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不,不要,不要,啊――言浔又自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她呆呆的望着殿顶,停顿良久,才有了反应,将脸转向一侧,额上便有一块帕子滑落,正好盖住了眼睛。

    言浔没力气抬手去掀帕子,但她却惊奇的发现自己竟然换了身干净的麻衣,躺在被子里,还枕了枕头。

    不多时,听见殿外有脚步声传来,有人蹲在身前。

    下一瞬,眼前的帕子被人拿开。

    定睛一看,来人竟是瘦高个。那人脸上淤青未退,神色也很是冷淡,静静的看着自己。

    言浔害怕,下意识的缩了缩身。

    瘦高个撇撇嘴,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放在言浔身旁就转身出去了。

    小人儿侧目看去,原来是自己藏在袖间的玉佩。

    ……

    傍晚时分,老妇人过来送饭。

    言浔缓缓坐起身,拿着窝头的手有些打颤。她见老妇人要走,紧忙说,;婆婆,谢谢你们。

    老妇人闻言,脚步一顿,不过并未转身,还是走了。

    第三日一早,言浔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殿外有人声呼喝。后来她才知道,是南越侍卫前来,押走了那群男子。

    入夜,殿外又有火光闪现。

    听到有人声高响,言浔醒神,不刻便听见惨叫声连连。

    那声音太过凄厉,这一次言浔算是彻底醒了。小人儿舔舔唇,艰难起身,一步一挪的朝殿外走。

    推开门,只见享殿一旁的侧殿内灯火通明,有两道人影投射在窗户纸上。其中一人挺背正坐,对面那人手上似是拿了针线。

    ;啊!又是一声惨叫,只见窗户纸上的影,拿着针线的人分明是在对面人身上穿针引线。

    言浔心中纳罕,又拖着沉重的步伐,朝侧殿走去。

    推开门的瞬间,小皇帝怔愣。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幕,此刻映入眼帘的竟是一群躺倒在地的男子,他们身上皆是伤痕累累,有的甚至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眼下老妇人坐在位上,对面的男子胳膊上有一条很长的伤口,老妇人手执针线在为其;缝肉。

    众人看向自己,皆是一惊。

    言浔立在门前,;你,你们……

    ……

    言浔帮着老妇人将所有人的伤口包扎好后,一群人围坐在地上。

    如今已是入秋时节,天凉的厉害,那些人身上却只穿了单薄的麻衣,个个瑟瑟发抖。

    ;为什么会受伤?言浔问。

    ;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你……其中一人正想开口却被瘦高个给拦下了。

    瘦高个脸上旧伤未退,又添新伤。他比起前几日冷静了不少,沉了口气说,;我们都是留下守城的风家军,如今被轩辕傲抓了起来,当罪奴,干苦力。

    一听这话,言浔恍然大悟,登时激动不已,扑上前去,一把抓住瘦高个问,;你们都是风家军?!还有多少人?

    瘦高个看着她,眸色沉沉,如一潭死水,;就剩下我们这些了,其他的,都死了。

    话音落下,言浔鼻尖一酸,她松开手,止不住的向后退,把自己蜷缩起来,低头说,;对不起,对不起……

    无人应答。

    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绝望,伤口在身,也在心。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老妇人开口,抚地起身,对言浔道:;走,我送你回去。

    言浔抬眸,看着老妇人,眸间多了些疑惑,;婆婆,那您是?

    老妇人身形一顿。

    ;她是风家军副都统,姜省的母亲。瘦高个回答。

    ;姜省?!言浔闻言震惊,登时转目看向瘦高个。

    瘦高个也看着她,眸间忽闪水光,继续说,;姜省是我父亲。

    一夕之间,脑海中回忆汹涌。南疆战场上,那个宁作忠义烈士,也不做亡国奴的铁血将军,那个奋勇杀敌,不留退路的姜副都统。

    众人只见过他凶悍的一面,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柔情。姜省是个出了名的孝子,父早亡,家中有六旬老母,荣氏。

    坊间传言,姜副都统年四十,侍奉母上。在家中时,每日晨昏定省,奉衣洗脚,一件不差。其子姜定安耳濡目染,父亲不在家中时,孙儿便依此理,侍奉祖母。

    ……

    回到享殿中。

    老妇人要走,言浔忽然唤,;荣婆婆。

    荣婆婆闻声止步。

    ;可以先不走吗?我想问婆婆一些事。

    荣婆婆立在原地,良久,叹了口气,终是转过身来,回到言浔身边坐下。

    小皇帝目意灼灼,问,;能告诉我,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荣婆婆看着她,再叹一声……

    后来言浔才知道,风家军离京不久,忽有一夜,有一群杀手化妆成百姓,在东城大开杀戒,烧毁房屋,引发大火。守城的风家军见火光后,即可防备,风启辰调兵前去支援。

    不想竟中了贼人的调虎离山之计,城中有人伙同外敌,打开了西城门。南越大军涌入城中,风家军腹背受敌。

    那一夜,风家军拼死相抗。小风将军披坚执锐,杀敌万千,却终究难逃命数。风启辰战到了最后,与南越主将同归于尽。

    一言终了,言浔不觉间红了眼眶,低声唤,;风启辰。

    荣婆婆又言,;后来……

    南越大军准备攻入皇城,凌振烨在家中得知消息后,老都统古稀之年,仍提枪奔赴,带领数千将士守在阊阖宫门前,与南越浴血搏杀。

    风泽说的不错,凌振烨是真英雄。老将军一生报国,拳拳赤诚。临到终了,白鬓染霜血,提枪杀外敌,仍是为国战死。

    言浔阖上目去,再唤一声,;凌都统。

    北祁好男儿万千,却终究抵不过人心险恶,世事无常,他们饮恨而终。轩辕傲还是开城破土,攻占了皇城。

    ;是细作。荣婆婆斩钉截铁道:;城中有细作同南越里应外合,开了城门。风家军毫无防备,中了贼人奸计,这才……

    她没把话说完,声音戛然而止的瞬间,人也变得落寞。

    ;细作。言浔一顿。

    荣婆婆没注意到小人儿面上的变化,仍自顾自的说,;南越歹人狡猾奸诈,为破城入国,无所不用其极。攻占帝京不说,还残害城中百姓。至于风家军的家室就更不用提,所有人都是罪奴。

    ;城中百姓被欺压许久,却依旧不屈不挠。荣婆婆继续说,;是因为我们坚信,我们的皇上一定会回来,他会驱除外敌,重整河山。天不会塌,北祁也不会亡。

    恍然抬头,眸间赤红一片,言浔看着荣婆婆,全身颤抖,她说不出话来。

    ;皇上。荣婆婆终是唤了言浔一声,;您知道吗?绝望不可怕,看不见希望才可怕。

    言浔垂下头去,泪水接连滚落,迸溅在地上。颤声中,唯有一声又一声的,;对不起,对不起……

    荣婆婆没再多言,拍了拍言浔的肩膀,径自起身离去。

    老妇人的身影行到殿门前,身后言浔忽然开口道:;婆婆,姜副都统是为国战死,他是北祁的英雄。

    那一声落下,见老妇人周身一颤,忙抬手扶住门框。一夕之间,仿佛所有藏匿在心中的悲痛悉数涌上心头。

    昏暗的光线中,见荣婆婆背影沧颓,老妇人什么都没说,扶着门框朝殿外走去。

    ……

    又是一夜未眠,言浔坐在奉桌前,呆呆的等天明。

    第二日一早,秋风早早的来,吹得门扇呼呼作响。有人推门而入,不是荣婆婆竟是姜定安。

    他放下了窝头和水碗,蹲在一旁说,;托你的福,我们最近不用做苦力了。

    ;嗯?言浔不解,皱了下眉。

    姜定安笑了笑,笑容间尽是无奈和嘲讽,;轩辕傲下令,将我们同你一起关在太庙,不给饭吃。

    ;那……小人儿有些迟疑,举着窝头问,;怎么还有窝窝头吃?

    ;这是轩辕傲给你特供的。姜定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一字一句的开口,;你知道他要做什么。

    言浔一听便懂了,轩辕傲怎么可能会让她心安理得住在太庙里,他要想尽各种办法折磨她。其中最穷凶极恶一件,便是;自相残杀。

    把言浔和她之前最信任的人关在一起,除了言浔之外的其他人不给食物,将人生生熬死。

    这里的人每天饿肚子的时候,看着言浔有饭吃心里会怎么想?

    北祁因她而亡,她有什么资格活着?

    又或者说,人在绝望的尽头,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想到这儿,小人儿惊慌失措,一下丢开窝头,整个人缩成一团。

    ;放心。姜定安语调平平,;这才刚开始,不会这么快有人动手的。不过,你要做好准备了。

    他交代了所有事情后便转身出殿。

    仍旧缩在那儿,言浔被吓得面上血色全无,她呆呆的看着地上的窝头,良久,又抬眸看向奉桌上的灵牌。

    ……

    傍晚时分,姜定安又来了。

    言浔坐在殿中等他,一看见人便将手中的碗递了上去。

    看着碗中的窝头,姜定安顿时一怔,;怎么没吃?

    ;我不吃了。言浔将碗推到姜定安身前,说,;以后我每日的饭食都分给大家吃。

    姜定安闻言,挑眉看向言浔,;你不饿吗?

    下意识的舔唇,小人儿摇了摇头。

    姜定安有些不忍,落下碗,别过头去,忽然说,;如果你是男儿该有多好。

    言浔看着他,莫名又红了眼眶,听她颤声说,;我不是男子,也可以做好皇帝。

    姜定安转过目来,;你明知道,没人会承认女子皇帝。

    ;……言浔无言,默默垂下头去。一夕之间,泪水汹涌,夺眶而出。

    ;算了,吃吧。姜定安将窝头推了回去,;反正早晚都是一死。

    或许他说的没错,但言浔还是没吃窝头。她靠在奉桌前,一日一日的熬。但,终究阻止不了苦难的发生。

    第五日。

    言浔饿到神志不清,整个人虚脱无力的靠在奉桌前。她听见殿外有人声呼喝,是极尽崩溃的声音,紧接着有人破门闯入殿中。

    还不等看清来人的脸,言浔只觉颊上一阵剧痛,直接被那人一拳打到在地。

    倒地的瞬间,小人儿已经没有了知觉,她忘却了痛意,只剩绝望。

    那人又扑上前来,一把提起言浔的衣领,发了疯似的摇着她,大吼,;为什么要骗我们?你一个女子为什么要做皇帝?你们言家为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置万民于不顾,现在还要让我们陪着你受苦,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言浔被摇被晃,被打被骂,自始至终面无表情,泪水却止不住的从眼角滑落。

    那人看着她,双眼充血,咬着牙说,;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我要看看它到底是黑是红!

    好在这时,姜定安跑了进来,一把按住那人,;廉季!别这样。

    ;你放开我!廉季嘶声大吼,;我要杀了她。

    ;廉季!廉季!姜定安一声声的喊着人,将言浔的衣领自那人手中抽剥出来,又拉起人走。

    廉季在临走前扒着门框,仍哀声嚷,;你害的我们好苦,好苦……

    言浔躺在地上,如秋日枯叶一般,仿佛下一瞬就会碎掉。眼角泪水不止,她自问自己为什么要做皇帝,她又何曾不想像自己的十六个姐姐一样,童年在宫里追逐快乐,长大之后或和亲,或笼络下臣,去寻找自己的归属。

    她今年十八岁,喜欢的裙子不能穿,喜欢的人不敢爱。她要担负北祁,她有家国要守。

    自七岁登基以来,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能成为父皇口中所说的好皇帝。

    可到头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南疆军营中,她问过林将与一句话,;若我的女子身份被识破,我会不会死的比她惨?

    会吗?

    言浔看着殿顶,享殿内陷入死寂。

    ……

    傍晚时分,姜定安来了。

    他将窝头和清水放下,言浔二话不说,拿起窝头整个塞进嘴里。

    姜定安在一旁看着,被吓得目瞪口呆,眼看着小人儿腮边鼓鼓,被噎得喘不过气来。

    急忙端起碗送到言浔面前,姜定安一脸紧张的说,;快!喝点儿水,顺顺气。

    言浔接了碗,咕嘟嘟的一口气全都喝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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