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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下的禁宫巍峨壮观,满宫廊庑檐角挂着的一盏盏宫灯,发出朦朦胧胧的光,给高大冷峻的宫殿添上星星点点的红晕。

    初夏的夜风带着暖意,吹在人脸上痒痒的。

    李诫用力拍了拍脸,连日的赶路让他很疲惫,脑子也有些发木,但面圣,必须有一个清醒的头脑。

    袁福儿回身看看他,笑道:“李大人,自先皇后薨了,皇上心情一直不大顺畅,您最能哄皇上开心,过会儿可看您的了。”

    李诫眼神一闪,嘿嘿笑了几声,“袁大哥,您还是叫我名儿吧,在您面前,我可不敢称大。”

    “世事变化无常,昨日的奴仆,今日的高官,老袁不能用老眼光看人。”袁福儿意有所指,“这人呐,都要认清位置,不止是自己的,还有周围人的。”

    李诫低头沉吟片刻,叹了一声,“老哥哥,小弟受教了。”

    袁福儿已转过身,也不知听到没听到这句话,没有任何回应。

    二人一路沉默,步履匆匆,来到御书房门口。

    袁福儿进去,过会儿出来招招手,李诫这才躬身进了门。

    皇上斜靠在紫檀宝座上,面前的大案满满都是奏章,他眼睛闭着,似乎是累了。

    李诫看到两鬓斑白的皇上,先是一呆,接着一股酸热冲入鼻腔,苦涩异常,却不敢哭,上前俯身跪倒,咚咚咚,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小的李诫,请主子安。”

    皇上费力地睁开眼睛,一见是他,脸上不由就带出几分笑意,“傻小子,磕头还是这么实诚。是不是没给太监红封,给你领到实心的金砖上头了?瞧你那脑门子,青了一大片!”

    李诫咽了一口口水,拼命将喉头的涩痛压下去,笑嘻嘻说:“小的头硬,不管实心空心,都磕得邦邦响。”

    “起来吧,赐座,高福儿,泡一壶明前龙井。”

    李诫坐在书案下头,欠身接过茶,轻轻吹了吹就喝了一大口,结果烫得呲牙咧嘴。

    皇上又笑,“竟口渴成这样,喝茶要慢慢地品,你这叫牛饮水,浪费朕的好茶叶。”

    李诫挠挠头,讪讪道:“什么茶啊水啊,喝到小的嘴里都一个味儿,只要能解渴就行。小的就是个粗人,这些文雅事儿学不来的,小的媳妇儿没准能说出道道儿来,”

    “你小子倒会讨赏,也罢,袁福儿,走时给他装两斤,别说朕亏待了王府旧人。”

    “小的谢主子赏!”李诫翻身跪倒,麻利地又是一个响头,起身笑道,“一年多没见主子,小的心里实在想得慌,能不能再讨主子个赏,把小的调回京城?”

    侍立在旁的袁福儿吓了一跳,眼皮抬抬,暗道这小子怎的明目张胆地提要求,难道真的被功劳砸晕了头?

    出乎他的意料,皇上却颔首道:“嗯,朕也有此意,山东河南的省务先放放,蓟辽总督的位子你还坐着,将精力放在京畿地区的防护上。兵部尚书年老致仕,朕一时还没选出合适的人来,你先一并担着。”

    李诫又要磕头谢恩,皇上一摆手道:“免,磕来磕去还怎么好好说话!朕有事问你,这场民乱祸及五省,费这么大劲才镇压下去,除却土地兼并,还有其他原因吗?”

    不等大军班师回朝,皇上就密诏他先行进宫,如此的着急,李诫暗自揣测,皇上可能遇到棘手的问题了。

    因此他稍稍停顿片刻,打了个腹稿,慢慢说道:“起因是天灾,黄河年年泛滥,一夜大水,老百姓就没了活路,所以治理河道是首要。主子,小的听说曹无离在国子监授课,反被人轰下来,这样可不行,我们需要更多精通河务的能臣干吏。”

    皇上应是不知此事,皱了眉头道:“……袁福儿,给曹无离一把戒尺,让他明儿去国子监讲学,告诉他,今年无论如何,也得给朕教出几个得用的人来!”

    袁福儿应了一声,暗道李诫这一状告得好,往后曹无离只怕要在国子监横着走了。

    李诫又说:“贪官污吏是人祸,又加重一层,不过历朝历代都免不了,只要有人当官,就肯定有人贪墨,无法根治,只能严办。”

    皇上点头道:“你先前提的官员产业自报的法子很好,山东试行的效果不错,接下来再加几个省,逐渐推行全国……袁福儿记下,内阁和刑部商议具体章程,写进本朝律例。”

    其实李诫心里明白,此举几乎是得罪所有官员,现在有皇上强压着施行,若是换了天日,也不知还能不能坚持下去。

    一旦废除,他就成了众人眼中的靶子。

    所以皇上才要写进律例,就算今后有人想废除此法,针对的也是制定律例的内阁和刑部。

    李诫鼻头又是一酸,这何尝不是皇上对自己的保护!

    他偷偷低下头,掩去泪意,复又抬头笑道:“还有一个就是老百姓的教化问题,他们大多不识字,也看不懂朝廷政令,什么律法规矩纯靠口口相传。这传话嘛,肯定越传越离谱,渐渐就会歪曲朝廷的意思,甚至无中生有……”

    “小的审问乱民,真是不审不知道,一审方明白民间竟有许多谣言流传……抹黑朝廷,中伤朝臣,有鼻子有眼的,简直叫人想解释都不知从哪儿解释。有些地方竟信奉邪门的鬼教,只知教主不知君主,这更可怕!”

    皇上完全怔住了,默然半晌,猛地怒斥道:“民间竟乱成这个样子……哼,那些文官武将,天天说什么太平盛世,全是在骗朕!”

    李诫见他气得脸都变了,忙道:“主子息怒,一来京城确实比别的地儿安稳,大臣们许是看不到这些隐患。二来报喜不报忧是官场上不成文的规定。主子莫急,小的所说是极端状况,并非所有地方都这样。”

    皇上深深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的看法?”

    “小的以为,一个是要大力宣扬朝廷的政令,不要文绉绉的,用老百姓听得懂的大白话,让老百姓知圣意,明事理。再一个,重视底层官吏,尤其是县官,他们是衔接朝廷和老百姓第一层的官儿,职位虽小,职责重大,一定要好好用起来。”

    皇上微微笑了下,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和欣慰,点头道:“长进不少,朕没看走眼。夜深了,你早些回去,明天进城,老二代朕去迎你。”

    李诫应声退下,走到门口,犹豫了下,又折身回来,“主子,万事放宽心,一切以龙体为重。别看这困苦跟座大山压着似的,其实就是一道门槛,您老人家一抬脚就过去了!”

    皇上愕然,继而失笑,指着李诫的鼻子笑骂道:“你个小毛头,蹬鼻子上脸了还?朕用你劝解?滚吧!”

    李诫嘿嘿笑了几声,这才走了。

    御书房渐次恢复寂静,秦王从屏风后闪进来,轻声走到皇上身边,伸手摸摸茶杯,下去亲手给父亲换了杯热茶。

    皇上捧着茶,却没喝,“李诫如何?”

    秦王道:“干实事的能臣。”

    皇上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继续说,但秦王说了这一句之后,再没开口。

    “他和老三走得近,你不自在了?”

    “不,儿臣从未做此想,相反,儿臣还要感谢他,若不是他夫人暗中提醒,秋狩时儿臣难逃一劫。”

    “你后面的架子上,最右边压着的那本奏折,拿出来看看。”

    秦王依言取过来一看,脸上立即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又仔仔细细看了两三遍,才合上奏折,摇头叹道:“是儿臣眼界窄,小看他了。”

    那是李诫回答皇上立哪个的折子。

    皇上舒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缓缓道:“古来能臣很多,没有私心的却很少,李诫算是一个,当然你可以说,这是他对朕的忠心所致。但如何能让他对你也这般忠心,你就要好好琢磨琢磨了。”

    秦王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皇上不放心,又说:“李诫很聪明,也有手段,你不要想着用什么法子拿住他。和别的朝臣都不一样,他是性情中人,只一条你记住了,用真心换真心!你诚心待他,他必会十倍百倍报你!”

    秦王不由苦笑,“父皇,儿臣不是心胸狭窄之人,也不是只会玩权术之人,您说得儿臣好像要卸磨杀驴似的。”

    说到最后,竟透着点儿委屈。

    皇上又是一乐,“朕信你,这些奏折你拿去批红,明儿早朝之前完成。”

    秦王抱着两大摞奏折,心想又要彻夜不眠……

    同样彻夜不眠的还有李诫,他出了禁宫,本应去城外行辕,但中途拐了个弯儿,来到自家后门。

    他奉密诏面圣,不能透露行踪,是以跟做贼一样翻墙头而入。

    好在他的功夫尚未丢下,一路偷偷摸摸,倒也没被发现。

    一声两声的打更声从寂静的夜中传来,人们早已入睡,偶尔几声犬吠,更显夜色深沉。

    夜风柔和,庭院中充满了梧桐的花香,李诫坐在树上,望着半开的窗子,目光温暖眷恋。

    此刻瑀儿肯定睡得正熟,他不想扰了她的梦,就这样,默默守着她,也挺好……

    东面天空慢慢泛起鱼肚白,李诫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

    一想今天还有“班师回朝”的大典,还要去禁宫领筵,李诫就觉头疼,这些场面上的应酬,还真不如回家抱媳妇孩子。

    他刚要走,嘎吱一声,窗子被人由内推开了。

    赵瑀头发松松挽起,双颊带着酣睡过后的红晕,睡眼惺忪,身披薄薄的春衫,没有系衣带,慵懒随意。

    下一刻,她看到了李诫,眼神一亮,整个人顿时焕发出别样的神采,刚要张口唤他,却见他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这家伙,准是私自跑过来的!

    赵瑀笑得像个孩子。

    太阳升起来,浓绿的叶子上,淡紫的花瓣上,露珠晶莹闪烁,金刚石一般闪闪发光,他含笑坐在花叶间,一手扶着树枝,一手拿着花儿,眉眼俊逸,美得就像一幅画。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韦端己这句诗,用来形容李诫,赵瑀私心以为再贴切不过。

    她无声地大喊道:“李诫,我喜欢你!”

    李诫笑容更大了,眼中洋溢着愉悦,简直就要流淌下来。

    起身一跃,他落在赵瑀窗前,将花别在她发间,低头轻轻啜住她的唇。

    无数相思的苦楚,在这一瞬间,化为重逢的甜蜜。

    他轻轻在她耳边说:“我的瑀儿,你的李诫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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