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玑狠狠地盯着短视频里的人, 吹埙的人气息稳定绵长,乐声就如同烧陶的泥土一样, 平静又旷达。听上片刻, 心都跟着宁静了下来。

    宣玑把短视频循环了几分钟,心里沸腾的火却莫名其妙地平息了下来。

    他从大衣兜里摸了根烟, 不怎么尊重地在三十五块石碑丛中找了个地方坐下, 就着反复循环的埙声沉思了一会, 然后转头望向被他拍裂了缝的石碑:“要真是他把我们封进赤渊, 弄成这么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德行, 你还用身体替他保存骸骨?”

    石碑静默无声。

    “启正六年, 偷偷溜进度陵宫里耍流氓的也是你吧?你是不是脑子有什么毛病?”宣玑朝着那石碑喷了口烟, “不瞒您说啊这位祖宗, 我阅尽‘渣贱’三百篇,还没见过您这样的极品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旁边的阴灵骑士们好奇地看着他,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糟糕的东西。

    宣玑回头问那领头骑士:“咱家是不是有一本《千妖图鉴》来着?”

    骑士就伸出手, 组成他双臂的黑雾弥散开, 片刻后,卷回来一本破破烂烂的古卷,摊在他面前。

    “这是传说中帝师丹离的手绘, ”宣玑凑近看了一眼, 这本手绘年头太久了,几经颠沛修补,原主人残存的气息已经没有了,他手指从斑驳的字里行间划过, 随口问,“你们听说过这个人吗?”

    骑士们没有回答,却集体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宣玑惊讶地发现他们居然在抖,这些阴灵骑士们都戴着头盔,脸在面罩之后,看不见表情,但他能感觉到他们把牙咬得“咯咯”作响,身上散发出浓浓的恐惧和憎恨。

    死后三千年,一个提起来,还会在深渊掀起波澜的名字。

    宣玑突然想起来,在东川的酒店门口,阿洛津对他说过一句话——“你身上跟他一样,有朱雀的味道”。

    这个“他”,指代的应该不是盛灵渊,很有可能是丹离。

    所以在溯洄里,盛灵渊随手往他头上扣了口锅,阿洛津才会那么容易上当。

    宣玑骂了句粗口:“我家祖上不会真的跟这种衰人沾亲带故吧?”

    那今年春节,网友聚众吐槽极品亲戚活动,他岂不是能一枝独秀了?

    关于丹离的正史、野史甚至杜撰演绎都很多,目前,特能界里最被广泛接受的说法是,丹离这个人第一次登上历史舞台,是在一个朱雀神庙里。

    宣玑在下载到手机的资料中搜索了“朱雀”的关键字,很快跳出了长篇大论,他一目十行地扫完,困惑地抬起头,跟阴灵骑士们大眼瞪小眼。

    “好奇怪,”宣玑说,“局里最权威的史料里记载,赤渊本名叫南明谷,是神鸟朱雀的窝。因为当时气候变化,人族和妖族起了领地冲突,神鸟为了拉架,用南明离火点着了赤渊……可那个阿洛津不是这么说的。”

    阿洛津一直在强调“赤渊重燃”,所以宣玑也一度认为,赤渊的“默认状态”就是烧着的,是武帝这么个异想天开的疯子把赤渊封印,才让有特殊能力的种族都绝后。

    但从史料上看,这事好像不是这样,经过是这样的:首先,朱雀神鸟迫于历史环境,点燃了赤渊,随即灭族,九州混战拉开帷幕,之后才有盛灵渊花了一辈子灭火——灭战火,也灭赤渊火。

    “这故事的套路听起来好耳熟,”宣玑嘀咕了一句,“怎么那么像我们善后科平时干的活。前人闯了祸,后人擦屁股?”,

    史料上还说,神鸟朱雀为了分开征战不休的人妖两族,“点燃赤渊”,字面意思好像是朱雀构建了一个路障,把两边强行分开。

    可这路障有什么用吗?

    并没有啊——后来赤渊火不是也一直没灭么,没耽误人族和妖族你死我活地干了好几十年的仗,说明人族大能和妖族都会“跳火圈”。

    所以朱雀所谓的“点赤渊火”,一定有其他的含义。

    宣玑忽然想到了什么,飞快地往前翻:“人族和妖族为什么会起冲突来着……对,是因为气候变化,妖族‘灵气流失’,他们在老家活不下去了,外出务工。”

    古代战争一般都跟资源紧缺有关,这个理由应该靠谱。

    “这里还说,南明谷——也就是赤渊前身,也因为这场天灾降了温,这种说法好微妙啊。”

    阿洛津认为,赤渊里封印着“异常能量”,只有重新点燃赤渊火,东川才会孕育出新的巫人族。

    古妖族领地“灵气流失”,民不聊生的时候,神鸟朱雀也选择点燃赤渊火……

    “你说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宣玑也不管阴灵骑士们能不能听懂,把他们当成一排树洞,自言自语道,“神鸟朱雀一族栖息在南明谷,不是因为这里风水好,而是为了看守赤渊,赤渊就像一个……唔……不环保的发动机,虽然有用,但破坏性更大,跟核/武/器一个道理,不能轻易动用。但妖族遭到天灾的时候,朱雀一时心软,还是打开了这个潘多拉的骨灰盒。”

    “对,”宣玑一跃而起,“所以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妖王会‘屠神’。当年人族和妖族都供奉朱雀,把他们当成神鸟。就因为朱雀挡了道,就抛弃以前的信仰屠神,妖王就算是个‘无神论’,这事办得也太没有心理障碍了。”

    除非他被无法抵抗的诱惑驱使!

    而史料上还透露出很重要的一点——人妖两族一开始只是小规模地起冲突,没有完全开战,而在这个阶段,双方的实力应该是差不多的。

    因为假如有一方实力压倒性地强过另一方,那么就不会是“冲突”,而是单方面的“侵略”了。平帝就算是个脑残——虽然历史评价他确实是个脑残——但大老远地跑去挑衅一个根本打不过的对手,脑瘫选手也干不出这种事。再说就算是万恶的旧社会,皇帝御驾亲征这么大的事,会由着他自己作死玩吗?他身边的大臣们都不劝劝?

    混战开始之前,人族的主流意见是积极主战。可见当时他们评估双方实力,认为自己是有很大胜算的。

    可是奇怪的事发生在妖王屠杀朱雀族后,混战一开始,妖族突然就跟开了挂一样,人们完全没有还手的余地,一眼没眨完,就被人家风卷残云地灭了国。

    直到……武帝盛潇横空出世。

    万年仪里,盛潇斩妖王的时候,亲口承认自己不是人。这让宣玑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赤渊见到自称盛灵渊的武帝时,他曾问过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历。

    那位陛下说过一句话,他说:“神明是人的寄托,而我是人的妄念。”

    人的……妄念,那是什么意思?

    宣玑的目光落到手机上——从东川到俞阳,跨了差不多有半个国境,盛灵渊在现代社会人生地不熟,他跑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去了?

    群里正在排着队地刷“苟富贵,勿相汪”(注),宣玑发了个五毛二的红包,让他们闭嘴,问:“俞阳当地有信得过的眼线吗?”

    明明是第一个出手,结果就抢到一分钱的王队心很累,一点也不想管闲事,就说:“干啥呀,你剑不会是离家出走吧?你俩又咋了?我说宣主任,你老还行不行了,有劲没处使,天天跟自己的剑掐架。这要是铁剑,你掐就掐吧,可你这是金剑啊,长点心吧大兄弟!”

    他的俩队员特别会捧场,又开始跟着刷“长点心”。

    宣玑:“……”

    水族吧,挺吉祥如意的血统,就是有时候有点太市侩了。

    “找他用不着眼线,刷个短视频满世界都是,那是一古董,对互联网一点概念也没有——不过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跑那么远,有可能是发现了什么事。我想让你们帮忙注意一下,这两天在俞阳有没有其他可疑人物。上过局里通缉名单的,或者不明原因失踪的……”宣玑顿了顿,“前天晚上,知春失窃了,你们知道吗?”

    宣玑和肖征是提前赶回总局的,风神一和善后科其他人在东川多留了一阵,处理后续的事,没搀和到异控局的大地震里。

    宣玑一条语音发完,群里酷爱刷屏的风神一们集体沉默了。

    宣玑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也不一定有关系,可能是两件事,而且知春失窃这事还在内部调查,别跟别人说是我告诉你们的。”

    “姥姥的,”废话一火车的王队言简意赅道,“弄死他。”

    “我出去一趟。”宣玑把《千妖图鉴》往怀里一卷,对阴灵骑士们说,“近期没准还回来,你们好好看家。”

    他一边说,一边揣好手机,往外走去——身后,被他拍裂了一条缝的石碑中正腾出一缕细丝似的白烟,悄无声息地跟上他,川流入海似的,没入了宣玑的后心。

    石碑上原本有“生卒”两个日期,在阴灵骑士们紧张地注视下,那石头上刻的死期突然淡了,直至完全消失。

    然后传染似的,旁边第二块石碑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在没人碰它的情况下,也从同一个地方裂了口。

    燕秋山在俞阳市的宾馆醒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伸手摸胸口的金属碎片,碎片还在,沾染了他的体温,暖烘烘的。

    他这才放松了脖子,仰在枕头上,吐出一口浊气。

    此时是凌晨四点整,天还没破晓。

    头天晚上,打发走那几个人之后,燕秋山就总觉得屋里有鲛人血的味道,于是打开窗户透气。可能是楼层比较低,大街上有噪音,他觉得一整宿都仿佛有人在他耳边吹埙,吹得他乱梦一团一团的。

    燕秋山翻身起来,简单洗漱。他往镜子里看了一眼,没睡好,眼底发青,白眼球里挂着血丝,胡子也很久没好好刮过了,自己瞎长,长得里出外进的,

    燕秋山审视着自己的形象,感觉镜子里这位就像个亡命天涯的通缉犯。就从兜里摸出一把多功能刀,贴着脸刮。

    这时,有人在他门口敲了一下,传来那瞎子的声音:“燕队,可以准备了,楼下有早饭。”

    燕秋山不知在走什么神,手一哆嗦,一不注意就留下一道小口,渗出了血迹。

    他下意识地脱口说:“没事。”

    说完,燕秋山愣了愣,皮是自己刮破的,他跟谁说没事呢?

    晚上梦里一闪而过的情景忽然清晰起来——

    燕队是个生活没什么规律的人,以前带风神一,总是被紧急任务叫醒,拿凉水劈头盖脸地一浇,随便套件衣服就跑,要是没事,他能一觉睡到中午,起来以后还是跟被狗碾一样,拿凉水一浇,往身上套件衣服就跑。

    这么多年,在外面保持人模狗样的形象,都是知春打理的。知春会每天把要穿的衣服面朝上叠好,给他放在床头,这样就算他闭着眼也不至于穿反,还会给他把胡子刮好。一开始,知春笨手笨脚的,那时候不流行用电动剃须刀,燕秋山睡觉又不老实,他俩刚在一起的时候,知春有时候盯着他的脸一走神,就会不小心刮破他的下巴,然后一天都跟自己过不去。燕秋山已经习惯了,半睡半醒间下巴一疼,他就会随口说一句“没事”。

    门口的瞎子疑惑地问:“什么?”

    “没什么。”燕秋山眼神冷下来,随手泼了点水,抹去血迹,“就来。”

    二十分钟之后,越野车就悄悄地从宾馆后院开出去了,整个慵懒的俞阳城都在沉睡。

    小楼阴影里,盛灵渊缓缓踱步出来,抬手把陶埙放在了树枝上,人影一闪,他不远不近地缀了上去。

    “找到了高山王子墓,燕队要先把祭文抄上,注意最后一笔留下,阴沉祭文要在子夜之交写完最后一笔,”车上,瞎子对燕秋山说,“我们时间还算充分,只要蛇皮别带错路。”

    “为什么?”

    “因为毕春生活祭的祭品是在子夜之交完成的。”瞎子说,“祭品已经奉上,我们要求的事一直不成,这个交易就还没结束。都得按着她第一次祭文的时间来。”

    燕秋山推了一下墨镜,似有意似无意地问:“确定我能成么?万一不成,鲛人血这么珍贵,这事算谁的?”

    “写祭文的人都是精心选的,”瞎子温声说,“主人既然点了您,就说明他信任您,您不成,其他人更不行……我听到海浪声了,蛇皮,看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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