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宋小心翼翼地瞄着先生,听到“脸色不太好”这几个字的时候,男人倨傲的下巴明显绷紧了些。

    “段小姐提没提先生?”

    以晴非常干脆利落地摇头,“没有,一句都没提。”

    感受到空气里越来越低的气压,虞宋对这丫头简直无言了。

    以晴绞着手指,看向书桌后面深沉如海的男人,犹豫了片刻问:“先生,您是不是……欺负段小姐了呀?”

    江临眸光微微闪了闪,刹那的变化在昏暗的光线里,还来不及让人看清,又归于沉寂,“为什么这么问?”

    是她跟她说了什么吗?

    以晴的嘴唇蠕动了两下,轻声道:“刚才段小姐去洗澡的时候,我给她收拾床铺,她整张枕头……有大半边都湿了。”

    心遽烈一缩,好像被人用力拧着,悔意袭上心头。

    江临的眼前慢慢浮现出几个小时前,她泪流满面的模样。

    越往后,她的泪水就越少。到了最后几次,她索性闭着眼睛不看他,只有当她忍受不了时,她才会睁眼,双眉痛苦地颦着,双眼却冷冷地与他对视。

    那时的眼泪几乎没有落在枕头上,就算有,也该干了。

    原来是等着他走了以后才哭吗?

    连委屈和难过都不肯让他看见吗?

    段子矜,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先生,段小姐洗完澡之后还让我问您,她能不能回去了?”以晴道。

    能不能回去了?江临自嘲一笑,他有让人拦着她吗?

    亦或是,在她心里,他只会靠这种下作的手段来关押她。

    怎么会遇上这样一个冤家。

    谁都知道以他的性格,对陌生人尚且进退有度,更别说对女人,他几乎鲜少有失了风度的时候。

    可他骂过她,说过难听的话,也差点动手打过她,今天更是……

    “这个点,天还没亮,段小姐就要回去?”虞宋皱眉看着,此时,正是窗外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以晴点头,诚实道:“段小姐说,她一分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呆,这里有她讨厌的人。”

    虞宋彻底要跪在地上了。

    书桌后面的男人却“嚯”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满身戾气,疾步向外走去。

    书房的门被他重重甩开,重重撞在了衣架上。

    虞宋恶狠狠地抬手指了指以晴,“你啊!你真是好样的!”

    以晴也吓了一跳,“我、我……虞先生,我说错什么了吗?段小姐的原话就是这样说的呀!”

    医生收了药箱,摇头叹息道:“实话实说,不见得好,也不见得不好。”

    虞宋睨着他,“你的意思是?”

    “先生人坐在这里,心可从来没离开过卧室。”医生笑了笑,“现在他好歹是过去了。”

    虞宋想了想,“你说得对。”

    江临推门而入时,段子矜正有条不紊地穿着衣服。

    她的动作很慢很稳,直到门猛地被人打开,才停下了系扣子的手。

    哪怕女人表情很是平静淡漠,江临却还是在推开门的那一刹那,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逝的深深的惊骇。

    她在怕他。而且在掩饰她怕他的事实。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忽而一刺。

    开口,嗓音低沉,“段子矜,大半夜的你想去哪里?”

    段子矜抬眸看着他,平静地回答道:“我不去医院。”

    江临的眸色深了几许。

    他听出了她话里的深意——我不去医院看唐季迟,你不用这么紧张地拦着我。

    江临的眉宇微拧,他慢慢走到她身边,几乎能感觉到他每走一步,她的睫毛就会不可察觉地颤抖一下。

    而那双褐瞳里空茫的神色更是让他的心揪成一团。

    “今晚就在这里休息。”他的话说得很慢,和他的脚步一样慢,“哪也不要去。”

    段子矜直视着他的眼睛,指甲深深扎进了手掌。这个男人的存在感和压迫感太强,偌大的房间,从他进来以后,仿佛被占满了。

    段子矜忽然觉得呼吸不过来,她站起身往外走,“我要回家!”

    没走出两步,猛地被人擒住。

    他受伤的手,紧攥着她受伤的腕。

    又是这样。

    两个人一起疼着。

    江临冷笑道:“回家?回去把家里的枕头也哭湿?”

    段子矜背对着他,瞳孔猛地一缩。

    他拽着她,用力将她转过身来,才看清了她的脸。

    苍白得近乎透明,即使在卧室暖黄色的光晕下,依然让人觉得扎眼。

    那时她喝了酒,脸色稍稍好看些,此时酒醒了,连最后的一丝红晕也褪去了。

    她沉默了好半天才僵硬地出声:“我要回去,你家没有避孕药。”

    江临眸色倏暗,“要那个干什么?”

    他家怎么会有避孕药?他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个女人带到家里过过夜,包括贝儿在内。

    段子矜避重就轻道:“今天虽然是安全期,但是万一出了意外,不好。”

    “不会。”凝眸看着她沉静的容颜,“你若是不放心,过几天让医生来给你查查。”

    段子矜安静地点了下头,心里却苦笑,原来他真的没想过要她生的孩子。

    江临不知她所想,只叮嘱道:“以后不要瞎吃这些东西,先把身体养好。”

    她的体质实在太差,虽然没有什么疾病,但也不适合孕育一个生命,否则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孩子,都不是什么好事。

    等她的身体调理好了……

    “江临,你真的不能放我回家吗?”段子矜的问题打断了他愈发沉重的思考。

    江临原本温淡的眉眼覆上一层寒霜,“你知道现在是几点吗?”

    凌晨三点。

    段子矜“哦”了一声。

    江临已经攫住了她的肩膀,声音又低又哑,沉得仿佛能挤出水来,“出了这扇门,我还能去哪找你?你以为我猜不到你想干什么?”

    段子矜的心一震。

    眼波中轻微的荡漾,印证了他的猜测。

    的确,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迫切地想和阿青回美国,连爷爷都不想管了。

    当然,她也明白,这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时,她也只能想想。

    而江临……他的态度也很明确,这是不打算放她离开了。

    “那我可以下楼吃点东西吗?”

    “这个时候?”江临蹙了眉。

    “算了。”段子矜浑身乏力,不想再和他说下去。

    她的脚尖转了个方向,犹豫了许久,似乎打算绕过他,躺回床上继续休息。

    江临却没有松开她的肩膀。

    一双沉黑的眼眸似被泉水洗濯过的玉,凝睇着她的脸颊。

    突然,他拢紧了手臂,把她扣进怀里,低声问:“是不是不喜欢这间屋子?”

    她不说,他也懂。

    有些事发生了就不能当做没发生过。

    这话,她曾对他说过,他也记得。

    就算以晴把这里收拾得再干净,他也不能一夜之间换掉衣柜、卧床和沙发……

    她不想呆在卧室里,连做梦都不会安生。

    段子矜没说话,江临将她打横抱起,往外走去,“我带你去别的房间,二楼还有一间客房,去那里睡。”

    整个人没入他怀里时,江临明显察觉到她哆嗦了一下。

    莫名的疼痛漫入四肢百骸,江临小心翼翼地把她搂得更紧,俯身在她的额角轻轻吻了吻,哑着嗓子道:“子衿,昨晚是我不对。”

    段子矜抬头看着那张英俊得不可思议的脸。

    以往深沉又内敛的眉眼、高高在上的他,此刻显露出来的试探和卑微,让人心里酸涩。

    “没关系。”她回答得很宽容,“都过去了。”

    事实上,段子矜很确定,没有过去,过不去。

    可不这么说,她还能说什么?我恨你,讨厌你,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已经有过一次教训了,她不能再激怒他,也不敢再激怒他。

    她的宽容,却让江临的心又掀起一阵浪。

    浪潮拍打在崖岸上,摔得粉碎。

    他忽然不可抑制地怀念起了段子矜对他发脾气的样子。

    以往她吵闹着说过很多次,她不在意了、不爱了,或是要离开了。

    可是却没有哪次真的做到过。

    如今,她什么都不说了。他却觉得,她人还在他怀里,而心……已经走远了。

    不计较了,是因为再没计较的必要了吗?

    江临越想,心越下沉。

    二楼的走廊上,医生收拾好药箱,正从书房里出来,迎面看到江临抱着怀里的女人,先是一惊,后又紧张道:“先生,您的手……”

    江临的目光寒凉,轻轻一眼扫过来,含威不露,压在他心头,他忙收住了声。

    “他的手怎么了?”浅淡的嗓音从男人怀里传出来。

    触到女人平和又冷淡的视线,医生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这就是先生的女人吗?

    乍看上去,和先生真像啊。

    那语气,那神态……分明是传说中的夫妻相啊。

    “江临。”段子矜的声音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还带了点轻懒和沙哑。

    江临从刚才便仿佛被藤蔓缠住的气管一下子被松开,空气从四面八方涌入肺腑,竟让他有种劫后余生的错觉。

    而一切,只是因为她主动叫了声他的名字而已。

    江临低眉敛目,应她时,还有些刻意掩饰的浓烈的情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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