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自从到了汉中, 一向沉迷于生产建设,用在讲学上的精力确实少了许多, 而且多半儿都在讲实学实用之术, 除了在京时就已流传出名的“大气论”之外,极少再论究天人之际。

    而时隔许多年之后, 他又有新说问世, 讲的还是从前无人触及的雷电之理, 顿时勾起了一众读书人的兴致。

    雷电竟不只能在天上见到, 还能为人捕捉, 为人所用……

    这究竟是真是假, 如何验证?

    事实上, 宋时在汉中学院附属女校讲完第一堂电学课, 便有女先生和学生回去将这堂神奇的课告诉了家中亲长。老师们还禁得住事些,那些女学生却是万事都要告尊亲的,她们的父亲又是本校教职工, 听得消息后简直要到府衙去堵宋大人, 求他赶紧给研究生班讲一堂电学课。

    幸而宋时早有准备。

    他的动作比所有听过课的人都快,送周王夫妇回府之后,立刻回到学校, 召来府县两学教官, 将整理好的讲义递给他们。

    “这本讲义单独印成一期增刊,随明日《汉中经济报》附赠!版头一定要印得夺目——不只字体字号显眼,再在大标题里掺几个朱砂、藤黄之类艳色字眼儿,务必叫人远远看见报纸, 便能看出上头印的文字!”

    他既然已经决定要把电学知识推广到整个大郑朝,就不再有任何犹豫、拖延,立刻将自己整理好的知识印成报纸,发向整座汉中府。

    今天他讲的知识是划时代的知识,传出去足以震动这个世界,老师、学生回去与家人说起,一定会有人上门求学。更不用提周王还要把发电装置献入京师,自这天下最顶层向下传播电学理论知识……

    如今正是六七月收麦收稻最忙的时节,他的正经公务是劝农,没多少时间讲学。不如先发几篇文章给世人作科普,让有兴趣的学子自学,等到十月入冬,农事和催科都结束了,再正经办个讲学会。

    他也是读了几十年书的人,最体谅读书人追逐最新知识的心理,该传播出去的绝不拖着、按着。

    几位报纸编辑几乎是双手颤抖着接过那份讲义,激动地答应道:“下官们这就去印,必定亲手刻录,印出一份干净亮眼的报纸!”

    这些编辑都是学校教官,其中正有年长有德、在女学校做了先生的。他们虽不曾跟着进教室坐下听课,却也悄悄在门外头听了一点,正被他引雷电的手段和天理勾得抓心挠肺,见了这讲义就像沙漠里的行人见着水一样,恨不能合身子都扎进去。

    宋时看他们激动成这般模样,也不好意思强拉着人开会,安排周王一行巡视女校和幼儿园的新闻稿,只好先放他们下去。

    增刊交待下去了,正刊却还待着稿子呢。

    然而好领导就是要能随时抓着合适的人干活——这些编辑虽然已被电学迷得颠三倒四,还有从头到尾陪伴周王夫妇的女先生们呢。她们下班又早,又都足有文采,写两篇稿子完全不是问题。

    宋校长仗着自己已婚断袖的身份,不避嫌地进到女教师办公室,安排了新工作。

    每人一篇宣传稿,择优选用,给付稿酬——

    宋时自己给晋江网写了二十年的稿子,最恨的就是晋江稿酬给得太低,一篇科普短文也就给个三四十,还不够买两篇博士论文的。他以己度人,给手底下作者的稿费都是报复性的高价,千字稿酬比在外头给人选稿子编考场闱墨之类的书还高些。

    当然,这都是自愿承担工作,做校长的不会强迫她们的。若是她们自己没工夫写,家里有文笔好的兄弟姐妹、夫婿朋友也可以代笔。

    这些女老师里有不少是周王带来的女官,王妃身边肯定还有没家累的、能熬夜赶稿的才女。

    老师们静静听着他说话,一时无人答腔。宋时在这片沉默中难得地有些心虚,偷偷反省了一下自己这回是不是压榨员工压榨得太厉害了,不该叫员工家属跟着加班。

    然而没等他反省出封建官僚该不该压迫员工家属,那几位女先生却有了动静。

    都一拥上前,满面感激地向他福身行礼,感谢他给自己一个写文章的机会。

    这种稿子从来都是文人名士写的,她们虽说读过些书,却都是女子,只敢写些娱情小记遣人偷偷送往报社,哪能想到自己也能写亲王出巡这样的大事?

    她们就是一宿不睡,也得赶出最好的稿子交给大人!

    宋大人顿时把“反省”二字扔到脑后,得寸进尺地说:“这些日子桓祭酒与我将在汉中经济报上多刊几篇文章,教官们只怕要为此分心,你们若有心,不妨多写些论蒙学、论文章的稿子备着……”

    都是自家学校的老师,不用怕稿子供不上,用起来安心!

    几位女先生越听越喜,恨不得立刻提起笔来作文印报。但惊喜过后,又有人瑟瑟地:“妾身等不过是女流,这报上刊的新闻都是才学深厚的老先生们作的,女子如何做得了这样的文章?”

    ……女子怎么了?

    女子还有十一长假在外带团,七天爬八趟长城的呢,就写个领导参观学校的采访稿还能写出什么男女差异来?

    他克制着向老师们宣讲男女平等的欲望,只轻轻挥手:“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未闻有男可得而女不可得之说。不必多想,且先做了再说好不好。”

    一室女先生叫他感动得恨不能义务加班,回到家里、周王妃座下说起此事,都还要狠狠地夸宋时两句。

    这才是真名士自风流!京里那些腐儒、纨绔子们怎么比得了他?!

    王妃听着也不禁有些羡慕,只碍着身份不能亲自撰稿,倒也看了看她们的稿子,指点了几处文采欠佳之处。周王虽不是头一次上报纸,却是头一次见得身边人写稿子,还是写关乎自身的稿件,也叫她们激起兴致,索性与王妃一同改稿,改得满室温情款款,和乐融融。

    侧室王夫人虽然没掺和进他们夫妇共写文章的乐事中,却对着纸笔默了一沓白天听的内容,自己对着煤油灯灼灼明光看到深夜。

    亲王一家尚在挑灯读书,侧院里的桓皇亲跟宋皇亲自然不敢早睡。宋时晚上加班回来,一进门便看见桓凌默默地编着电学科普小品文,替他把电学历史上的小实验改写下来。

    文里的宋时一会儿在造玻璃盒盛嘉禾时发现了静电存在;一会儿见电流逐雨而落,猜测水能储电而发明了水瓶储电法;一会儿在看人用磁铁炼钢时发现切割磁感应线能发电……

    编的比他想的还周全。

    宋时凑上去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在他耳边重重亲了一口,调笑道:“桓学生怎么这么解意,就知道老师往后要在报纸上连载科普文章了?”

    桓学生手中的笔轻抖了一下,在纸上落下一个不大的墨点,含笑摇头:“别人家老师看着学生写字都要手把手教的,宋老师忒没老师样子,居然这样打搅学生。”

    宋老师叫他说得心中含愧,动作也收敛得老实起来,从旁边取了碟雌黄,调在笔尖上,替他擦去墨点。

    桓学生见他收敛,倒恃宠而骄,撂下笔等他如别的好老师般握着学生的手教学生写字。宋老师之前毕竟做得不周到,心里有愧,在这学生面前也不免低低头,双手包着他的手和毛笔,另换一张新纸,蘸了墨汁在纸上写字。

    写的却不是科普故事,而是“欲购起电实验套装,可到汉中经济园门房预定,订后一月可得”。

    字体歪歪扭扭,全然看不出两位进士多年练成的功底。不过最叫桓凌好笑的却还不是字,而是写下来的内容——

    这是……广告吧?

    哪里有当官儿的亲自打广告的,那不都是下头的商人自己打的吗?

    他左手压上去,反包住宋时的手,怪道:“哪里有老师教学生做生意的,竟不怕我学坏?也不怕我要去告诉家长?”

    告诉哪个家长?你家长已经回江西了,你人在我宋老师手上,告家长也来不及了!

    宋老师恶狠狠地笑了一声,胳膊下沉,将他的身子牢牢箍在怀里,从背后咬着耳朵说:“你想告诉哪个家长?让为师听听,看东翁是信学生的还是信先生的?”

    桓凌微微闭上眼,任他轻咬,舒缓地笑道:“罢了,不告了。我岳丈家教森严,纵然知道我叫先生欺负,也只怨我做子婿的,不肯怪先生,我又能如何……”

    不如何,就是先生牙根儿有点痒,想多咬几口罢了。

    宋老师这老师做的全无为人师表的样子,进门便打扰子弟作文章,闹得桓御史的科普文转天都没能写完,最后只递了个摩擦起电实验过去。

    但这报纸一经刊发出去,便震动了汉中府城,随即迅速在读书人间传抄传阅,迅速席卷整个汉中、陕南,远处的关中、陕北、九边、四川……直至京城与江南等地。

    讲义标题便开宗明义,写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先民取用雨露之泽久矣,今当采撷雷电,驯为民用”之语,夺尽了众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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