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罗家情况类似的还有米家。 在小院融融的暮色中,零星碎响的鞭炮声里。 米家的老两口也一样是在灯火通明的屋里,开着电视机,在饭桌旁等着人,而且拌着嘴。 但他们之间发生的龃龉可就和大彩电、儿女的婚事无关了。 主要的矛盾焦点,主要还是集中于米婶儿年前当宝贝抱回来的那些化纤布。 “你说说你,干得什么事儿?大年下的,外面多冷啊,非把孩子指使到和平门跑这一趟。还让她抱着那么多化纤布。这天儿都黑了,孩子还没回来呢?你这当妈的就不担心?” 米师傅在屋里跟转磨一样走来走去,不时看看外面的天色。 他其实是刚下班回来,早就饥肠辘辘了。 本想着进门洗洗手洗把脸,就上桌吃年夜饭,跟家人好好过个年的。 可怎么也没想到,闺女米晓卉居然不在家。 一打听才知道,敢情就因为一个副食店菜站的人下午打电话告诉米婶,说想从她手里买一些化纤布,大年初一给亲戚带过去。 米婶就贪图这笔生意,立马打发闺女米晓卉去给人家送布了。 这米师傅心里能痛快吗? 好好的过年兴头全被毁了,还免不了要为十四岁的闺女担份儿心呢。 “我怎么不担心啊?我倒是想自己去呢,可我走得开吗?家里的事儿样样离不开我,我不打发晓卉帮我跑腿儿怎么办?难道还指着你啊?切!” 哪知米婶儿却像他一样皱着眉头,没好气的应着。 偏偏手里还不闲着,到这时候,还在继续整理着屋角那些如同小山一样的化纤布。 红的、紫的、绿的、灰的。黑的、蓝的…… 这自然让米师傅越看越气不打一处来。 “还怎么办?你就不该买这么老些布!一千块钱,你都买了布,你得用到哪辈子去?姑娘姑爷给你留点钱,就让你这么糟践的?挺大岁数的人呢,还一点不老成,还出去抢什么购,老眉咔眵眼的凑什么热闹。你都成精了你!” 说心里话,米师傅现在老后悔了。 后悔当初就不该图安宁,由着米婶儿任性胡来。 他要早知道有现在这景儿,说什么也得逼着米婶儿把这些布都退回去不可。 当然,说什么也晚了,他现在顶多也就只能抱怨抱怨了。 可问题是米婶儿那嘴也不是好相与的。 毕竟是喂老资格的售货员了,强词夺理是最基本的素养。 “糟践?我这叫小心驶得万年船。我算是穷怕了。你忘了头两年缺布的时候了?连补袜子都找不着布头。还是攒点好,攒点踏实。这布放到什么时候,他也是布啊。大不了我用来缝被套,做窗帘。再说了,过段时间没准化纤布又会涨回来呢?那就一千变两千了!人家都说,这叫保值!” 米师傅则彻底被老伴的执迷不悟激怒了。 “保值?狗屁!你先弄懂了这词再说话。有钱不置半年闲,值一万你也是在这儿闲置着。用不上,那就是废物,跟把钱扔了没多大区别。更何况广播里说的明明白白的,化纤布要降价,棉布适度提价。卫民也反复叮嘱,别买别买化纤布。你以为天底下就你聪明啊?你比国家还懂经济,比卫民还会做生意?还好意思说保值?你就不听别人劝吧!愚昧,太愚昧!” 这番点评确实到位,但问题是人就都有情绪。 像这种带有贬低的说服方式,哪怕再有道理,也是无效的。 作为受众,米婶完全听不进去。 否则,她又哪儿会走到今天这步啊? “我怎么就愚昧了?事实可胜于雄辩。你没看我这布已经卖出去了?再说了,过去一向涤卡就比棉布贵。你看着的,国家不是降价嘛,他越降越亏。早晚受不了,还得涨回来。我就不信,这么好的东西会没人认?鸡蛋非要卖个土豆的价儿,能长久吗?咱们国家,怎么可能东西多得卖不出去?” 米婶儿那家庭妇女的式思维模式以及由此产生的强大的自信,无法不让米师傅再次感到惊叹。 “我真的没法夸你了。还怎么可能?还胜于雄辩?这不眼巴前儿明摆着的事儿啊。你就不想想,人家卫民打哪儿弄来那么多的化纤服装啊?还让你们比市价便宜多的价钱往外卖。那不都是工厂的积压货嘛。这下好了,国家直接下令把价格打下来了。就连卫民都急着狂甩,从此不再算再碰化纤货了。你倒非对着干了。我把话搁着,你别忙着美,你这布真要能卖出去就算你走运了。弄不好,你们同事节后还得找你退货来呢。” 只可惜,再明白的道理也照旧白费。 因为米婶儿是从不相信逻辑的,她通常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儿。 尤其是动了情绪,在气头儿上的时候。 那完全能对一切的客观事实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为抬杠而活。 “嘿,你怎么这么轴啊!你就不盼我点好是怎么着?大年下的非说这不招人爱听的是不是?这节你还想不想踏实过了?” “是我轴是你轴啊?我倒想好好过节呢?可事实允许吗?你呀,不看报不看新闻,两耳不闻天下事,外面的事儿什么都不知道!过去,那是因为咱们工业生产能力低,这涤卡和的确良才贵。其实这些都是化工产品,工业生产力一提升,大量出产,那就不值钱了。可棉布不一样啊,那是棉花纺的,咱们国家土地有限,想要多了没有。所以才会提价。再者说,也照顾人家农民的积极性啊。就你,还老商业呢。拉倒吧,傻老娘们一个!” “嘿,那照你这么说,合着绕一大圈儿就为了提高农民积极性啊?难道苦了工人老大哥就行啊?国家不可能这么厚此薄彼啊。更别忘了,工人阶级可是领导一切。什么时候,那也得是工人足吃足喝啊!” “哎哟,你这么都什么老黄历了!时代发展了,经济变革了,就你脑袋瓜还停在几年前呢,一句话,跟不上趟了!不说别的,你自己闺女都跑到国外去了。搁过去,你敢相信吗?还有我们电影院,现在的人一天比一天少。这话跟你说,你信吗?不厚此薄彼?不厚此薄彼,我们电影院是怎么回事?” “你那纯属胡说八道,怎么可能没人看电影啊?不看电影人都干嘛去?成天家里窝着?” “哼哼,还真让你说着了。可不就在家窝着看电视啊。实话告诉你,就因为电视机越买越多,电影院才会人越来越少。现在再好的一场电影要能有七八成上座率也就到头了,早就坐不满了。你再看看咱们周围的邻居们,谁还找我要电影票啊?都别说你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呢!这么点大电视屏幕,连人的模样都瞅不清楚,哪儿有电影看着痛快啊。那电视剧还一集一集跟羊拉屎似的。可他妈这就是事实……” 所幸,再没有什么比切身的经济利益更具说服力了。 这不,一听米师傅的单位经济效益不好,米婶儿立马就急眼了。 再也没了把抬杠进行到底的毅力。 “啊?真的呀?他爹,我说最近你们奖金越来越少呢。那你们领导得想办法啊。不能老这样下去啊!” “不这样,还能怎样啊?所有的电影院都差不多一个样,我们还算不错的呢。毕竟是大栅栏的闹市区。别的地方情况更不好。再说了,我们领导要能有办法,那他就不是个管电影院的经理了。不早就当区长,市长了?行啦,我们电影院的事儿还轮不到你操心呢。要不是你这么执拗,我都懒得跟你说。反正我就一句话,如今不同往日,以后新鲜事还会越来越多。你的布要真砸手里,千万别后悔就行。” 跟着不容米婶儿再纠缠下去,米师傅又是一嗅鼻子。 “哎哎,我说,你赶紧看看你那蒸馒头的锅去吧。你那锅坐火上都多半天了?到底蒸好了没有?别再把锅给烧干了。” 这话一说,净顾着翻腾那些布的米婶儿也想起来了,赶紧撂下手里的布去看蒸锅。 结果这一看,老太太忍不住就吵吵上了。 “哎哟,他爹,就赖你这乌鸦嘴啊,我这锅馒头可全瞎了。” “怎么着?你还真烧干锅了?” “那倒没有,可面粉不对啊。这富强粉蒸的馒头都是瘪的!这什么富强粉啊!放碱居然发不起来。蒸出的馒头蔫头巴脑的,透着没精神。还不如普通面粉呢!一掀起锅盖,眼瞅着就往下缩啊。他娘了个攥儿的。大年下的,也忒不吉利了。你说这人是不是闲的吃饱了没事干?老发明这新东西干嘛。坑人,真坑人啊!这社会也是,净没事儿瞎进步,他就不能原地不动好好过上两年啊,让人累心的慌……” 此时,就在扇儿胡同2号院外,一辆平板三轮车停了下来。 蹬车的正是罗广亮,三轮车的把上还挂着两瓶虎骨酒。 梳着两个小辫子的米晓卉围着大围脖,双手插袖筒里坐在他的车后,那模样舒坦极了,也满意极了。 敢情这丫头回家坐的公共汽车坏半道上了,正因为没辙而着急呢。 罗广亮经过的时候看见了她,就顺道儿把这丫头给带回来了。 “亮子哥,哎呀,太谢谢你了。说实话,我都走没劲儿了。得亏今天遇见你了。要不然我还不知道几点才能走回来呢。” 一下车,米晓卉就紧着道谢,小丫头非常懂事。 罗广亮登时就乐了。 “你个小丫头,嘴还挺甜。这么点小事,谢什么谢,那还不是应该的?对了,下回啊再有这种事,你一小姑娘家,别再自己跑了,外面这么冷。找我,我帮你跑一趟就完了。” 没想到这小丫头讨好人的实力远不止于此。 “哎哟,亮子哥,你可太够意思了。你要是我亲哥哥就好了。可惜我就一姐,还不要我了。” 罗广亮登时就被这份可怜劲儿绕进去了。 “瞧你说的,咱一院儿住着,我又看着你长起来的,那不就跟你亲哥一样吗?” “那行,我以后可就对别人说你是我亲哥了。要有谁欺负我,你可得替我出头啊。” “放心,真要有人欺负你,我非把他胳膊卸了不可。可你……一初二中学生,学习又那么好,谁会欺负你啊?” “哎,怎么没有啊?我们班的男生啊。有几个特讨厌,天天跟我臭贫。其实啊,你都不用揍他们,只要有空跟我去学校转一圈。准能把他们给镇住……” 这下罗广亮才算彻底明白过来了。 可看着米晓卉眼睛闪亮亮的,他也只是觉得小丫头这份心计幼稚得可笑。 “你这丫头,鬼心眼真多。还给我设套呢?好好,等过了年我就去一趟你们学校。行了吧?既然答应你了,我不会食言。记住了,你亮子哥说话,永远一个吐沫一个钉儿。” “哎哟,亮子哥,你真是言而有信,太棒了!在我心里,你就是义薄云天的大英雄。你要是宋朝人,保准能盖过武松去。就凭你,别说打了,吓都能把老虎吓死……” “嘿,你这一套套的都跟谁学的啊?小马屁精。得得,瞧你,脸都冻红了。就别给我灌米汤了,赶紧进院回家,缓和缓和。” “不,我就等你。来来,我给你拿酒,你快锁车。谁让我是你妹呢?对不对啊,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