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宋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跑到车边,拉开车门又打开后备箱。

    段子矜睨了眼身上素色的雨披,抬眸便是黑漆漆的雨伞。

    雨不大,披着雨衣又打着伞,实在很多余。

    尽管段子矜不想主动开口和他说话,可是他一手撑着伞,一手推着她的轮椅……她能感觉得到他很吃力。

    轮子在雨水里摩擦变得很小,方向经常控制不好,走得歪七扭八。

    身后的男人呼吸仿佛微微粗重了,是在懊恼?

    段子矜踌躇了几秒,还是说:“把伞收起来吧。”

    听到她柔软的话音,江临的动作顿住了很久。

    而后却道:“我没穿雨衣。”

    他确实没穿雨衣。

    段子矜无法从他这五个字里判断出什么情绪来,因此便也放弃了,“哦,好。”

    顶多就是在雨里歪七扭八地多拐一会儿……

    等到轮椅好不容易被推到车旁边,江临将伞顺手交给虞宋,换了个人,位置依旧在她头顶。

    他亲自伸手解下她身上的雨披,抱起她,轻缓地放进车厢深处,然后自己也顺势坐了进去。

    虞宋收了伞,把轮椅折叠起来放进后备箱里,小跑着上了车。

    段子矜不言不语地看着虞宋直接系好安全带踩下油门,车子顷刻间动起来。

    她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下车时,车子一直没熄火。

    所以车上的暖风一直都在呼呼地吹。

    温度刚刚好,不至于太黏热,却足以驱走室外的清寒。

    身旁的男人将大衣脱了下来扔在脚下,段子矜的余光微凝,看到他的大衣上面深深的水渍,两肩处几乎都湿透了。

    心里紧了紧。

    衣服湿成这样,他到底在给谁打伞?

    江临好像注意到她在看什么,抬眸望向她的时候,段子矜却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转头去看窗外。

    他眸光含着一抹久违的笑,虞宋从反光镜里看过去,只觉得整个车厢都温暖起来。

    “晚上想吃什么,我让冯姐做些爱吃的给你。”他道。

    听说她在看守所里每天吃的东西都很少,也不知是胃口不好,还是饭菜不合她的喜好。

    段子矜盯着窗外,没回话。

    她也不愿意死揪着什么不放,可是!

    江临怎么能什么都不解释,一副坦荡荡的模样,好像旧事都翻篇了一样?

    “你要是不说的话,我就让人把明月坊里所有的菜……每种都打包回来摆着。”江临说得不疾不徐,语调也淡然极了,“或者让冯姐随便做,做到你爱吃为止。”

    段子矜瞬间回头来,冷冷地瞪着他。

    江临却突然笑了,温厚的手掌摸了摸她的头发,“别一出来就准备着跟我吵架。实在想骂我的话,也得先把肚子填饱,是不是?”

    虞宋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路况。

    紧攥方向盘的手却泄露了他非同寻常的心情。

    在先生身边整整六年,他何曾见过先生哄慰威逼、软硬兼施、穷尽所有方法地……让一个女人吃饭?

    段子矜瞪了他几秒,他还是淡淡地笑,好似根本没有被她的眼神伤到。

    其实江临想,哪怕她愿意跟他发脾气……也是好的。

    可是段子矜眼里的怒火很快就消弭干净了,只剩下漠然,“海鲜。”

    她刚才听他提到明月坊。明月坊是郁城最有名的私家小馆,菜品精致,味道可口,而且店主是个奇人,再有钱有势的人,在明月坊里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食客,想进来用餐,也得先在外面排队。

    从明月坊包一桌子菜……

    那根本不是光有钱就能夸下的海口。

    江临是在用这种方式跟她道歉吗?

    段子矜冷笑,半点没觉得动容。

    谁知道他以前为他那个如花似玉的影后小姐包过多少次场了?

    江临故意忽略了她眼底的讥讽,对虞宋道:“掉头,去滨江酒店。”

    真去吃海鲜?虞宋怔了怔,“先生,您不是……”

    江临沉了眉眼,打断他:“听不懂?”

    虞宋连忙在无人的路口调转车头。

    尽管他们只有两个人,酒店却还是看在江临的面子上安排了一间风景雅致的包厢。

    穿过大厅,有一扇门是通向江岸边的露天宴会场的。虞宋推着她路过那里时,段子矜的余光顿了顿。

    上次的校庆典礼也是在这个地方。

    那时江临还当着众人的面扇了姚贝儿一嘴巴。

    段子矜也曾以为他是为了她,后来仔细想想,其实是因为姚贝儿带Dylan来赴宴,伤了这个男人心里那不容挑衅的自尊和颜面吧?

    进入包厢里,虞宋赶紧为江临拉开椅子。没用多久,各式各样的海鲜依次被端了上来,摆满了半桌。

    虞宋好几次欲言又止,皆被江临似不经意地眼风扫了回去。

    轮椅停在靠窗的位置,段子矜安静地坐在上面,眼睛不知道该落在哪里,索性就盯着餐桌中央最引人注目的螃蟹。

    见她盯着螃蟹发呆的神色,身旁的男人擦了擦手,拿着蟹八件端详了几秒,伸手将那一盘螃蟹拉得近了些,甚是从容淡静地捏起其中一只。

    虞宋眼角一抽,忙不迭地冲上来接过他手里的家伙事,“先生,这个还是我来。”

    江临没太过推诿,顺势松了手。

    虞宋不停把剥好的螃蟹肉夹进段子矜的碗里,她也不含糊,直接开吃。

    坐在她身边的男人却几度提起筷子,看看她,又几度放下,最后一样夹了一小口,很慢很慢地吃下去。

    段子矜笑了一声,“怎么?江教授是看不上我点的菜,还是一见到我就吃不下饭?”

    江临的眉心动了动,很快又恢复如常,低声道:“你吃,我不饿。”

    两个人吃饭才叫吃饭,一个人……那叫吃饲料。

    不过这话段子矜是没说出来的,他们之间还没顺利过渡到可以开玩笑的关系。

    江临幽深的眸子微闪了闪,落在她脸上,视线明明是清浅柔和的,却偏偏带着几分洞若观火的敏锐,“你想让我陪你一起吃?”

    身后虞宋脸色一变。

    段子矜侧过脸时刚好看见,虞宋对她一个劲儿的摇头。

    她蹙了下眉,还没说话,门口的服务生就端来了最后一道海鲜粥。

    江临不声不响地注视了很久,抬手盛了两碗,一碗摆在她面前,一碗摆在自己面前。

    段子矜的注意力被他吸引去,便忘了虞宋那边的怪异举止。

    她眉梢一扬,神色是显而易见的轻嘲,“这一桌子东西,只有海鲜粥能入你江教授的眼了?”

    江临看了看,又端起来在鼻翼下晃了晃,语调寻常,“无论是色还是香……都比你做的差一些。”

    段子矜一下子怔住。

    她做的海鲜粥……

    是她追他到北京、她被人下药和他上了床的第二天早晨。

    须臾,瞳孔却是微微一缩。

    那时她给他做了海鲜粥,他却告诉她——他不吃海鲜。

    她竟然忘记了!

    怪不得虞宋从始至终都是一副天要塌了的表情,还一个劲地冲她摇头;怪不得堂堂江教授连螃蟹都不会剥……

    段子矜看着江临,棕褐色的瞳孔在刹那间划过很多很多种异样的情绪,她自己都来不及捕捉,也来不及掩饰。

    忽然觉得满心的憋屈无处发泄,她干脆抬手按住了男人刚刚喂到唇边的勺子,不耐烦道:“江临,你不是不吃海鲜吗,这样算什么?”

    不就吃顿饭吗?直说自己不能吃海鲜又怎么样?她还能杀了他?

    “你不是想让我陪你吃饭吗,嗯?”他回答得理所当然,好像这个理由有多么充分似的。

    他这种没原则没底线的忍让,叫段子矜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她使了浑身的力气发出一击,却被对方悄无声息地包裹住。

    “我不想吃了!”她也放下碗筷。

    江临的眸光还是淡淡的,深处却凝着一丝温脉的笑。

    他的嗓音也久违的愉悦,像被人摇醒了的美酒,低哑中透着醉人的醇香,“再吃点,晚上会饿。”

    段子矜的心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眼里怔怔的神情,随着分秒的流逝而沉淀下来,温度亦是冷却,“被人逼着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你看上去还很开心?”

    江临拎起茶壶,缓缓往杯中注着水,看着茶叶被水流猛地冲到杯底又浮上来,不咸不淡地开腔:“我开心是因为你不记得才会这样做。”

    段子矜的眉毛一拧,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以为我是故意的?”

    江临唇角扬起,“是不是都无所谓。只要你说了不是,我就有理由开心。”

    段子矜冷笑,“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逼别人做他不想做的事。”

    江临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茶叶在开水里舒展开来,杯壁越来越烫,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地握着。

    她在怪他。

    “江临,我不知道你现在对我的态度能不能称得上好,也不知道你这份好有多少是为了补偿。”她的话掷地有声,每个字都不偏不倚地敲打在他心上,“但是我死心眼,你要是在我想搞清楚的事情上含糊其辞,其他方面对我再好,我也不会感激!”

    江临敛眉,看也没看她,“我不需要你感激我,你现在乖乖吃饭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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