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傅子音率先喊出声来,带着浓烈的哭腔,“娘!”

    明珠和明影当即收剑归鞘,安然立在漠苍身边。

    被震飞的男子,捂着心口从地上爬起来,周遭护卫亦是如此,各自狼狈,各自带伤,唯一相同的是,目光颤动。

    尘烟过后,有倩影立在逆光中,眉眼从容,周身微戾。

    护卫几欲往前冲,却被为首的男子快速拦下。

    下一刻,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为首的男子扑通跪地,毕恭毕敬的尊呼,“卑职叩见元禾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刹那间的错愕,刹那间的愣怔,让所有人呆若木鸡的站在那里,愣是无一人敢吭声。

    元禾公主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真正见过的还真是不多,京都城的百姓偶尔能在街头见着,宫内的侍卫到底人数众多,并非人人见过。

    “沈林,多年不见,你脾气倒是见长!”靳月直呼其名。

    傅子音和傅子宁愣在那里,反应过来之后,傅子音撒丫子跑到了母亲的身边,抱住了自己的靳月的胳膊,“娘,我害怕!”

    “别怕!”靳月瞧了霜枝一眼。

    霜枝会意,“小姐,咱们先让少夫人把事儿解决了可好?”

    小丫头眼里噙着泪,老老实实的点头,“娘一定要救小白,小白被他们带上去了!”

    “卑职不知道救了太子殿下的是您!”沈林急忙解释,“卑职也是头一遭来这,暂时未查,还望公主恕罪!”

    靳月望着二楼方向,“他,来了?”

    “是!”沈林颔首。

    靳月幽然叹口气,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命运如此,转轮不休。

    二楼。

    雅间。

    宋睿跪在地上,倔强着不肯低头。

    “为父一直不知道,你居然这般倔强。”宋玄青杯盏在手,面色沉得能拧出墨来,“所以一直以来的温顺,都是装的?”

    宋睿扬起头望他,“欺君之罪,其罪当诛,儿臣不敢,但是现在,儿臣想为自己争取一下,儿臣不想回宫,儿臣喜欢这里,想要住在这里。”

    “你不要父皇不要母后,家都不要了吗?”宋玄青音色冷冽。

    父子对视,宋睿不卑不亢,“敢问父皇,在您心里,儿臣是儿,还是臣?”

    “有什么区别,你身在皇家,这些本就是既定的事实,就算你再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你身份的事实。”宋玄青亦是生在皇家。

    他自问,自己这个父亲所给予儿子的都是最好的,不似自己昔年,跟着太后受尽了尔虞我诈的算计,陷在那样可怕的厮杀里。

    “你一出生,就是太子!”宋玄青盯着他,“你母亲是皇后,朕所有的关心和疼爱,都留给了你们母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从小到大,你一直养在朕的身边,所有的一切,都是朕手把手教你,旁人哪有这样的机会?”

    宋睿心里是有所触动的,可触动不代表认同。

    “父皇愿意听我说吗?”宋睿问。

    宋玄青训斥的话到了嘴边,瞧着他坚定的眸子,又生生咽下,是真的怕自己逼急了,到时候这小子还真的闹出别的事。

    既然都敢离宫,自然什么都敢做。

    “你说!”宋玄青别开视线不去看他。

    儿子的目光太过灼热,让他想起了很多不该想起的东西,他也曾年轻过,也曾少年轻狂,只是现在……浸泡在朝堂中太久,很多东西早已凉薄。

    最是难得赤子心,最是难忘少年时。

    “在宫里的时候,儿臣知道父皇最是疼爱母后与儿臣,从一出生,儿臣就是高高在上,是父皇钦定的太子。可在父皇看不到的地方,儿臣几番生死,被人下毒,被人设计。”说到这儿,宋睿垂眸,“母后说朝政繁琐,这些事就不必让父皇知道了。”

    宋玄青猛地转头望他,“你为何不说?为何要瞒着?”

    怕吗?

    自然是怕的。

    他以为自己给了儿子最好的,以为儿子与自己终究不同的,这般重视的儿子,谁敢轻易下手?谁知,帝王宠爱便是最好的毒药。

    该下手的时候,宫里的人没一个会心慈手软。

    “父皇忙于朝着,很少理会后宫之事,即便您专宠母后,可终究还是有了别的子嗣。”宋睿说得很平静,目光亦是沉静得可怕,仿佛是经历得多了,再也没什么波澜可言。

    宋玄青眼神略显闪烁,“所以,你恨着父皇?”

    “儿臣不敢恨父皇,儿臣只是为母后惋惜,母后常说彼时与父皇如何如何恩爱,儿臣也都信了,可后来儿臣读到了一句话,一生一世一双人。一生一世太长,儿臣未必看得见,可一双人……儿臣也没看到过。”宋睿望着他。

    宋玄青也听过这句话,可他做不到。

    “朕是皇帝。”宋玄青说,“不只是你的父皇,不只是你母后的丈夫。”

    宋睿点头,“所以儿臣不怨父皇。”

    “你先起来。”宋玄青放下手中杯盏,音色缓和了不少。

    宋睿摇头,“儿臣的话还没说完,不想起来。”

    宋玄青:“……”

    他不知,儿子还想说什么?心里,居然有些酸涩滋味,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曾经对顾白衣许过的诺?

    都说君无戏言。

    可到了顾白衣这里,他那么多的承诺,始终不曾做到过。

    “直到儿臣出了宫,遇见了一家人,儿臣才知道,原来一生一世一双人是真的存在。男子可以情有独钟,可以只娶一人,守一人终老。他们可以有孩子,而这孩子肯定是妻子所出,旁人休想!”宋睿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些疼。

    那是母后毕生所求,却毕生难求之事。

    “不管发生何事,丈夫永远相信妻子,不管发生何事,父母倾尽全力保护他们的孩子。”宋睿深吸一口气,“父皇有自己的帝王威严,母后必须母仪天下,可你们快乐吗?当父皇的子嗣一个个的出生,父皇陪在她人身边的时候,您觉得母后快乐吗?”

    宋玄青一句都答不上来。

    “您的宠爱,是后宫妃嫔无数,您的重视,是皇子公主的不断出生。”宋睿徐徐垂头,长长的睫毛半垂着,俊俏的小脸上,浮现着清晰的无奈,“父皇,儿臣父母双全,却儿不儿、臣不臣,您知道那样的痛苦吗?”

    宋玄青知道,他也曾亲眼看到父皇宠爱后宫妃嫔,生下不少的皇弟皇妹,他也曾看到太后孤身坐在窗前,一个人静静的发愣。

    当父皇抱着其他的皇弟皇妹时,他也曾满心满肺的羡慕和嫉妒,可那又有什么办法?

    他的父亲,是皇帝!

    只是现在,自己也成了那个最让人厌恶的皇帝,让儿子经历一遍,自己最厌恶的事情,说来真是可笑可悲。

    人不自省,必忘初衷。

    “儿臣若是没见过夫妻恩爱,没感受过幸福美满的温暖,也许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宫,但是现在,儿臣知道了。”宋睿将腰杆挺得笔直,“儿臣所求与父皇不同,江山再好,终不及心上一点朱砂。”

    宋玄青心内触动,可即便如此,他也无力更改这局面,因为他的儿子生来就是皇子,眼前的宋睿生来就是太子,他……给不了儿子想要的东西。

    “没出息!”宋玄青低斥,“你到底是受了什么蛊惑,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宋睿摇头,“其实父皇心里很清楚,这不是蛊惑,而是现实,父皇给不了母后和儿臣想要的东西,却又不肯松手放开我们。您知道母后是后宫唯一一个,不求位份只求您的人,也知道儿臣志不在皇位,可您……”

    被自己的儿子看穿,是什么感觉?

    宋玄青目光凛冽的望着自己儿子,眉眼间凝着郁结不散的凉薄,“是谁教你的?”

    这些话?

    字字句句,皆诛心!

    “没人教,儿臣有自己的眼睛、耳朵,有自己的心!”宋睿面不改色,“父皇,您就当不曾找到儿臣,放了儿臣吧!父皇又那么多儿子,不差我这么一个,您会有新的太子,有新的储君!”

    宋玄青整颗心都拧着疼,“父皇亲自教导你这么多年,你便是这般回报朕的?宋睿,你还有没有心?就因为在外面厮混了一阵子,便是连家都不回了?天底下,还有你这样的儿子吗?”

    “父皇,儿臣不孝!”宋睿磕头,“儿臣德不配位,请父皇废了儿臣的太子之位,放儿子出宫,若父皇因为而迁怒母亲,可废了母亲的皇后之位,着儿臣带走。”

    宋玄青瞬时站起,浑身颤抖得厉害,“放肆!”

    “父皇,息怒!”宋睿伏跪在地,没敢抬头。

    四下,安静得只剩下宋玄青急促的呼吸声。

    这就是他的好儿子?

    从小养在自己的身边,手把手的教导,可最后的最后,他的儿子还是要离开他,明明……宋睿将一切都看得清澈,看得明白。

    “你心思聪慧,既能看透一切,又如何舍得让父皇独自一人留在宫里?”宋玄青缓步走到了儿子面前,徐徐蹲下了身子,“睿儿,你舍得父皇吗?”

    宋睿抬头,“不舍得。”

    “那为什么非走不可?”宋玄青不懂,“父皇是真心让你当太子,真心想让你继承朕的皇位,你为什么不能明白朕的苦心?”

    宋睿摇头,“父皇,不是儿臣不懂,而是儿臣不想要那样凉薄无温的东西,儿臣怕冷!母后,也怕冷!”

    “是朕太冷了?”宋玄青眼角发红。

    宋睿扯了一下唇角,“是父皇要暖的人太多。”

    有语如刀,字字见血。

    “既然说不通,那朕也就没必要再与你多说!”宋玄青拂袖转身,“朕会杀光收留你的那户人家,然后带你回去!”

    宋睿骇然,原本平静的面上,终于裂开了惊惧的神色,“父皇不要!他们救了儿臣,是儿臣的恩人!”

    “你对外人尚且这般情深义重,为何就不能对父皇公平点?”宋玄青居高临下的睨着他,“父皇养育了你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比那些陌生人?你生是太子,死也是太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既然软的不行,那就休怪朕,辣手无情!”

    宋睿起身,“父皇如此这般,就不怕天下人非议?儿臣流落民间之时,幸亏他们施以援手,将儿臣从贩子手中解救下来,否则儿臣断然活不到今日!那时候,儿臣嗓子被药哑了,很久很久都口不能言,后来大夫告诉儿臣,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想说。”

    对于这些,宋玄青一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回来,唯一收到的消息便是这个地址,还有“尚安”二字。

    天知道,儿子走丢的这些日子,宋玄青内心有多煎熬。

    顾白衣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自然……也不会对宋玄青有多少好脸色,因为这桩事不允许消息外泄,也就是说,皇帝就算要派人去找,也只能偷偷的找。

    太子走丢,若是消息传扬出去,不知要招来怎样的朝廷动荡,那些居心叵测之人,难免不会对宋睿下手。

    太子之位,觊觎者不胜枚数!

    “父皇知道,儿臣为何不愿说话吗?”宋睿问。

    宋玄青知道,他当然知道。

    身为太子,一言一行皆代表着帝王家,代表着皇室,不能有任何的差池,就像是放在格子里的人,所有的东西都是既定好的。

    “儿臣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擅自作为,不能不听太傅教诲,不能不遵守宫规。”宋睿深吸一口气,“这些都不是儿臣想要的,却是父皇母后给的。儿臣想要的,始终都没得到!”

    宋玄青冷着脸,周身杀气腾腾,“不管你怎么说,都改变不了结果,要怪只怪你自己,不该贸贸然的出宫,他们所有人的性命,终是要算在你的头上。”

    “父皇?不要!父皇,儿臣求您!”宋睿狠狠的磕头。

    不,他不能让傅家遭遇这样的大劫,那应该是他这一生,为数不多的色彩所在,在灰暗中燃起出的璀璨。

    “马上,随朕回宫!”宋玄青抬步就走,“沈林,把人带走!”

    音落,门开。

    进来的,却不是沈林。

    靳月立在门口,不温不火的望着眼前的宋玄青,勾唇一笑,“不知该唤一声皇兄,还是尊一声皇上?”

    “你?”宛若大梦初醒,又似噩梦重现,宋玄青整个人都是激颤的,“你怎么会……”

    靳月行了礼,“一别数年,娘亲可好?”

    “靳月!”宋玄青终是喊出了那两个字,他这辈子最不愿意想起的,便是眼前这人,便是刚出口的这两个字。

    对于靳月这两个字,宋睿从母亲和祖母的口中,听到过,迄今为止,祖母的殿内还经常放着一碟花生。

    宋睿从不敢问,二月姑姑说,那是母亲心里最大的秘密。

    没想到,没想到……

    “傅夫人?”宋睿不由自主的呢喃着。

    靳月幽然叹口气,“本该消失得干净,却听说皇上要诛我傅家满门,不得已,只能现身相见,还望皇上莫要见怪!”

    “你居然,在大周!”宋玄青平静下来,满面错愕,“你不在北澜?”

    靳月款步进门,“皇上这话就奇怪了,大周生我养我,有我母亲在这儿,我为何不能在大周?北澜虽为我家相公的母国,可那终究只是一脉相连,而没有生养之恩,何来的感情可言?”

    “傅夫人?”宋睿上前,躬身行礼。

    宋玄青陡然眯起危险的眸子,“你是太子……”

    “可我也是他姑姑!”靳月一开口,宋玄青僵在原地。

    宋睿算是彻底明白了,自己口中的傅夫人,委实就是母后和祖母口中的靳月,那位晓誉天下的元禾公主,只是……她不是去了北澜和亲?成了北澜的摄政王府?

    “宋睿,正式介绍一下。”靳月望着眼前的少年,“我是你姑姑,元禾公主靳月,是你祖母,太后娘娘的义女。”

    宋睿有些小激动,尽管是义女,但也沾亲带故不是吗?

    “姑姑!”宋睿行礼。

    子侄给姑姑行礼,那里理所应当之事,饶是宋玄青也不能多说什么。

    “很好!”靳月笑了笑,“你父皇和母后将你教得极好,不似我家的小子,成日横冲直撞的,委实让人头疼。”

    这点,宋玄青是骄傲的。

    他的儿子,自然是最好的!

    “靳月!”宋玄青定定的望着她,“朕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更没想到居然是你……是你救了睿儿!”

    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皇上心里有道坎,这么多年,还是没跨过去。”靳月还不知道宋家人的脾气吗?一个个自私自利,尤其是在感情方面,都是不择手段。

    宋玄青瞧着自己的儿子,面色微沉,“睿儿,你先出去。”

    “不用!”还不待宋睿行礼,靳月已经开口制止,“我就说几句而已,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睿儿,你好好听着,仔细听着!”

    宋睿的眼底有崇拜,也有敬仰,在祖母的口中,他的元禾姑姑,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于乱军之中可直取敌军首级,是足以让人仰望的存在。

    如今见着,宋睿委实激动难耐。

    一直以来,瞧着傅九卿对她这般疼爱,她以表现得温婉恬静,谁知……没想到,他的元禾姑姑就在身边,就是这位傅夫人!

    更重要的是,他的姑姑,还是傅子音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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