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发!”宙弘光大声说道:“从未有这样荒唐的道理。但论一词,古今总会有异,若是以今日之意解旧时诗文,岂不贻笑大方?又岂有将诗文剥离的道理?”

    “有何不可?”王崎反问:“只要一段固定的排列组合确实能够表现出那样过的意思,那有如何不可做如此理解?若是按照你那说法,任何词汇,本就不应该生出新的意义,‘古今异义’一事也根本不应该发生!”

    ——如真是如此,地球上的网络文化也就不应该存在。

    “本就不应该发生。”宙弘光道:“谬误流传已广,渐成约定,世俗广知,是以不得不如此。但若是可以,又何必异义?万古如一有何不可?”

    “天地无穷而人言有尽,若是无无穷之语言,又如何宗天地之大道?”

    “人言何曾有尽?”宙弘光大呼:“万万年来,我族也不曾写尽天下文章!”

    “那只是尚未穷尽罢了。”

    ……

    王崎与宙弘光的辩论渐渐放开,两人围绕着主体与客体的核心,放开辩论,纵横古今。

    宙弘光以“文章合为时而著”,论证作品不可剥离时代背景,王崎便以“文字的变迁”,反过来证明“异化的理解”其实一直存在。

    宙弘光讲述“以今义强解古文”所引发的荒谬结果,王崎便声称,这种“强解”本意就不是“解读古文”而是“借他人文字表达自己的意思”。

    两人唇枪舌剑,你来我往,毫不激烈。

    但是,宙弘光的老仆,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引导王崎进来并接待王崎的老仆,其实并非是毫无地位之人。他是宙弘光幼时的伴读,因为不愿意离开恩主,所以不曾成家立业,甘愿侍奉这位赫学亚圣。作为宙弘光的伴读,他亦有文位,而且不低。若是科举,也能考取功名。

    所以,他知晓这一场辩论的古怪。

    在他看来,这个偃人少年,其实早就落入下风了。他对于经典本身就不怎么精熟,不过是堪堪知晓——虽然强过部分毓族,但也不过尔尔。而宙弘光却是毓族有数的大学者,且辩才第一。

    十年前舌战台学二十二位文士,也未曾像现在这样耗时颇多。

    但那并不是因为王崎如何善于辩论。论辩论,这个偃人真的远不如宙弘光。

    他不过是论点极为清奇,诸多言论宙弘光闻所未闻,所以需要时间去思考,消化。

    但是,宙弘光若是相同了,想明白了,那王崎便毫无机会。

    可古怪的是,这个偃人少年,却没有一点沮丧的痕迹。他脸上没有一丝阴霾,反而隐隐透露着一股喜乐之意。

    是的,喜乐。如果不听着两人辩论的声音,光看他二人神色,那么一向表情严肃的宙弘光,反而像是落入下风了一样。不知道啊,还以为这个偃匠已经胜券在握了。

    ——他好像完全不在意胜负。

    老仆如此想着。

    相府的气机,渐渐肃杀了起来。文气激荡,无形的光华逆冲霄汉。绝大多数人都感觉不到这一重变化,但是,文位在身、道德澄澈的人,却都心有所感。

    宙弘光的文道,在被打磨。

    大约消耗了太多心力,宙弘光终于是有些乏了。他也感觉得出,王崎虽然立论不凡,但是却缺乏将这个题目打磨圆满的文采。到了辩论后期,他已经有几分“狡辩”的趋势了。

    大学问家挥挥手,道:“若是你肚子里只有这点货色,那这一场争论,便没有必要了。你所说的,我会考虑。”然后,他呼喊道:“生虞,送客。”

    “喏!”老仆急急忙忙跑出来,站到王崎身边,说道:“尊客请回吧,我家相爷要歇息了。”

    王崎拱拱手,道:“多谢左相解惑之谊。但是,我最后还有一眼。”

    “说便是了。”

    “左相可曾听闻‘伪君子’这个概念?”

    “玉人之所患,患石之似玉者。”左相点了点头:“道貌岸然,金玉其外之人,便是了。”

    “伪君子之所以为伪君子,便是因为他们能够口诵道德文章。”王崎拱拱手,抛下了最后一组问题:“那么,伪君子颂出的道德文章,是否为错?仅看其文,伪君子所颂扬的道德,与真君子的道德相差几许?若是一种道德为伪君子所赞颂,又是否说明此种道德便是谬误?”

    宙弘光楞了一下,道:“知行不能合一,非是读书人所为……”

    王崎拱了拱手:“言尽于此。”

    他似乎也没有了辩论的性质,直接离开了。

    王崎离开之后,宙弘光低头沉思,不知道在想什么。不一会儿,老仆生虞回转,低声道:“老爷,偃师已经离去了。”

    “嗯。”宙弘光点了点头,然后翻手取出一枚长条状的礼器,道:“生虞,且拿着我的信物,明天带我告假。明日的早朝,我便不去了。”

    生虞大惊,道:“老爷,偃匠谬论层出不穷,为止气坏了自己,或是乱了步子,可不值得……”

    “非也。”宙弘光摆了摆手,道:“生虞,那个偃人,言语虽荒诞,但其论非谬。我需得好好思考,便要著成文章了。”

    发愤著书,便是如此。心中有结,不以著书而抒发便不得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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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另一边,王崎则毫不掩饰自己的笑意。

    “嗯,实证非常顺利,现在,就看那个老头的变化,等待最终结果了。”

    王崎根本就没有宙弘光争辩的意思。或者说,他的“辩论”,只不过是一种为了达成某个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

    这一场辩论胜也好,败也好,哪怕是在毓族历史中沦为笑柄或者怪谈,对于王崎来说都无所谓。

    他真正的目的,就是向宙弘光传达一个新的理念。

    简单来说,王崎仅仅是为了让宙弘光知晓“客体论”或者说“作品论”的存在,仅此而已。

    宙弘光知晓了“文学作品是客观独立的存在”这个观点,就是王崎的成功。

    老实说,王崎也不认为自己能够简单的驳倒宙弘光这位文坛泰斗、赫学领袖。不然的话,整个文道世界还不如去吃屎。

    甚至于说,他对自己根据“数学自有自在”而推演得出的“文学自有自在”,也不怎么有信心。

    就他自己的主观体验来说,文天祥写《正气歌》,和计算机排列出一模一样的文字结构,最终得到的作品也是不同的东西。他也认为,文天祥自己就是自己作品的一个注脚。

    王崎当然认为自己经过逻辑推演之后得出的“客体论”没有问题,但是,若是连自己的主观情感都说服不了,他也没自信去说服宙弘光。

    他毕竟不是专业的,也没有时间打磨这个论点。

    毕竟……

    “这种不存在唯一答案的问题,最恶心了。”王崎用着人族的语言大声说道。

    不知不觉间,王崎就已经走到了人族的山庄。

    “王崎道友,你可算回来了!”赵传恩迎了出来,大声说道:“你可算回来了啊,王崎道友。你知不知道,毓族出大事了?”

    “什么?”王崎一愣:“这个时间点还能出大事?”

    “宙弘光那个老家伙啊!他刚才文气升腾,恐有所得。”赵传恩叹了口气:“毓族的天,怕是要变了。”

    “我当什么大事……”王崎咧嘴:“算了,跟你老师说一声,说我就要去书房闭关一阵子了。若是宙弘光有了什么新的作品,叫我一声便是。”

    说完,身形一闪,消失不见。

    ——嗯,他才不会说这是自己引发的呢。

    当然,也慢不了多久。

    第二天,怒气冲冲的太仆风泽便上门问罪。

    王崎当日拂了毓族幼帝的兴致,便已然引起轩然大波。而此次他直接去赫学领袖宙弘光门前问道,那便不啻于引爆了炸药。

    特别是宙弘光文气蒸腾,而第二日便告假在家,发愤著书。

    台学已然不如赫学。若是宙弘光因此而封神,赫学又添一尊万世师表,央元百家,便连最后的阵地也守不住了。

    特别还是这个节骨眼上。宙弘光本就是幼帝的授业恩师。若是宙弘光封圣,那么他与幼帝的强弱立场就会反过来。

    天子,不过是一朝的天子。圣人,却是万世的圣人。而有圣人为师,本身就是文道所钟,气运所钟的体现。到时候,毓帝就算亲政,也无法完全摆脱宙弘光的权威——不然,就是大逆不道。

    这让太仆风泽如何不怒,如何不气?

    尤其是宙弘光突破的最终契机,还是他引为奥援的偃人所赠。

    ——你你你……有这样的契机,为什么不先赠与我呢!

    与此同时,远在将神的王崎本体,则在对着自己的第二个分身做最终的调制。

    依旧是以自身的细胞拼成,依旧植入了二级子网络,依旧有兽机关嵌入。

    不同的是,王崎对他做出了特化。这个分身,甚至比本体更加契合六道轮回法界。

    王崎正小心的将神道之灵一点点的塞进这个分身。

    就在这时,他感到了本体传来的一点意念。

    “居然……真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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