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静谧,暗流涌动。

    魏征家里,也来了一些人。他家的宅子虽然在距离皇城不远的平康坊,但是位置非常偏僻。门口也没个匾额,如果不仔细寻找,很难找到。

    堂堂国公,住在这样的宅子,于礼制不合。按制,国公的府邸应该有一个专门祭祀祖先的房间,但是魏征家的房子很小,他的卧室跟祭祖的房子在一块儿,因此遭到了御史的弹劾。李世民得知此事后,曾赐给魏征钱财,让他换一个宅子住,魏征没换,把钱财都拿去接济了亲戚。他出身贫寒,亲戚全都是穷亲戚,逢年过就登门,说是拜访,实际就是要钱。哪一家没个一贯半贯的都打发不了。魏征从不受贿,所得的钱财,除了俸禄就是天子的赏赐,有这群吸血鬼盯着,手头怎么可能宽裕。

    有人弹劾他,他也不分辨,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他的情况,也就不弹劾了。李世民给过他一次钱,也不能总给,于是他的居住环境也一直都没有改善,在这个小宅院住了快五年了。

    山东士族也想要周济于他,但是魏征不接受,他对人说,他这辈子身无长物,就只剩下这点名声,不想连点名声也留不下,因此办事是办事,但是涉及到钱财贿赂,他都是严词拒绝的。

    正是打了这个底子,人们才对魏征的品行非常赞扬,一个连钱都不爱的人,怎么可能不忠直呢?

    今日魏征遭到李牧辱骂的事情传开之后,魏征家里就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李牧杀人之后,来的人更多了。宅院小,屋子也小,魏征只好让客人委屈一些,拿了几个条凳,大家坐在了院子里。

    一群御史与卢、崔、郑等山东大族的代表义愤填膺,替魏征抱不平,这个说明日要弹劾李牧,那个把已经写好的奏疏掏出来诵读,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吵闹声不绝于耳。

    但是当事人魏征,却不发一语,怔怔地坐着发呆。

    他在想李牧这个人,想他今天说的话。

    魏征素有辩才之名,有理滔滔不绝,没理也可辩三分。李牧今日所言虽逻辑缜密,但若是争辩,魏征也不是无话可说。只是李牧说的事情,正好击中了他的罩门,让他心神混乱,想要辩驳,却开不了口。

    李牧说他是三姓奴,其实说轻了。魏征自己知道,他其实是七姓奴。忠义二字,他是不配的。

    在魏征像李牧这般年纪的时候,志大才疏,不事生产,在家乡活不下去了,只好出家做了道士,云游混口饭吃。时逢天下大乱,武阳郡丞元宝藏随瓦岗李密起事,正好魏征云游到了武阳郡,他感觉到机会来了,脱下道袍,成了元宝藏的幕僚。元宝藏是他的第一任主公。

    因魏征读过书,做得一手好文,因此元宝藏很倚重他,与李密来往的信件,全是元宝藏口述,魏征代笔。在跟了元宝藏一段时间之后,魏征觉得元宝藏就是一个莽撞武夫,成不了气候,就趁着给李密送信的机会,自荐成了李密的幕僚。瓦岗李密,是他的第二个主公。

    过了不久,瓦岗寨内讧,内忧外患,李密扛不住王世充的进攻,不得已投靠李渊,在李渊手下做谋士。李渊是他的第三个主公,但当时李渊麾下谋士何其多也,魏征始终没有得到重用。李密降唐又叛唐,被盛彦师斩杀于熊耳山。残部被当时还叫徐世绩的李绩收编,俩人都曾在李密麾下,魏征偷偷给李绩写了封信,趁夜色偷偷离开唐军大营,来到了李绩的帐下。李绩,是他的第四个主公。

    随后,窦建德挥军南下,李绩粮草短缺,力战不敌,军队被打散。李绩率残部归唐,而魏征因从唐军大营逃走,不敢归唐,投降了窦建德。在窦建德麾下,魏征终于得到了重用,武德元年,大唐建国,窦建德也自立为王,封魏征做起居舍人。窦建德,是他的第五个主公。

    窦建德尽起大军攻唐,双方交战于汜水。李世民身先士卒,冲入窦建德军阵,鏖战四天五夜,窦建德战败被俘,斩于长安。魏征也一并被俘虏了,李建成听说过他,当时李建成的太子府正在与李世民的天策府争锋,只要是人才愿意加入太子府,既往不咎。魏征为了活命,自然愿意,李世民问了几次策,魏征都对答如流,李建成大喜,封他为太子洗马,礼遇有加。李建成,是他的第六个主公。

    玄武门事变,李建成身死,魏征又沦为阶下囚,李世民早就听说魏征给李建成出了不少主意,觉得他是个有才能的人,正好当时山东士族反应激烈需要安抚,就把他扶上了位。李世民就成了他的第七任主公。

    忠臣不事二主,他魏征却有七个主公,岂不就是七姓奴么?话虽然这样说,但是在魏征心中,他只把李建成当做主公,因为李建成对他最为尊重礼遇,而且李建成确实也是一个贤明的人,如果他当上皇帝,不见得会比李世民差。至于其他人,在魏征看来,都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

    但是李牧说他没有君臣之义,他确实无法反驳,因为他自己心里知道,他真的是没有。

    在魏征心中,他有他自己的坚持。他视李建成为主,李建成与山东士族的关系,也是他一手促成。现在李建成已经死了,山东士族又因当年的事情遭到了很大的牵连,朝中势力十不存一,魏征觉得自己必须担当起这份责任来。他屡屡顶撞李世民,也是因为如此。人生已过半世,看待对错的角度,早已与少年时不同。或许魏征在像李牧这般年纪的时候,心中还有善恶的边界,但是如今,他身为国公,又有他无法割舍的责任,很多事情,他不能以对错区分,只能看脚下的立场。

    但是在心底,魏征是知道对错的,正因为知道,所以他因此痛苦。本来这份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因为朝堂上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没人会揭穿这个老底。谁想到出来李牧这么个愣头青,把他的伤疤揭了个干净,让他犹如万箭穿心,有苦难言。

    魏征其实不恨李牧,李牧说得都是实情,没有污蔑他。但他必须对李牧下手,因为眼前这群人,这是他的责任。如果可以选择,他不想对李牧下手,李世民怜惜李牧的才干,魏征同样也怜惜,甚至还很羡慕,但是现在,他别无选择。

    魏征终于开口了。

    “明日,诸君随我上奏。卢老,学子那边,就拜托你了。”

    被称呼为卢老的人,轻轻捋了一下胡须,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

    赵国公府,同样也是人声鼎沸。

    今日在李世民逼着六部尚书表态的时候,长孙无忌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他知道,这个答案不能让李世民满意。但是长孙无忌没有办法,他是关陇集团的主事人,关陇集团,也是贵族,虽然比不上五姓七望那么大的家族,但是在优待方面,却照比门阀一点也不弱。

    坐在这大堂中的人,无一不是从龙之臣,老一辈从的是李渊,少一辈从的是李世民,多少还都跟李家沾点亲带点故,就算李世民在此,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矿藏,本就是暴利。这些人,家里大大小小都有点矿,如今李世民要把矿藏收回朝廷,几乎等于是在抢劫他们的钱,这些人如何肯答应?长孙无忌也是盯着很大的压力,才给李世民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然若按照这些人的意思,直接就是反对了。

    在场之人,大多武将出身,脾气爆,性子也直,又多有爵位在身,天老大地老二他老三,说起话来也没什么拘束,这个说一句,那个就吼上了,长孙无忌虽然是主事人,但是不少人还比他高一辈,他也没法说什么。心中虽然不悦,但也只能默默地看着。长孙无忌也不担心,反正他们吵来吵去,最后还是他来做主。

    终于,这些人吵累了,想起了长孙无忌,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申国公高士廉开口问道:“辅机,你倒是说话呀,明日朝堂必有风波,我等站哪边啊?”

    申国公高士廉,乃是长孙无忌和长孙皇后的亲舅舅,俩人幼年时父亲早逝,被族叔赶出家门,是高士廉收留了他们,并将他们抚养成人,对长孙无忌和长孙皇后有养育之恩。玄武门之变时,高士廉起了重要的作用,不但劝谏李世民动手,还入宫麻痹李渊,为李世民创造机会,李世民登基之后,封他为侍中,后来高士廉觉得自己对不起李渊,心中惭愧,遂以年老请辞,功成身退,于长安郊外盖了一座府邸,很少参与朝中大事了。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在乎钱财。李世民要收矿于朝廷,他是关陇集团第一个不答应的,但是李世民是他的外甥女婿,他不好意思说,就来找长孙无忌了。

    长孙无忌听到了舅父问话,不敢不答,沉吟了一下,道:“李牧,我们得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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