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陶枝努力地想象了一下江起淮手里拿着医用棉签帮人清理伤口消毒的样子,觉得实在是有些难以实现。

    这么离谱的画面光是想象都让人觉得挺恐怖的。

    江起淮就是那种如果他主动说要帮你,那你就要提防着他是不是在药水里掺了毒的人。

    陶枝回过神来,狐疑地看着他。

    “……”

    江起淮眉心一跳:“你这是什么眼神。”

    陶枝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信将疑地接过医用棉签。

    “殿下,”陶枝垂头看着手里的棉签叫了他一声,沉声道,“这个药擦下去,我会死吗?”

    江起淮对于她时不时蹦出来的奇怪称呼视若无睹:“想太多了,祸害遗千年。”

    “这个深色的药水是什么?”陶枝换了个战略手段套他的话。

    “碘伏。”

    套不出来。陶枝把面前高举着,对着阳光审视,又打了个直球:“你兑了酱油吗?”

    “……”

    江起淮感觉自己本就为数不多的,仅剩的一点耐心正在燃烧。

    他面无表情:“你演上瘾了?”

    陶枝撇了撇嘴:“你好没幽默感。”

    浸了碘伏的棉签湿湿凉凉的,刮蹭到伤口,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尖锐的刺痛。

    她皱了皱眉,第一次清理之后将染了血的棉签丢到旁边垃圾桶里。

    江起淮转过身去,抽了几根新的,动作熟练地抽开碘伏的玻璃盖子,浸透,回身递给她。

    陶枝抬眼。

    “看什么。”

    “我在想,我早上起床的时候应该看看的,”陶枝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的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

    “……”

    耐心耗尽。

    江起淮转身就走。

    他出了医务室,顺便把门给她关上了。

    陶枝挑了挑眉。

    还来脾气了。

    -

    付惜灵没受什么皮外伤,但整个人精神状态很差,被留在校医室没走,王褶子直接通知了她家长。

    陶枝陪她呆了一会儿,回教室的时候第二节课刚下课。

    看到她回来,厉双江连忙转过身来:“枝哥,付惜灵怎么样了?”

    “没什么事儿,等家长来接了,”陶枝被他这一声叫得满脸茫然,“枝哥?”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大哥,”厉双江双手合十,朝她恭恭敬敬地拜了两拜,“想不到您学习不咋地,成绩稀烂,却有如此一颗侠义肝胆之心。今日近距离一睹我大哥英姿,厉某佩服得五股投地。”

    “……”

    陶枝一时间也分不清这句话到底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

    厉双江继续说:“您放心,以后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您一声令下,小的就帮您办得妥妥帖帖,绝无不从。”

    厉双江他同桌在旁边翻了个白眼。

    陶枝倒是对他这一番中二发言接受得挺流畅的,她踩着桌杠人往后一靠,点了点头:“确实有个事儿交代你。”

    厉双江:“大哥您说。”

    陶枝抬手把自己桌子上的数学卷子往前推了推,潇洒道:“先给你大哥讲讲题。”

    厉双江:“……”

    厉双江这人虽然平时看起来不怎么靠谱,但数学成绩还不错,和数学相比英语和语文全班倒数,偏科严重。

    他讲起题来跟江起淮那种“意识流之过程写给你自己看”不同,属于很激情澎湃型。

    陶枝初中的时候还是会读书的,基础不算特别差,倒也没到听不懂的程度,她用了两节课的时间终于抠明白了五道数学题,暂时放过了她新收来的小弟。

    而当时篮球馆里的其他人,用这两节课的时间让全校都知道了,高二的那个问题学生跟高三的打了一架。

    说是打了一架也不怎么严谨,完全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这个年纪的小孩儿,一时上头的时候很多,打架之类的事儿其实也时有发生,但就算是平时再浑的,都知道叫人放学别走或者约去校外打。陶枝偏不,她在上课时间特地把人拽到最显眼的地方,当众揍了一顿。

    她闯个祸得昭告天下。

    教务处,高二年级主任和高三年级主任对视了一眼,然后齐齐叹了口气。

    没见过这么无法无天的。

    王褶子跟付惜灵和她家长聊了一下午,在征得同意以后把事情的原委跟校方说了:“我们班这个陶枝其实人不坏,平时跟同学相处得也挺好,这次的事儿她出发点本来是好的,就是用错了方法。”

    “原因是什么不重要,她这个行为负面影响已经造成了,”年级主任说,“她家长联系了吗?”

    王褶子揉着胀痛的脑壳子:“打过电话了,她爸爸现在人在外地,回不来。”

    年级主任冷哼了一声:“就是因为这种不负责任的家长多,孩子没人管才这么野。”

    王褶子皱了皱眉:“她家长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旁边另一个老师突然问道:“陶枝她家长是不是给学校新图书馆捐款的那个?陶修平吧。”

    年级主任意味不明地笑道:“怪不得这么无法无天。”

    那老师也笑道:“他跟我一届啊,当年也是实验毕业的,学校荣誉室里应该还有他的照片,我们那届的高考理科状元。”

    年级主任被噎了一下,没说话。

    “我等会儿亲自给她家长打个电话吧,看看这事儿要怎么处理,能不闹大最好,高三明年就要高考了,高二现在也正是冲刺的阶段,无论如何学生的成绩不能受到影响,”王副校长坐在办公桌前,忽然转头看向王褶子,“你们班是不是又有个新学生要来?也是附中转来的吧,那孩子怎么样?”

    王褶子表情僵了僵,又开始头疼了:“副校长您可以打电话的时候直接问问。”

    王副校长:“?”

    王褶子:“那孩子家长也是陶修平,是陶枝她弟弟,俩人龙凤胎。”

    王副校长:“……”

    -

    陶枝不知道王褶子到底是怎么周旋的,她这次竟然没被记过,也没停课,只让她写了份检讨。

    上次她和宋江因为打人可是一人停了一个礼拜的课,这次没有这个环节,陶枝还觉得挺失望。

    又少玩了一个礼拜。

    还得天天上学。

    陶枝战战兢兢地等了几天,也没等到陶修平给她打电话,最后还是没忍住,心虚地给陶修平发了个微信。

    一直到晚饭前,陶修平才终于给她打了个电话。

    陶枝当时正抱着笔记本看电影,手机响起,她懒洋洋地扫了一眼,看见电话上的名字,顿时一僵。

    她盘腿坐在小沙发上,电影按了暂停,接起来了。

    “爸爸。”陶枝老老实实地叫了他一声,谄媚道,“您最近好吗?工作还顺利吗?身体怎么样?”

    陶修平:“听说你又把高三的给打了?”

    “……”

    “还是一对三?”陶修平继续道。

    “……”

    “还把人脑袋摁马桶里了?”

    “……”

    陶枝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我没摁她,她自己没站稳扎进去的。”

    “……你还挺有理,”陶修平幽幽地叹了口气,“想当年,你爹我也是实验一霸,方圆十个班里没人敢惹,没想到我闺女还真就继承了我的衣钵。”

    陶枝顿时就来劲儿了:“您也把人脑袋摁马桶里了?”

    “不是,”陶修平自豪道,“因为我学习好。”

    “……”

    陶枝朝着天花板偷偷地翻了个白眼,嘴上老老实实地“噢”了一声。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儿上头之前先动动脑,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当时是爽了,事后呢?你说挨罚的是不是你自己?以后无论是在哪里,类似的事情多了去了。你现在仗着自己年纪小还在学校,可以这样,以后呢,你都揍人家一顿啊?”

    陶枝抠着沙发垫子上的毛绒,没出声。

    见她不说话,陶修平耐心地说:“你现在好好想想,能自己不吃亏,又让欺负人的人受到惩罚的办法,除了揍她一顿还有没有?”

    陶枝被他说得叛逆情绪有点儿上来了,也懒得好好想想,倔强道:“有,我把她脑袋套上揍她一顿。”

    陶修平:“……”

    陶枝把电话挂了,仰头躺在沙发上,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没动。

    她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下楼去吃饭。

    晚饭依然是准备好了放在桌上的,张阿姨大概是去忙别的了不在,一楼安安静静的,只有她一个人。

    陶枝穿过客厅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米饭也已经盛好了,她捏起筷子戳了戳,抬起头来。

    偌大的客厅通亮,深灰色的大理石地面倒映出吊顶水晶灯,冰冷又璀璨。

    她把筷子放下,竹制的筷子轻轻地搁在理石桌面上,发出很细微的一声响,陶枝却觉得那声音大到刺耳,在空旷的空间里安静的回荡,然后消散。

    就像一块巨石,“噗通”一声砸进了无垠的深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然后被吞没,下坠得越来越深,直到消失殆尽。

    陶枝低垂下头,视线落在手臂上,几天过去那些抓痕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痂,也感觉不到痛了,但她还是觉得手臂好像忽然痛了一下。

    陶枝把长袖往下拉遮住,然后抬手揉了揉眼睛。

    她突然觉得有些委屈。

    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如果事情再来一次,她大概还是会这么干的。陶修平也并没有说她错了,也没有责怪她。

    他明明就是在很平静的陈述事实,她用这样的方法解决问题太过冲动,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但她就是突然有些矫情地难过,这种难过在下楼独自一人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她的爸爸,从小到大一年甚至也见不到几面的爸爸,在知道她跟人打架了以后,没有问她有没有受伤,没有问她有没有被老师骂,没有问她觉不觉得委屈。

    只是非常平静地告诉她,她应该还可以有更理智的做法。

    陶枝从来没有怀疑过陶修平对她的爱,他像是每一个爱着自己孩子的父母一样爱她,即使后来她没有了妈妈,也没有弟弟了,但她还有很爱她的爸爸。

    即使他工作很忙,没有时间陪她,不会像其它同学的父母一样接送她上下学,给她做好吃的饭菜,陪她学习写作业,听她讲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

    但她都可以让自己习惯这些。

    她可以学着去习惯一个人长大。

    只是在妈妈带着季繁离开的这几年里,偶尔,在非常非常偶尔的瞬间,在她回到家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时,在她一个人吃饭时。

    她觉得在长大这条路上,她走得有些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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