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门时,屋里的男人正在收拾东西。

    小和尚问道:“先生,您这是要走了么?”

    江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淡淡道:“嗯,明天一早我就下山,这两天打扰了,今晚我还需要借用一下寺里的佛堂。”

    他只抄了四遍佛经,剩下三遍,只好去佛堂里诵完,这样他明天就可以返回郁城了。

    小和尚笑了笑,“那您明天还要上后山看看吗?”

    “不了。”江临无波无澜道,“明年再来也一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段子矜心急如焚,觉得自己片刻都等不下去,可又不得不等下去。

    小和尚第二次来看她时,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说道:“施主,我们方丈手里有一本册子,记着后山陵园里所有逝者的性别、年龄和迁入墓Xue的具体时间。您不如去找方丈问问,能不能先从册子里查查您要找的人在不在?”

    还有这种东西?段子矜一听,忙道:“谢谢小师父,我这就去!”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寺院里的方丈,年纪大概六十上下,面容清癯,模样慈蔼,披着简单而朴素的袈裟,周身淡淡的气场便足以让人心静神宁。

    她揖了一礼,说明了来意,方丈笑着颔首,“施主跟我来。”

    他将她带去了佛堂对面的藏经阁,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段子矜欠身示意,抬腿迈进了高高的门槛,侧身到不碍事的地方,抬头打量着这座二层的木制阁楼。

    方丈跟在她后面进去,转身关门时,正瞧见对面西装革履的男人走进了佛堂。

    江临瞥了藏经阁一眼,来不及细看,两扇门就被方丈关上了。

    他没想太多,也掩上了佛堂的门。

    藏经阁里竖立着整整上下两层的书架,各类经书码放整齐,段子矜光看那些书名就觉得头疼欲裂。

    方丈打开灯,独自上了二层,过了一会儿便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下楼,走到书桌边,温声对坐在椅子上的段子矜道:“施主,就是这本。”

    “麻烦您了,方丈。”段子矜低眉翻看,手刚碰到扉页就沾了一指的灰。

    “施主。”方丈忽然叫住她,将册子前后翻转过来,叮嘱道,“这本册子是这样看的。”

    段子矜眉心动了动,从后往前、从左往右翻?那这里面的字,难道也是竖着写的?

    真是一本非常有年代感的册子啊。

    她费劲地读完第一页,立刻就懂了这本册子的历史。原来这后山里最早下葬的人,是两百年前的无名氏。记载着死者信息的文字足可以称得上是佶屈聱牙,字体虽然工整,可是辨识度非常低,纸页也早已泛黄,仿佛她指尖的力道再重一点,就能直接把这张纸捏成齑粉。

    她直接往后翻到了最近二十年的。

    方丈在她对面的椅子上捻着佛珠,不急不躁。

    段子矜看了两页,尽是些没名没姓的。江临为他母亲安葬,不可能不写名姓,所以她越看,越觉得后山的陵园里应该没有她要找的墓。

    方丈亦是看出她的为难,开口道:“施主,您要找的人贵姓?”

    “姓陈,陈女士。”段子矜想也没想地回答,“不过,我不清楚她具体是什么时候下葬的……”

    江临的母亲什么时候去世的她都不知道,去世后是不是直接下葬,她就更不知道了。

    方丈想了想,摇头道:“后山没有陈姓的墓碑。”

    段子矜茫然抬头,心里“咯噔”一下,“您确定吗?”

    方丈又想了想,“不确定。”

    段子矜:“……”

    罢了,方丈年事已高,每天背那些梵语经文还不够,哪有多余的精力去记后山陵园里埋的死人都姓什么?

    她只好继续埋头看了下去。

    江临念过三遍地藏经后从佛堂出来,发现对面藏经阁里的灯还亮着。

    也不知老方丈这么晚在里面做什么。

    想到明天一早就要下山,他觉得,今晚先去和老方丈道个别才妥当。于是鞋尖的方向一转,径直朝对面的藏经阁走去。

    没走出两步,突然被叫住:“先生!”

    声音不大,却入了江临的耳。他准备敲门的手顿在半空中,侧眸望向声源的方向,平静的目光起了一丝波澜,很快又归于沉寂。

    是那小和尚。

    江临放下手,轮廓温淡的五官在月色下显得清隽而俊雅,连低沉的嗓音都跟着变得好听了起来,“怎么?”

    小和尚皱了皱眉,“您的药煎好了,我放进房里了。我马上要去做晚课,师父特意叮嘱我,在晚课前要把您手上外敷的药给您敷上。”

    江临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闪过一抹思考,他回头看了一眼藏经阁,淡声道:“我先去跟方丈道个别,小师父稍等。”

    “先生!我已经和师父说了您明早下山,他答应去送您的。”小和尚笑眯眯地,“师父现在有其他客人,您看……”

    寺里偶尔有前来上香的香客或是镇子里愿意听方丈讲经的善男信女,江临理解地点了下头,岑薄的唇角抿了抿,没说什么便跟着小和尚回去了。

    段子矜在藏经阁里一直看到了入夜。

    虽然这后山只葬了几十人,但有很多无名氏,都在被后人找到之后迁了出去。册子里实际记载的总人数超过了二百人。

    方丈一直很耐心地等着她看完,段子矜却有些不好意思,“方丈,不如您先回去休息吧。”

    “不碍事。”方丈慈爱地笑,和她聊起了家常,“施主寻的是什么人?”

    “她……”

    段子矜说出口,话音停了几秒,才继续道:“是我婆婆。”

    方丈还是满面大慈大悲的模样,“阿弥陀佛,施主与其这样找,不如直接问问夫家。”

    段子矜苦笑,“我要找的就是那人。说出来不怕方丈笑话,我和他……其实还没有结婚,只是我心里将他当做了未来的丈夫,这些年……我们总是在错过。昨天一早,他人突然不见了,也没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我只知道他妈***忌日是这两天,故乡在祁门,所以就找来了。”

    方丈闻言,眸光深了几分,却因为他始终垂着眸,又满脸平静,对面的女人并未发现什么端倪。

    “阿弥陀佛,命里有时终须有,施主既然寻不到,何不耐心等等?”方丈说话时,语气带着像古井般深邃的、难以参透的禅意,在段子矜的心湖里投下一枚石子,让她的心绪一圈圈荡漾开来。

    她沉默片刻,摇头道:“方丈,我已经等了六年,不想再等一个六年。”

    方丈捻着佛珠,不置可否。

    命里有时终须有,反复揣摩着方丈的话,段子矜笑了下,“命里无时莫强求,可弟子愚钝,还想再强求一次。因为,我能感觉到……他也在等我。”

    窗外一轮未满的上弦月缓缓经过中天,清辉如霜,只差一个微小的角,就是满月。

    “阿弥陀佛。”方丈微笑着起身,意味深长道,“施主,有些人生时姓陈,在人世间走过一遭,去时,未必还姓陈。”

    段子矜愣住。

    脑海里空白了半刻,突然间,仿佛被谁打醒了一般。

    陈妙清……

    “不是陈女士!”段子矜急匆匆地冲口而出,“是江夫人,江夫人!”

    方丈依然微笑,“江夫人么……后山确实有一位,不知是不是施主要找的,明天……施主不妨亲自上山去看看。”

    方丈锁好藏经阁的门时,小和尚做完晚课,正从佛堂里出来,见师父还没休息,便上前问道:“师父,册子上有女施主要找的人吗?”

    “有。”方丈笑答。

    “是谁?”小和尚不禁惊讶,后山难道又多了一座被后人找到的墓?

    方丈含笑垂眉,“是江夫人。”

    江……小和尚的眼睛倏然瞪得像铜铃那么大,他转头看着早已熄灯的厢房,“她要找的人是江施主的母亲?”

    “阿弥陀佛。”方丈闭目,声淡如水道,“她要寻的,正是江施主本人。”

    小和尚半天没从震惊里缓过来,待方丈走快走出他的视线了,他才小跑着跟了上去,“那您有没有告诉她,江施主就住在寺里?”

    方丈低眸瞧着自己被小徒弟拽住的袖子,不温不火道:“这么爱贫嘴,不如去佛堂里再念几遍法华经?”

    小和尚立刻收回手,干瘪瘪道:“师父,弟子错了。”

    这一晚,段子矜没怎么睡着。

    脑子里满是她和江临六年前、六年后的点点滴滴。

    她想,若是她以后死了,比起被人称作段女士,她也更愿意被人叫江夫人。

    翌日的第一缕阳光跃出地平线,她披好风衣、拿着方丈昨晚送给她的助行拐杖,准备上山。

    山间的清晨,带着雨雾朦胧的清冷。

    打开厢房的门,一股寒气像是要扎进皮肤里,段子矜打了个冷颤,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差点被冻住。

    寺院有座地势较高的钟楼,小和尚每天早晨都要来撞钟。今早,他刚到钟楼里,低头便看见那位女施主走出了山寺的大门。

    他叹息了一声,诵了句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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