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

    黑房幽暗, 唯一的光源自门口扫来, 打在俞眉远的脸上, 少女的稚气陡然间一扫而空, 那些光线便像是一小簇一小簇的火焰, 幽幽烧着, 从她眼中迸射而出。&lt;/p&gt;

    上辈子她是到嫁人之后方才从周素馨口中得知, 她母亲徐言娘给她偷偷留了一份私产。私产共两处庄子和三间铺面，都记在徐言娘名下，以她的印信为证。&lt;/p&gt;

    徐言娘嫁给俞宗翰为妻数年, 替他筹谋打算，从无私心，不惜将自己的嫁妆都填了进去, 直到孙嘉惠进门, 而她又怀上俞眉远，这才冷了心思只为女儿谋划。好在徐家世代从商, 徐言娘虽无大才, 于经商一道却颇有天赋, 这私产就是她后来偷偷置办下的。她心知自己命不久矣, 又恐人觊觎这点私产, 便全力隐瞒，故纵然收益颇丰, 她们住在扬平庄时也不敢露出半点迹象，一应生活之需不过堪堪而已。&lt;/p&gt;

    徐言娘死时俞眉远年岁尚小, 根本无力守业, 徐言娘便只能托付给周素馨，临终之前嘱托需要等俞眉远嫁人后方可交到她手上，怕的就是这点东西又被人觊觎而去。&lt;/p&gt;

    俞眉远上辈子嫁人，虽有帝后赐下的嫁妆，然而皇家之物多是中看不中用，俞府见她私求姻缘，又有皇室所赐嫁妆，给她备下的嫁妆更是不堪入目。她嫁到魏家之后，好在有这份私产和那些年周素馨替她存下的银两，才在后宅站住了脚。&lt;/p&gt;

    这一世，她需得未雨绸缪，先做打算。若要离府，这私产就是她身后一大倚仗。&lt;/p&gt;

    周妈妈愣愣地看从自己怀里抬起头的姑娘，她从小看着成长的姑娘，似乎很早以前开始就已经让人无法看懂了。&lt;/p&gt;

    “离开……俞府？能去哪里？”周妈妈呢喃着，她不会以为俞眉远说的离开是指嫁人，然而一个女人，离开家，不嫁人，能去哪里？&lt;/p&gt;

    俞眉远却没时间与她细说这些打算，她举手将周素馨额前散落的乱发拔到耳后，依旧沉声道：“周妈妈，我借这次巫咒之事送你离府，一来想先让你在外头落稳脚跟；二来是我出府不便，外面的事我探听不到，需要有个人在外头帮衬我一把。你且安心出去，母亲的印信田契等物，你告诉我收藏的地点，我取了和你的身契一起，过两天偷偷找人送出去给你。”&lt;/p&gt;

    青娆和周素馨两个人，她想了很久才决定先送周素馨出府。因为俞宗耀的关系，她本想先送青娆出去，然而青娆还太稚嫩，一个人出府不比呆在府里安全，因而她才决定先将周素馨送出府。周素馨是徐言娘的贴身丫环，早年也曾跟着徐家人在外行商见过世面，亦懂世情，不像青娆还是孩子心性，让她出去是最好的选择。&lt;/p&gt;

    俞眉远本还在思忖如何才能不引人怀疑地将她送出去，这巫咒之祸简直是神来一笔，省了她不少事儿，只是害得周素馨受了些苦，这账日后再算好了。&lt;/p&gt;

    “姑娘，身契和印信田契……还是你收着就好。”周素馨忙摇头。&lt;/p&gt;

    “周妈妈，你拿身契去销了奴藉换成白身，在外行走也方便点。这辈子除了你和青娆，我俞眉远身边没有一个可亲可信之人，我早将你们视作至亲，从今往后我唤你一声馨姨，你不再是我家奴。”&lt;/p&gt;

    “姑娘……这使不得，我……”周素馨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满目讶然盯着她，“你怎么敢这么信我？”&lt;/p&gt;

    “若连你们都不能信，我还能信什么？田契和印信你也带走，这两样东西留在俞府不安全，再有一重，我让你出去也希望你能替我管着私产，没有印信为证，你行事不便。”俞眉远话说得极快，目光又扫过门外，见仍无人前来，方又道，“你出去之后，可以去回宾阁寻韩行云韩掌柜，我想他会愿意收留你，千万不可找绸缎庄严律，切记。等安定之后，你找机会拿我母亲印信把严律换了。至于奇物坊，那里的管事脾气古怪，人却不坏，你暂时不用理会。另外那两处庄子的庄头都有欺上瞒下之为，以我们之名大肆收租，但报上来时却以种种借口瞒报收成以减租，他们从中谋得大利。这事比较棘手，你得空只需悄悄地查清，也别吱声。”&lt;/p&gt;

    周素馨震惊盯着俞眉远。俞眉远年方十四，从未踏出闺阁半步，可那嘴里说出的话，却好像已在外行走半生，竟比她更了解私产情况，怎不叫人震惊。&lt;/p&gt;

    “为什么是韩掌柜？严律比他更容易说话些。”压下震惊，周素馨很快回神，她们没有时间可以浪费。&lt;/p&gt;

    “馨姨，韩掌柜的事你还要问我？”俞眉远笑看她一眼。&lt;/p&gt;

    周素馨忽然脸红。&lt;/p&gt;

    韩行云是徐家养大的孤儿，自小跟着徐桦经商，与徐言娘和周素馨相熟，尤其是周素馨。徐言娘出嫁那年，周素馨为了自家姑娘狠心离乡做了陪嫁丫头，后来跟着俞家进京，与韩行云断了联系。谁知韩行云竟二话没说抛了一切，悄悄进京，后来在徐言娘置私产之时帮了她们一场，又接管了回宾阁当起掌柜，至今未娶。&lt;/p&gt;

    这事儿是俞眉远上辈子接过私产后才慢慢知道的，她本欲待自己在魏府稳定之后，就成全他们这段情义，不料……在魏府一呆就是十年，周素馨倾力为她，最后落得因疯被囚的下场。&lt;/p&gt;

    “那严律？”周素馨扯开了话题。这几年虽然她没在外奔走，但每年的田租和铺子利银都要结一次，是以她和这些人多少也在私底下打过交道，那严律看着倒像个好人。&lt;/p&gt;

    “严律此人表面上仗义，又容易说话，却是个面热心歹的人。他与官府勾结，想将绸缎庄据为己有，此时还不显，你需提防他的歹心。”俞眉远叮嘱道。上辈子就是因为严律欺她女流之辈不常出门，便与官府勾结诓骗她们签了假契，将铺子过到了他名下，以至她怒而闹起，在魏家人面前露了私产，被魏眠曦斥责苟利自私。&lt;/p&gt;

    这一次，无论如何她都要行在前头。&lt;/p&gt;

    “我晓得了，姑娘放心。”周素馨心中虽震惊，也自有计较，只等离了府再按着俞眉远交代的这些逐一查明，再作打算。&lt;/p&gt;

    外头的脚步声忽然传来，由远及近。&lt;/p&gt;

    她们没有时间了。&lt;/p&gt;

    “还有一事，馨姨，你可去查了昙欢？”俞眉远问道。&lt;/p&gt;

    “没有。确如牙婆所说，她家里只有天生痴傻的父亲与老祖母，家境破败不堪，没什么亲戚，也不与人往来。我问过旁边邻居，小玉……昙欢从小沉默寡言，别人都说她也是傻的，故常欺负她，也是个命苦的。”周素馨回道。&lt;/p&gt;

    话才落下，门口的脚步声已经大了起来。&lt;/p&gt;

    “你们说了大半天也够了，时间不早，四姑娘快回去吧。”管事的仆妇在外头高声喊起。&lt;/p&gt;

    俞眉远长长一呼吸，脸上不合年纪的老练都通通消失，眼眸渐渐红起。&lt;/p&gt;

    哪怕早已做了打算，但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她心里仍旧舍不得。相依为伴的两辈子，她舍不得。&lt;/p&gt;

    这一不舍，她便真的像个孩子。&lt;/p&gt;

    “姑娘，照顾好自己。”倒是周素馨硬了心，用袖一抹眼，推她出门。&lt;/p&gt;

    “我会的，你也是。”俞眉远点头。&lt;/p&gt;

    这辈子，她终要等到云开月明那日。&lt;/p&gt;

    ……&lt;/p&gt;

    秋雨终于停歇，只留满园潮冷。&lt;/p&gt;

    见完周素馨，俞眉远整个人像蔫了的茄子，整天都无精打彩，她将自己关在屋里，除了青娆谁也不见。&lt;/p&gt;

    几个丫头都不敢吵她，这半个暖意阁气氛沉得像这些日子的阴天。&lt;/p&gt;

    入夜时分，杜老太太和惠夫人都打发人来看她，又各送了两碟新奇的点心给她，以作安抚。俞眉远却毫无胃口，只象征性拔拉了两下，连晚饭都没多吃，就全都丢开了。&lt;/p&gt;

    见她连饭都不吃了，众人就知她心里不痛快，可往常还有周素馨能劝着她点，如今这唯一能劝她的人走了，几人只能面面相觑，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lt;/p&gt;

    秋末冬初，夜渐长，俞眉远早早就让人侍候着梳洗更衣，熄了烛火躲进床上。&lt;/p&gt;

    幔帐放下，她独自盘膝而坐，收敛了心思运转《归海经》。那人说修习内功心法之时心中不能有杂念，否则便会走火入魔，是以俞眉远什么都不敢想。&lt;/p&gt;

    万念皆去，心境澄明，她忽然发现当自己什么都不想时，除了体内真气运转顺畅之外，这《归海经》竟还能祛烦消恼，让她彻底平静下来。&lt;/p&gt;

    默默将《归海经》运转一遍，她方睁眼。幔帐外传来青娆平缓的呼吸声，她悄然掀帐出来，外界夜已深，四野俱寂。&lt;/p&gt;

    推开窗，她提气纵身，一跃而出。&lt;/p&gt;

    不再是用爬的了……&lt;/p&gt;

    她虽生病，但回来后却仍第一时间去了跨院，可那人却嫌弃她病体未愈，不适合习武，与她另约时间。&lt;/p&gt;

    便是今日。&lt;/p&gt;

    雨下了几天，地上皆是泥水败叶，她尽量让自己走路时不发出一丝声音。天已冷，要按往年她早就要叫冷了，可今天她刚运转了真气，如今浑身暖融，竟半点寒意都没有。&lt;/p&gt;

    跨院阴森，她走到八角凉亭前，并没在亭檐上看到那人。&lt;/p&gt;

    还没来？&lt;/p&gt;

    那人神出鬼没，可每次都能踩着她的步子出现，今天怎么不在？&lt;/p&gt;

    俞眉远正有些奇怪，忽觉背后一凉，似乎有人出现在她身后。她倏地转身，却只看到一片衣角从眼前闪过。&lt;/p&gt;

    他来了。&lt;/p&gt;

    她心里一喜，才要开口说话，肩头却忽被一物刺到，她沉了笑，还没回神，腰际又被刺到。&lt;/p&gt;

    那东西似乎是根长树枝，他出手力道不大，刺得并不疼，只是俞眉远屡屡被打到，心情难免浮躁。她便冷哼一声，将真气运转全身，暗暗记住他攻击的角度与出招的轨迹，在心里将已学成的那几个招式一遍遍回忆，直到演化成肢体动作。&lt;/p&gt;

    一尘不变的招式被他引着，竟叫她发现了十数种变化，再也不是上辈子她规矩出拳所习的健体之术。这一招一式间变幻无穷，宛如风引海涌，潮生潮灭。&lt;/p&gt;

    俞眉远体会到其中奥妙，兴致越发高，久居后宅的那些心气仿似被海浪带走，天地辽阔，海天长空，再也没了拘束。&lt;/p&gt;

    眼前忽有衣袂一角飘过，她心里窃喜，总算让她摸清他的路数了。&lt;/p&gt;

    折腰探手，她抓住了那一角衣袂，喜道：“你说的，我摸到你的衣角，就教我下一步！不许赖皮！”&lt;/p&gt;

    “呵……”霍铮抱拳站在她背后数尺处，笑了，“你好好看看，你摸到的是什么？”&lt;/p&gt;

    俞眉远捏了捏手，手里抓的竟是片枯叶，她一愕，神情立时垮下。&lt;/p&gt;

    霍铮见了便笑得更大了。&lt;/p&gt;

    他已许久没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或笑或怒，生气勃勃。这些日子事情一桩接一桩，这小丫头整个人都像裹了层灰雾薄霜，沉敛冰冷。早上的时候她从黑房里出来，眼眶与鼻尖皆红，却还要强撑一口气，想必是把所有苦闷都压在心里，看得让人难受。&lt;/p&gt;

    “算了，看你今晚有些进步，我给你个奖赏，授你一套轻身术，要学吗？”他压了声音问道。&lt;/p&gt;

    “要！”&lt;/p&gt;

    听到是新的功夫，俞眉远岂有不乐意的，只是……&lt;/p&gt;

    “轻身术是什么？”&lt;/p&gt;

    “你把眼闭上。”他道。&lt;/p&gt;

    俞眉远依言闭了眼眸，她身侧忽有道温热气息裹来，他靠近她。&lt;/p&gt;

    有只手轻轻按在她腰上。&lt;/p&gt;

    “放轻松，提气化身、散气入骸，你有内功底子，这套轻功，我先带你试一次！”他的声音在她耳边缓慢说着，让她的气息也跟着放缓。&lt;/p&gt;

    身体似瞬间变轻，俞眉远有些惊喜，她腰间的手却骤然施力，她陡然一吓，情不自禁睁眼。&lt;/p&gt;

    四周景色疾换，她已被他轻揽着飞起。地面远去，树影掠过，他带着她飞到梢头，俞眉远足尖一点树枝，借力而起，又朝另一处飞去。&lt;/p&gt;

    在半空中转了一圈，俞眉远轻飘飘落在八角亭的屋檐上。&lt;/p&gt;

    她张大了嘴，怔怔看着地上，一切竟如此不真实。&lt;/p&gt;

    “怕吗？”霍铮又站到她身后问她。&lt;/p&gt;

    俞眉远回神，心如擂鼓。&lt;/p&gt;

    “不怕。”她惊喜兴奋非常，不顾一切转身。&lt;/p&gt;

    霍铮怕她摔下去，因而不敢离开，手仍护在她腰侧，两人离得近。她这一转身，头便撞向他的下巴，他的唇……堪堪触过她的发丝。&lt;/p&gt;

    细柔的发，无端缠绵。&lt;/p&gt;

    俞眉远只看到个清瘦干净的下巴，正中有些圆润，像要引人掐掐似的。她呼吸一停，目光才要往上，眼睛就被一只手给拦住。&lt;/p&gt;

    “别看。你若见到我，我就不教你武功了。乖。”&lt;/p&gt;

    依旧是沙哑的声音，那个“乖”字，却莫名有些熟稔。&lt;/p&gt;

    &lt;/p&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