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身影猛地回头,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钱名贵,身着黑袍的手指微微一扬,宽大的袍袖中飞过一张白色的纸片,在空中一荡,弹到他的面前。

    “自己看。”

    钱名贵抖颤着略显肥胖的身子,往前爬行几步,捡起那张纸。

    是盖了印戳的公文。

    他心里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就着火光展开公文一看,手一啰嗦,公文就掉在地上,他不敢去看头顶那抹黑色的影子,惊恐地磕起头来。

    “邪君明鉴,邪君明鉴,小的没有,没有背叛邪君。”

    黑袍人冷笑一声,“你当本君是瞎了死了不成?那日你夜闯裴府,为何他们不罪不责,还派人送你回府?”

    钱名贵僵住。

    那天他闯裴府内宅就是邪君疑心裴赋私下有什么动作,当夜不在宅子里,哪料裴赋不仅在,裴夫人还让他丢了那么大的人。事后,钱名贵觉得裴赋不会放过他,却不成想,他云淡风轻地把事情揭过去,就送走了他。

    如今想来,他突然觉得不妙,汗如雨下。

    “小的,小的也不知情。”

    黑影阴恻恻看着他,黑色的袍袖垂下,无风而荡,声音冰冷如钢针摩擦在铁锅上,沙哑难听。

    “如非你指引,他们会怎找到卢龙塞的山洞,害得本君仓促离去,多年基业毁于一旦。如非你背叛,这封六百里加急直报京师的文书,又怎会说消息出自你口?为你请功?”

    钱名贵脊背上布满了冷汗,心里咒骂了裴赋一百八十遍,在邪君面前又不敢放肆?只能不停叫屈求饶:

    “小的,小的,着实不知。小的从来没有?告?告诉过裴赋。是他?是他在胡言乱语,陷害于我”

    他说得有些心虚。

    若说胡言乱语,裴赋确实找到了卢龙山洞?毁了邪君积攒的“上灵宝贝”?说不定还会影响邪君飞升。

    若说陷害,那岂不是说裴赋早就知道这封公文会落入邪君手上?

    难以自圆其说,他只能重重磕头?以表心意?请求邪君不要降罪。

    山洞里大片大片的黑暗?邪君近前?走到高台的边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不是裴赋。”

    不是裴赋?钱名贵一头雾水?抬起头去,一张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邪君大人,那他是谁?”

    黑袍人冷笑,袍袖带出一阵冷风。

    “本君今日刚得到消息,他正是称病不出无乩馆的锦衣卫指挥使——赵c胤。”

    啊?

    钱名堂脸色唰白?怔怔看着黑袍人不知所措。

    “怎?怎么可能呢?这?这赵胤怎会那么大的胆?冒充裴赋前来青山?邪君大人,此事当真与我无关,无关啦。”

    黑袍人走到燃烧的铁锅旁边?从中抽出一根烧红的烙铁,走到钱名贵面前,指向他的脸。

    “县太老爷,你让本君怎么信你?”

    钱名贵眼中的火焰渐渐熄灭,变得冰冷。

    他恐惧地看着面前的黑袍人,双手撑地慢慢往后退。

    “邪君饶命,饶命”

    黑袍人步步紧逼,面具下幽深的双眼如若嗜血般通红。

    “杀——”

    那声音又幽幽地道:

    “留了他,就留不得你了。”

    ————

    这是个奇异的夜晚。

    街口的戏唱到三更方罢。

    青山镇五里外的飞仙道观,深夜突发大火,烧到天亮方休,观中道士道童居士多人罹难,消息传到青山镇,钱县令痛哭流涕,甚为哀恸,当即派了衙役前往飞仙观查实火情,收殓尸体。

    可是,痛哭归痛哭,为他爹贺寿的戏还是照唱不误。

    他家占据着街口,来往官道据口,但凡要往京师,必从这条路过。

    得到消息,赵胤脸上没有表情,时雍内心的不安却越发扩大。

    飞仙观的火烧了一夜,如赵胤所言,当天夜里得到消息,他们也没有睡好。

    天未大亮时,几道黑影如闪电般从裴府后门掠入院子,进入书房,推窗轻巧地落在赵胤面前,站直一非,抱剑行礼。

    “大人,庚字旗兄弟晚来一步。”

    长夜不安,为护太子和主子安全,谢放c朱九c白执c许煜等人轮番值守,看到突然齐整整落到面前的几个年轻男子,除了常年跟在赵胤身上的谢放,其余几个侍卫都有点心惊。

    “爷,这,这是”

    赵胤修长的指尖撩了撩衣袍,在首位坐下,目光打量着众人。

    “你们自行介绍一下。”

    几个年轻男子朝谢放朱九等人抱拳。

    “在下十天干庚字卫庚一。”

    “在下十天干庚字卫庚二。”

    “在下十天干庚字卫庚五。”

    “在下十天干庚字卫庚六。”

    朱九听得瞠目结舌。

    “十天干”他不是第一次听说,前任指挥使也就是他们主子的父亲甲一,就是“十天干”之首。他们以甲c乙c丙c丁c戊c己c庚c辛c壬c癸排序。这些人各领一卫,手底下分别有一支队伍。队长称为甲一,乙一,丙一,以至类推。

    十天干人数不多,成员可以因各种原因被替代,但组织极为严密,一代代传下来,替换成员的规则却不为外人所知。

    传闻,十天干来无影去无踪,个个身负绝技,精挑细选,曾在先帝爷起兵靖难时立下汗马功劳,是先帝爷心腹中的心腹。因此,先帝爷坐上龙椅,重置被洪泰帝废止的锦衣卫时,这会把大权交给甲一。

    甲一真名叫什么,很少有人知道。

    便是连他的儿子,也是随了先帝爷姓赵。

    而眼下,除了为人熟知的甲一,剩下的乙一c丙一c丁一c戊一c己一c庚一c辛一c壬一c癸一和永禄爷时期的他们,还是不是同一人,外人不得而知。

    因为这些名字,原本就只是一个代号。

    如今,这些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突然出现这么多在面前,着实让朱九等人目不暇接。他们知道爷有自己的秘探和暗卫,连他们这些贴身侍卫都不能完全知情,而最知情的谢放又是个锯嘴葫芦,是绝对不会往外吐口半句的。

    朱九懵了,连忙还礼,不停的抱拳。

    “庚一兄好,庚二兄好,庚三兄好,庚四兄不,庚四兄没有来哈。庚五兄好,庚六兄好,庚”

    “好了。”赵胤不耐烦地打断他,望向庚一。

    “说说情况。”

    庚一道:“我等接到庚六秘信,日夜兼程赶过来,准备前往飞仙观,可还是晚了一步。还在几里外,就看到冲天的大火。”

    赵胤道:“全死了?”

    庚一道:“全死了。死前醉酒。”

    飞云道长好酒,可全观醉酒被烧死,自然不会是意外。

    “我们得从长计议了。”

    庚一道:“我等当誓死护佑太子殿下安全回京。”

    赵胤低头喝了点水,淡淡地转头看庚六,“石洪兴怎么说?”

    庚六恭敬地上前,道:“信已传达,石大人表示将全力助将军剿除祸患。”

    赵胤眼波微动,“人马动了吗?”

    庚六皱眉,摇摇头:“老家伙请我吃了一顿酒,说明日出发,只等大人一声令下。”

    只等一声令下,怎会毫无动静?

    庚六长得高大挺拔,孔武有力,办事极为妥帖,可到底是年轻,纵有千般本事江湖经验却尚显不足,对石洪兴这种人怎会看得透?庚一看他一眼,转而对赵胤道:

    “飞仙观被毁。属下认为,他们不想让大都督全身而退了——”

    话说未落,外面传来侍卫秦洛的声音。

    “夫人,爷在里面有正事。请留步。”

    夫人叫得恭敬,可横在面前的刀也是冰冷。

    这个风平浪静的夜晚,时雍是怎么都睡不着了,这才寻着灯火过来的。

    她看了秦洛一眼,笑了笑,“将军,妾身可以进来吗?”

    “进!”

    赵胤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因此时雍走进去前,没有想到书房里的气氛会如此凝滞,更没有想到书房里有这么多人。

    其中好几个少年郎,相貌虽不是一等一的,可那身材却是一等一的,看精神看气质便知不是非凡人。她大为不解,询问的目光望向赵胤。

    赵胤示意她坐,没有多说,只道:“这些人全是我的亲信。他们会护送你和太子回京。”

    是吗?时雍连忙行礼,“有劳各位了。”

    庚字卫几人抱拳朝时雍还礼,“我等当尽全力。”

    时雍点头微笑,坐下去,看着赵胤道:“只是如今,飞仙观也烧了。我等要走,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了。”

    朱九纳闷地问:“一个小小县令,还能一手遮天不成?难道他就是那个邪君?”

    “不是。”赵胤端正而坐,在清晨初升的曦光里,如一个凝固的黑点,“他充其量只是一个小喽罗。”

    朱九打个寒噤。

    一个七品县令尚且是小喽啰?

    那青山

    镇岂非是藏龙卧虎?

    “爷,与其坐以待毙,我们不如先行离开青山镇,再做打算?飞仙观烧了,暗路走不通,索性咱们就走明路。也不必专程送太子离开,我们大家一起走。”

    时雍看他一眼,觉得这侍卫真是单纯,“走不了啦。”

    朱九微惊:“为何?”

    时雍道:“飞仙观的大火,足以说明对方的态度了。不让我们再走。”

    这与庚一方才说的一样。

    为什么阿拾也知道?

    朱九看看大家,有些不解:“我们要走,谁还能拦住不成?”

    时雍看了赵胤一眼,淡淡地拨了拨指甲,“走出裴宅,每一个人都可能是眼线。这青山镇,有多少人是对方的人?你可知晓?”

    “那又如何?”朱九看到十天干庚字卫前来助阵,浑身都是战斗的热血,恨不能现在就冲出去跟人恶战一回,闻言道:“我们一百多号人,总不能走不出一个小小的青山镇?”

    就算没有十天干,他们也是训练有素的锦衣卫,一个小镇还能困住他们?

    朱九不信。

    青山镇再怎么古怪,也就是一个数百人的镇子,钱县令手底下那些衙役捕快,在锦衣卫面前都不能看,遑论十天干了。

    “我不信,裴将军要离开青山镇,他们敢拦?”

    这次时雍没有开口,只是淡淡一笑。

    而赵胤的眼里却浮上了一层冰凉。

    “敢。”

    朱九一怔,“爷,这些人难道是反了不成?”

    赵胤眼皮轻轻搭下来,“若我们死在青山镇,谁又知,反的是谁呢?”

    书房安静下来。

    气氛幽凉。

    良久,谢放问:“这青山镇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

    时雍想,或许目前也没有人知道吧?

    若是知道幕后主使,赵胤又何苦乔装查探。

    这一局,本就是他与那个幕后“邪君”的对阵。

    “那我们要怎么走?如今的我们,就像一群被装在套子里的人,裴府之外,皆有可能是敌人。就连裴家那些亲戚,说不准都有异心,那裴三伯就借着关心的由头,整天来院子里转悠。”

    “是。我们这么多人要一起离开,绝无可能逃过他们的监视。而且,一旦有任何一个外来人口进入青山镇,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邪恶的小镇。”

    众人七嘴八舌,赵胤轻袍缓带,坐在椅子上,维持着端正的姿态一直没动,直到他们的目光都望了过来。

    “爷,下命令吧。”

    朱九欲欲又试,抱剑请战。

    “属下愿打前阵。”

    “诸位,青山镇危机四伏,恐有一场恶战。”赵胤稳稳站起,朝众人抱拳,平静地道:“一切当以太子殿下性命为要。”

    时雍冷眼旁观,没有吭声。

    不是所有人都明白他话中得深意。

    但众人都听令地应是,各自下去准备。

    ————

    天终于亮开了。

    裴三伯的咳嗽声从院墙外传进来,一声接一声,令人烦躁不安。

    时雍正躺在床上“保胎”,娴衣突然匆匆推门进来。

    “夫人。乌家班的乌班主来探病。”

    娴衣的神色有些怪异,眼神有些不宁安。

    时雍以为她是忌惮乌婵,没有多想,只是微笑着让她把人请进来。

    不料,随同乌婵一起来的人,居然是本该在京师楚王府做新婚娇妇的陈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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