兆京往西, 多崇山峻岭, 气候潮湿, 不像兆京那样干燥。二月开始下雨, 一路上都湿漉漉的, 那水汪在心上, 让人心情低沉。</p>

    这一段路难行且远, 中间没有城镇歇脚,俞眉远只能闷在马车上。她倒也不计较,夜晚悄悄地运气行功修练《归海经》, 白天里光线充足时便在裁小的纸上写写画画,将这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都细细描绘,以文字记录, 又辅以墨画为存, 编成札记。她的笔墨利落,所绘之画虽只是墨笔简勾, 却形韵皆备, 将每个地方的景致风貌都描摹而出;她的笔迹方圆兼备、古拙大气, 竟有些沙场点兵的规整气势, 再加上她以白话行文, 读来毫无艰涩之意,只取各处逸闻趣事, 仿如有人在娓娓道来似的,再辅以各地风貌墨画, 竟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p>

    在外赶路远行, 他们并没别的娱乐,短暂的歇息时间里俞章敏见她写写画画就有些好奇,便借了她的手稿用以打发时间,岂料一阅之下便丢不开手,日日追着她要新的札记。他这举动像会感染人般,大抵也是行路太过无趣之故,一行人竟渐渐开始传阅俞眉远的札记,便是俞宗翰的幕僚邵信已看了,也直赞这札记全然不似出自闺阁女子之手。</p>

    到了最后,这札记传到俞宗翰手中,他仔细翻阅后沉默良久,只长叹一声,并无他话。</p>

    对这些,俞眉远全然不管,她只做她想做的事。行川过水,看遍万华,再撰写游记,绘制各地风貌墨画,是她两世夙愿。上辈子她嫁进魏家十二年,日夜困于后宅,最想做的事就是离开,只是可惜她被毒侵肉蚀骨,失去了离开的力气。魏眠曦又不懂她,十二年夫妻,他从没了解过她,也不屑去了解。他以为她只是眷恋少年将军温柔英挺的少女,贪求将军府夫人这看似高贵的头衔,却不知这一切于她毫无意义。她爱他嫁他,只是慕他英雄气节,期待着未来有一日能与他携手并肩、风雨同行,而不是用余生走完一段画地为牢的爱情。</p>

    可他不懂。</p>

    不过如今再看,纵然他魏眠曦千般不好,倒有一样好处,她是因他而得。</p>

    初嫁魏府,魏眠曦待她极冷,那她只当自己脾气犟,不解温柔,所以惹得他不喜,因而她学着克制自己的脾气,也为他学了琴棋书画,倒养出了她除弓术以外新的喜好。</p>

    书与画。</p>

    她练了十二年的书画。</p>

    而这段过往,成就了如今的她。</p>

    她从不觉得自己的那些付出是痴傻的。</p>

    为了一个人努力变得更好,最起码在求而不得的时候她可以很坚定地告诉自己,他不爱她,不是因为她不够好,而是因为他魏眠曦眼睛瞎了。</p>

    她什么都可以丢,只有信仰与骄傲不能丢。</p>

    而她的信仰,就是她自己。</p>

    过去这样,现在亦如是。</p>

    ……</p>

    出了二月,雨暂歇,树梢已露出一点嫩翠。</p>

    整整一个半月的跋涉,俞眉远终于到了东平府。</p>

    东平府的知府柳源山亲自来迎接他们,又在东平最好的酒馆里备下上好席面预备为他们接风洗尘,岂料俞宗翰并不领情,只嘱咐了俞章敏送俞眉远回住的地方,他自己则去了府衙与柳源山商议此行的一些要务。</p>

    俞眉远的落脚之处在与东平府府衙一墙之隔的顺安馆。这顺安馆是东平府专门用以接待各处来官与贵宾的行馆,只是东平地穷,虽挂着行馆的名头,地方却不大,只不过是处普通的三进宅子,白墙灰瓦,是北边的古朴风格,与兆京的繁华并不相同。</p>

    宅子太小,马车只能停在门口。</p>

    青娆扶着俞眉远下了车后,便领着昙欢开始整理行李,那边俞章敏也领着小厮与护院往地上卸行李。</p>

    俞眉远在宅里走了几步,觉得有些奇怪,便问俞章敏。</p>

    “哥,他们怎么不卸行李?”</p>

    俞眉远很早就发现这一路行来,俞宗翰带的人虽都穿着俞府的家仆衣着,但很明显这里面真正为俞府家仆的只有不到五人,剩下的那些人不论从眼神表情还是行事作风来看,都与长年看宅护院的俞府家仆不同,平日里吃饭闲谈也都凑不到一块儿,而俞宗翰待他们的态度也与普通家仆不一样,很是客气尊重,尤其是邵信已。</p>

    她问的就是这些人。</p>

    如今这些人并没随俞宗翰去府衙,而是来了顺安馆。他们到了后也不往下卸行李,依旧让装行李的马车停在门口,他们则各自寻事,譬如往水囊里灌水,寻马草喂食马儿,打听哪里有干粮可买……</p>

    看这模样,他们不像是要住下,倒像是还要赶路。</p>

    “我也不知道。父亲没有交代过。”俞章敏摇头。这还是他头一次跟俞宗翰出这么远的门,想来父亲也是存了磨砺的意思,只是他没有得到父亲的任何交代,心里也正有些惑然。</p>

    “大公子,四姑娘。”俞宗翰的幕僚邵信已本来正与人说话,见到俞眉远不断望来的目光,便含笑而来,朝两人作揖打了招呼。</p>

    俞章敏和俞眉远也忙回了礼。</p>

    “四姑娘,你们人手可够?需要我们兄弟搭把手吗?”邵信已笑道,他年纪不大,三十开外,蓄了把美髯,目光里总是闪着精明锐色。</p>

    “不劳烦先生了,这些事我们自己可以的。”俞章敏知道这是极得父亲信任的幕僚,身边这群人又神神秘秘,他便不想烦他们帮忙。</p>

    “公子不必客气……”邵信已正要再劝,那边忽然传来响雷般的声音。</p>

    “唉呀,你们说话文诌诌的,听得老子难受。你们带的人身无四两肉,这要卸到猴年马月去,里头还有两个小丫头!”说话这人是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头发冲天扎起,面容凶悍,笑得却和善,他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看青娆与昙欢两人,“这不成啊,四姑娘,你们都是娇滴滴的姑娘家,这些粗活就交给我们好了。要不要帮忙,你说一声,钱老六我马上帮你。”</p>

    虽然一路上他们并没怎么接触,但他们看了俞眉远的札记,又有邵信已不断夸奖,再加上不管如何辛苦始终没人听到俞眉远抱怨半声,是以钱老六几人对俞眉远的印象不错。</p>

    毕竟还是个娇弱的小姑娘,能如此行事已属难得。</p>

    俞章敏还要推拒,那边俞眉远却提前开口了:“既如此,阿远多谢邵先生与钱大哥好意,劳烦几位给我两个丫头搭把手,过两日我请诸位吃酒。”</p>

    她说着本想曲膝行礼,想了想又改作抱拳一揖。</p>

    “这就对了,在外行走,哪来那么多客套,无非就是你帮我我帮你,四姑娘这脾气我喜欢。”钱老六一咧嘴,高呼了声,“兄弟们,来搭把手。”</p>

    几个正坐在院子里的人听了这声音就涌了过来,爽快地凑到马车旁边,替青娆和昙欢往下卸东西。青娆给吓了一跳,忙退到旁边,倒是昙欢不慌不忙地站着,指挥起这些人干活。</p>

    俞眉远看得笑起。</p>

    这些人手脚有力,动作迅速,没多久就将行李全从马车上卸下。</p>

    “四姑娘,要搬到哪间房?”钱老六一个人抱着个大箱子,冲她吼道。</p>

    竟是还打算替她将东西搬进屋里。</p>

    俞章敏闻言忙拉俞眉远的手,想阻止她。</p>

    俞眉远却笑回:“最里面的西厢房正屋,劳烦钱大哥了。”</p>

    “不客气。走了,兄弟们。”钱老六便领在前头,迈步而去。</p>

    俞章敏却皱了眉头:“阿远,你是个姑娘家,那是你的房间,怎好让男人进去?这要是传了出去,于你闺名有损。”</p>

    “大哥,我知道你为我好。但这里不是俞府,没有那么规矩束缚着。出来行走,何必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再说了,这一路上我们不都同行同吃,若没有钱大哥几人护我们安全,我们怎能平安到东平。”俞眉远一掌轻拍上俞章敏的胸口,末了又加了句,“我记得你以前最羡慕能行走江湖的,还想做个少年侠士,如今大了怎么反倒迂腐起来。江湖儿女,哪里在意这些。”</p>

    俞章敏被她说得又是气又是笑,只好无奈道:“就你最记得小时候的事!心思不放在正经东西上,倒对这些下了功夫!”</p>

    虽有蕙夫人与俞眉安这两个棒槌在,但俞章敏待俞眉远仍旧是好的,这大抵是因为他一直长在外院,不怎么往后宅去的缘故。俞宗翰对俞章敏的教养倒是下了一番功夫,教得他心正志高。</p>

    “哈哈,四姑娘倒真是个女中豪杰,有机会邵某定要喝姑娘请的这杯酒。”邵信已“哈哈”大笑起来。</p>

    “先生过奖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晚饭还没吃吧,我让人收拾几道菜出来。先生那日讲的悬壁石棺的故事,可还没讲完呢!”俞眉远道。</p>

    邵信已这人喝了酒就爱讲故事,都是些古古怪怪的野闻,俞眉远躲在马车上听了许多,十分喜欢。</p>

    “呵呵,今天可不成。邵某马上要随大人出发了。这酒记在账上了!”邵信已摇摇头,有些惋惜。</p>

    “不是已经到东平了?”俞章敏惊道。</p>

    “父亲还要去哪里?”俞眉远也跟着道。</p>

    邵信已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俞眉远,这小丫头兜了这么大圈子,为的就是想问这个吧。</p>

    “枣溪。”他干脆道,“去那里视察水利。”</p>

    “那也不用这么赶吧,天都黑了。”俞眉远仍觉奇怪。</p>

    枣溪?地动发生的地方?那俞章敏也要跟去?</p>

    “前面耽误了不少时间,大人要我们加快速度了。”邵信已看了她一眼,仍是笑的。</p>

    俞眉远心念一转,随即明白。上辈子没有她的存在,他们到东平只需要一个月时间,如今因为多了她,行程被拖慢了不少,多花了半个月时间,因此才要加快速度。</p>

    “是阿远拖累了大家。”</p>

    “不,四姑娘是我们的福将……”邵信已眼神微沉,意有所指。</p>

    “信已!”俞宗翰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邵信已的话,“叫他们准备一下,我们即刻启程。”</p>

    邵信已不再多说,只是轻轻一揖,路过俞眉远身边时,很小声地说了句:“枣溪,鸡鸣山。”</p>

    俞眉远满心疑惑,不解何意。</p>

    ……</p>

    俞宗翰在到达东平府的当晚就带着他的人走了。</p>

    他没有多交代什么,只命俞章敏留在东平府陪着俞眉远,又留了两个人在这里保护他们。</p>

    用过晚饭,青娆替她备了热水,俞眉远终于可好好泡个澡洗尽一身尘埃。</p>

    水雾氤氲,满室温暖。</p>

    俞眉远沉在水里,只露个头在水面上,怔怔地看着前面。</p>

    她心里满是疑问,上辈子俞章敏不是也去了枣溪,怎么这辈子竟留在东平了?莫非是因为她的缘故?</p>

    不过这样也好,她正琢磨着要如何让俞章敏留下来,以免去他断腿之命,如今省事了。</p>

    但枣溪地动的事仍旧像块巨石沉沉压下。一路上她都不敢去想,现在却已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p>

    天灾无法避免,她又说不得,因为她根本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天了,而即使她记得,说出去却也没人会信。</p>

    可不说……枣溪县与东平府势必面临一场大灾。</p>

    难道什么都不做?</p>

    等着灾难降临?</p>

    如此想着,她觉得心绪纷杂,一阵气烦,小腹忽然浮起种沉闷的剐痛。</p>

    熟悉又陌生。</p>

    水里浮起一丝嫣红。</p>

    她愣了愣,像针扎一般猛地站起。</p>

    癸水……终至。</p>

    孩童时代,彻底告别。</p>

    ……</p>

    霍铮把东西整完回到屋里看她时,就只看到缩在榻上的俞眉远。</p>

    她双颊通红,满脸懵然,抱着被子缩得像只猫。</p>

    青娆不在屋里,也不知去做什么了。</p>

    他有些担心,便隔得远远唤了她一声。</p>

    俞眉远回魂看他,目光像要滴下水来,娇羞又妩媚,看得霍铮微怔。</p>

    这是怎么了?</p>

    “你不舒服吗?”他直觉她不对劲,便小心问道。</p>

    “癸水来了。”俞眉远蚊子般说道。</p>

    霍铮没听清,便有些急。这小祸害平常都是副霸王模样,从来没露出过这今天这样……这样女人的表情,他不知她出了何事。</p>

    他又问了一句。</p>

    俞眉远不高兴地扬声:“癸水!来了!”</p>

    她以为他懂。</p>

    霍铮僵了僵,心情忽然复杂起来。</p>

    她长大了,再也不是一个孩子。</p>

    虽然知道她即将及笄,但都不如这一句话来得直接。</p>

    而,癸水来了会怎样?他要做些什么?</p>

    没经验,他不懂。</p>

    “要喝热水吗?”半晌,他只憋出一句话来。</p>

    “……”俞眉远幽幽看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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