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 俞眉远小小的报复失败了, 她低估了霍铮没脸没皮的程度。</p>

    她让他扮成“昙忧”, 非但没气到他, 反而给了他登堂入室的机会, 姑娘的“贴身丫头”, 怎可</p>

    不随侍在旁。就是想把他赶走, 俞眉远都没办法。</p>

    回京的马车比俞眉远的马车大了许多,里面一应陈设俱全,羊皮褥子铺得严实, 大小迎枕懒洋洋堆着,车厢里弥漫着淡淡茶香,暖和惬意。初冬冷意已盛, 外头寒风凛冽, 反倒将车厢里的一切陪衬得更加温暖。</p>

    霍铮盘膝坐在方木桌前悠哉地沏茶。</p>

    普洱的暖香伴着菊花的馨香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自壶嘴流下的一小注清亮茶汤中缓缓飘出, 几片散开的菊瓣随茶汤落入白瓷杯中, 漂在琥珀色的茶汤上, 像蜻蜓的羽翼。</p>

    他捧杯自饮一口, 嚼了丝笑看已经在窗口趴了好一会的俞眉远。</p>

    俞眉远犯了别扭。</p>

    这马车很宽敞, 也很舒适,但她就是觉得挤, 非常挤!</p>

    “你能别老盯着我吗?”趴了一会,她忍不住回头。</p>

    霍铮乐了:“你背后长眼睛了?知道我盯着你看?”</p>

    “我就是知道!”她蛮道。</p>

    以前两人只是朋友时, 他们相处得很融洽, 如今也不知为何倒不自在起来,明明是两情相悦,她待他反而不如从前那样坦然了。</p>

    “哦,我的确在看你。”霍铮冲她招招手,“过来喝茶。”</p>

    “不喝。我去找杨姐姐和青娆。”他坦白得让她不知要接何话,只觉得自己被他那目光包裹着,老是心里发烫,直想溜开。</p>

    杨如心和青娆呆在后面的马车里,白天无事她们不会来打扰,到了晚上青娆才会过来陪俞眉远。霍铮虽盼着和她成亲,也总呆在她身边,但该守的大礼,却仍半步未逾。</p>

    霍铮朝外一拦,就把她给拦下。</p>

    这时候,俞眉远就更觉得这马车狭窄了。</p>

    在马车里时他偶尔会卸去易容术,露出本尊面目,这人手长腿长,要堵她轻而易举。</p>

    “你老嫌马车小,要赶我出去,现在你自己却要去她们那儿,三个人岂不是更挤?”他看穿她的心思,好笑开口。</p>

    俞眉远朝后一退,瞪他。</p>

    “再说了,外面那么冷,哪有这里舒坦。”霍铮朝她挪挪位置,伸手抚上她的脸颊。</p>

    她的脸冰凉如水。</p>

    他的笑一收,蹙了眉。</p>

    “过来,你在窗边吹风吹得脸都冰冷了。”</p>

    俞眉远只觉他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暖烫非常,很舒服。以前他的手总是冰凉如玉石,现在终于热了。</p>

    “快过来,我给你说江湖的趣事,你想听什么”他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讲五年前的试剑大会,听么?”</p>

    “试剑大会?”俞眉远眼眸一亮。</p>

    听起来好像挺有意思。</p>

    她最爱的事,就是让霍铮讲他这些年江湖历练的故事。</p>

    遥远的世界充满传说,刀光剑影间的快意恩仇,正邪边界难以区分的灰色……桩桩件件,他的故事似乎永远没有尽头,能给她讲上一辈子。</p>

    ……</p>

    不知何时,俞眉远已经乖乖倚到他怀中,他像她的大靠枕,能让她整个身体都陷在其中。</p>

    大概他的故事太动听,让她忘了所有。</p>

    “他们在青云山上比试了三天三夜,仍未能分出胜负来,你猜后来怎么分的胜负?”霍铮说到精彩之处卖了关子,低头问她。</p>

    他双手圈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往怀里又挪了几分。</p>

    她没出声。</p>

    霍铮觉得奇怪。</p>

    若是搁在从前,她听到精彩处早就自己猜开了,今日不知为何,竟许久没有说话。</p>

    他又轻声唤了一句,她仍旧沉默,头歪垂着靠在他胸口,手无力垂落。</p>

    霍铮心中忽颤。他伸手扶上她的脸,极尽温柔地抬起她的头。</p>

    俞眉远已闭上眼,紧抿的唇艳红如蔻。</p>

    他手指抬了几下,最后探向她的鼻间。</p>

    温热的气息平稳轻缓,她的胸口也微微起伏着,俞眉远只是睡着而已。</p>

    他收紧了手臂,将她紧紧圈在怀中,心被某个瞬间浮起的恐惧占领,即便他明白那只是此刻的错觉,仍旧深深害怕。</p>

    “阿远,不要离开我。”他呢喃着,将头埋在她的颈间。</p>

    俞眉远咕哝一声“冷”,她转了个身,手竟摸索着探进他襟口贴在了他的胸前汲取温暖,本能地寻找热量。</p>

    那手冰凉,暖了许久都无法热起来。</p>

    慈悲骨的毒正慢慢展现出霸道的一面,她已开始嗜睡、易倦、畏寒……</p>

    ……</p>

    俞眉远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睡得很沉,睁眼时外界天色已暗,她已经被人抱到客栈的房间中。</p>

    头有些昏沉沉,屋里的景物在烛火下模模糊糊,她看不清晰,只瞧见有人坐在屋里的方桌前,守着一桌饭菜。</p>

    她身上盖着厚实的被子,一共两床,压得她胸口发闷。被子里塞着汤婆子,但她的手脚还是有些冰。她坐起掀被,冷意袭来,她打了个寒颤,情不自禁地环住身体。</p>

    冷。</p>

    这种冷她已经许久没体会到,从身体里涌出的冷。</p>

    此时不过初冬,按理并不会冷成这样。</p>

    可她却犹如置身雪地。</p>

    “醒了?”霍铮的声音响起,走过来的却是粗壮的小丫头。</p>

    俞眉远愣了愣,“扑哧”一声笑了。</p>

    眼前分明是个女人,开口却是清越的男人声音,由不得她不笑。他穿着青色加大的衣裙,梳着两个小团子,粗眉厚唇,身板壮实,是她的“昙忧”。</p>

    “不许笑。”霍铮坐到她床边,“嗔”了一句,把她的被子掖紧,“别起来了,我把饭菜端过来,咱两坐在床上吃吧。”</p>

    “青娆呢叫她过来陪我吧。”既然知道眼前是谁,俞眉远自然无法坦然接受他的服侍。</p>

    “四姑娘,如今我才是你的丫环,有我就够了。”霍铮眨眨眼,从床尾取来厚披风围到她身上,又将迎枕放好,这才倒了杯热茶给她。</p>

    俞眉远用茶漱了口,拢拢发,待要反驳他,却见他眼中比往日更加温柔的目光,那话便又咽下。</p>

    他已搬来小方桌摆到床上,把饭菜一碗碗端上桌,诸般妥当后方坐到她对面。说是和她一起吃饭,可到头来他却一直在替她布菜,自己几乎没动几筷。</p>

    “霍铮,你不必如此,这些事我自己可以。”俞眉远吃了没两口就看到自己桌前小碟里剔好的鱼肉堆成小山,她忙伸手按住他执筷的手。</p>

    他还在把蛋里的姜末挑出,见她伸来的手,便以另一手握住拉到一旁,笑道:“很快就好了。”</p>

    “你……是不是觉得内疚?霍铮,我说过了,你无需……”俞眉远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别扭了。他对她太好,好到让她觉得不真实,也叫她害怕,怕他的好是因愧疚而生,怕这些愧疚将他绑在她身边。</p>

    这并非她想要的爱情。</p>

    “阿远,我承认我心中对你歉疚,但我今日做的这些,与歉疚无关。岁岁年年,只要我在一日,便守你一天。你记住,我不是晋王,不是霍引,我只是你一个人的霍铮 。”他笑笑,温煦如春。</p>

    很多事,换个人来做一样可以,可他就想亲力亲为,就像他明知她一个人也能够将自己照顾得妥帖,他却还是想照顾她。</p>

    “可是……我不想你这样。”俞眉远脸忽然一红,别开头,声音小下去,“既要成为夫妻,这辈子必要相互扶持,方能共白首。我不希望日后由你一人承担走所有的烦恼,我也不想做个万事不理的逍遥王妃,我希望你知道,我可以与你共富贵,同患难,可以陪你行山过水,甘苦与共,一世与君长安。”</p>

    她斟酌了许久,才将这番话说完,可话说完之后,她却久久没听到他的声音,便抬头望头。</p>

    这一望,她却怔住,半晌方道:“霍铮,你怎么哭了?”</p>

    霍铮目光凝在她容颜上,再难移开。他眼眶微红,两道清泪悄然爬过脸颊,听到她的问题,他方执起她的手贴到自己脸上。</p>

    泪还湿热,浇得她心疼。</p>

    “行山过水,甘苦与共,与君长安,与君……长安……”霍铮呢喃着重复道,这辈子能得此挚爱,他已别无所求。</p>

    执子之手,并肩偕老,这大概是世间所有儿女情长最美的期待。</p>

    情长不过一生,她交出她这一生,他自当倾尽余生,方配得起她这一世长安。</p>

    “阿远,你这是答应嫁我为妻了?”霍铮俯身过桌,鼻尖点向她的鼻头。</p>

    俞眉远轻擦他的泪痕,唇边绽开一抹笑:“我有拒绝过吗?”</p>

    没有,那便是同意了。</p>

    霍铮心中大动。她脸庞明艳如三月桃李,眸中含情,脉脉而至,唇色撩人,春华满溢。</p>

    “阿远……”他鼻尖点落,唇缓缓而下,轻轻触及她软糯的唇瓣。</p>

    俞眉远却突然极不识趣地一声轻笑,推开他的脸,将头转开,埋进了旁边被子里,肩头不住抖动。</p>

    “……”霍铮不知她为何而笑。</p>

    “霍铮,你别……别过来,你这脸……是昙忧……”她接受无能,见了就想笑。</p>

    ……</p>

    冬至,兆京已下了第二场雪。今年的冬天不太冷,雪也下得不大,这两场雪只在地上薄薄压了层雪粉,第二天太阳一出,便融化成水。</p>

    大安朝皇城仍十年如一日的大气庄重,因是冬至,宫里各种都挂上了灯笼。虽说边疆萨乌的战事不容乐观,朝迁上从皇帝到百官都因战事烦恼,宫里也不敢大肆操办节日,但应景的装饰还是都布置上了,讨个喜气。</p>

    乾华殿里,惠文帝单独召见了派去涂州赈灾的李辰征。</p>

    “启禀皇上,此物乃是晋王殿下嘱人交托于微臣手中,殿下说了,此物事关重大,皇上见了自然心中有数。”李辰征一边回话,一边以双手托起一方木匣躬身奉上。</p>

    惠文帝接过他手中之物,脸色微微一变,转瞬恢复。</p>

    “铮儿给你的?”他抚了抚木匣上的纹路,温声道。</p>

    “正是晋王殿下。”李辰征坚定道。</p>

    惠文帝便背过身,走到身后书架前,从宝格里取了枚小钥匙,将这木匣的锁给打开。</p>

    乾华殿的光线很明亮,木匣一开,里面的东西便清晰可见。</p>

    “砰——”</p>

    只看了一眼,惠文帝便重重阖上木匣,再转身时,满眼怒杀。</p>

    “这真是铮儿交给你的?”惠文帝又问了一遍。</p>

    “是晋王殿下托他的师侄交到微臣手中的,随此物同来的,还有殿下的亲笔信,请皇上过目。”李辰征说着,又递上一封书信。</p>

    惠文帝沉着脸接过,抖开信看了两眼。</p>

    信上果然是霍铮的笔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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