想第二次来这里，竟是与他告别。&lt;/p&gt;

    已经有人将霍铮的马牵到宫门口，马儿甩着尾巴站在阳光里，霍铮上前拍拍马鞍，又朝她开口：&lt;/p&gt;

    “阿远，我要走了。”&lt;/p&gt;

    “嗯。”她点头，手却攥住他衣袖。&lt;/p&gt;

    他拉过她，深拥，久不愿松。&lt;/p&gt;

    “走吧，时间已经不早了。”最终还是她推开了他，仍是笑着开口。&lt;/p&gt;

    霍铮摇头：“阿远，你回去吧，我不想你看我离开。”&lt;/p&gt;

    呆在原地看另一人消失的那个人，注定更加难过些，他不愿让她看着自己离去。&lt;/p&gt;

    俞眉远沉默良久，硬了心道：“好。你保重。”&lt;/p&gt;

    她转身，迈步回去，走出一段距离，她转身，那一人一马仍旧伫立在宫门前的阳光之下，远远望着她。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她咬牙再度转身，加快离去的步伐。&lt;/p&gt;

    春日阳光渐盛，她如山间俏桃，自他眼前飘过，缓缓消失在风中。&lt;/p&gt;

    宫门口空空荡荡，不见她的身影。&lt;/p&gt;

    霍铮心口与这宫门一般空去，他又站了许久才翻身上马，一勒缰绳令马儿调头，朝宫外疾驰而去。&lt;/p&gt;

    远处的宫墙之后，俞眉远身影又现。&lt;/p&gt;

    她目送他离去。&lt;/p&gt;

    清风万里，愿君长安。&lt;/p&gt;

    ……&lt;/p&gt;

    “霍铮离宫了，还要动手吗？上次叫他侥幸逃过一劫，这次不会再失手了。”&lt;/p&gt;

    夜沉如水，女子细音响起，像夜里凭空传出的声音。&lt;/p&gt;

    “动手？你们能寻到他踪迹？”魏眠曦坐在庭院荷池旁的石桌前，慢慢品着手中烈酒，宛如自言自语般说着。&lt;/p&gt;

    只是若仔细看去，借着月色清晖，便还是能看出，夜色掩藏之下女人的轮廓，这人一身黑衣，几乎要融进黑暗间。&lt;/p&gt;

    俞眉婷听出他言语音的嘲讽，只是挑挑眉。&lt;/p&gt;

    又被他看穿了，霍铮擅长易容，武功又高，在出宫门没多久，他就已经摆脱了他们埋在暗地里跟踪的人，如今他们并没有他的下落。&lt;/p&gt;

    “仔细寻找，总有蛛丝马迹可寻，有何好担心的。”俞眉婷不以为意，“你只需告诉我，要不要动手，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就行。”&lt;/p&gt;

    上次任务失败，她已经在他面前好一场没脸，这次她存了立功之心，想叫他另眼相看。&lt;/p&gt;

    说起来，她倒很欣赏魏眠曦这样的男人，绝情、狠辣，不择手段，叫她心甘情愿臣服。只可惜他还是有弱点，还不够完美。只有除掉他的弱点，他才会更强大吧，才能带月尊教成为真正的武林霸主，否则她始终担心有朝一日，他利用完了他们，便会翻脸不认。&lt;/p&gt;

    他就是这样的男人。&lt;/p&gt;

    “不必了。你上次告诉我，霍铮也中了慈悲骨？”魏眠曦将酒饮尽才抬眼看她。&lt;/p&gt;

    “是啊，他自小就被皇帝送来月尊教当质子，救出时被长老下了毒用来牵制皇帝，谁知被云谷的鹿长天给破坏了，原来你不知道？”俞眉婷说道，“不过这些年云谷也不过是在用药勉强替他续命罢了，就算我们不杀他，他也活不长久。”&lt;/p&gt;

    “俞宗翰也离京了。”魏眠曦忽然转移了话题。&lt;/p&gt;

    “怎么？他与我们商议之事有关？”俞眉婷上前一步，冷道。俞宗翰常年在外，极少见她，而她从小又被母亲教养长大，日夜灌输着关于月尊教的一切，早没将自己当成俞家人了，父女情份更淡薄如纸。&lt;/p&gt;

    “宫里探子回报，徐苏琰把皇陵地图送给皇帝了，而霍铮与阿远成亲不过一月便着急离京，他身中慈悲骨，而慈悲骨的解药藏在皇陵中，你猜这其中可有牵连？”他反问她。&lt;/p&gt;

    说起来真是可笑，慈悲骨的解药下落，还是他亲口告诉给阿远的。&lt;/p&gt;

    不过也好，如此一来，他便有机会一箭双雕。&lt;/p&gt;

    “你的意思是……”俞眉婷即刻领会，“我父亲是去找皇陵，而霍铮也跟去了。”&lt;/p&gt;

    她大喜。&lt;/p&gt;

    “你们不必找霍铮下落了，他肯定不会以真面目示人。你找人跟着俞宗翰就行，他那里人多容易跟，不过也要小心，别打草惊蛇，只要跟着。”&lt;/p&gt;

    “为什么只是跟着？我们不出手夺图吗？”俞眉婷疑道。&lt;/p&gt;

    魏眠曦冷嘲她一眼：“蠢货。这世上还有第二个比俞宗翰更在行的探墓高手？跟着他们，等他们找到皇陵，替我们挖通盗洞，破了机关，我们再出手也不迟。”&lt;/p&gt;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俞眉婷咧唇笑开，蛇般阴冷。&lt;/p&gt;

    “可别让霍铮拿到解药，最好能在皇陵里就除掉他。”魏眠曦又摸起腕上佛珠，“京里大事已到紧要关头，我不能离，皇陵之事交给你们。你叫你的人给我盯紧一点，别出纰漏！”&lt;/p&gt;

    “是。”&lt;/p&gt;

    俞眉婷领命。&lt;/p&gt;

    深夜风起，刮得院中草木簌簌，明日大概是要变天了。&lt;/p&gt;

    &lt;/p&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