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糟心得无以复加。

    手掌按着茶盏盖子,冷着眼神看霍以骁。

    霍以骁却跟个没事人一样,该怎么坐着还是怎么坐着,丝毫不觉得自个儿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

    吴公公苦着一张脸,在心里念着“这可真是要了亲命了”,与此同时,又隐隐觉得,四公子稳如泰山的态度其实也没有什么问题。

    因为,这可能是四公子斟酌之后,最像人话的话了。

    若是真让四公子敞开来说……

    吴公公暗戳戳瞄了皇上两眼。

    可能,能把皇上气得把人赶出去跪广场。

    四公子是来说亲事的,肯定得要讨个准信,跪出去了,准信也就没了。

    作为大总管,吴公公赶忙上前。

    他不好直接劝皇上,便朝着霍以骁挤出笑容,循循善诱道:“四公子,您也说了,就娶这么一个媳妇儿,那心急归心急,婚事也得体面、风光。

    以皇子正妃之仪迎娶,各个衙门都要准备、安排,只有三个月,那太匆忙了,得处处受制。

    您和温姑娘两情相悦,这媳妇儿跑不了。

    您记得大殿下、二殿下迎娶正妃时的仪仗吗?

    温姑娘也得那样来一回,您说呢?”

    这几句话,吴公公自以为,说得还算不错。

    尤其是,他看到霍以骁轻笑了一下,也不知道四公子忽然间想到了什么,那一闪而过的笑容里带了一丝暖意,看起来很是温柔。

    可不成想,吴公公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霍以骁脸上的笑容都散了,再抬起头时,眼神古怪极了。

    扑通、扑通。

    吴公公听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完了!

    肯定没好话了!

    而且比先前的更不好!

    人话?怕是鬼话里的鬼话!

    吴公公是对着霍以骁说话的,因而背对着皇上,他借机赶紧给四公子打眼色,眼皮子都要挤抽筋了。

    鬼话都咽下去吧!

    霍以骁自然明白吴公公的意思。

    平心而论,他也不想让吴公公为难。

    他与皇上之间,说话夹棍带棒,那也是他与皇上的恩恩怨怨。

    霍以骁不愿意牵连吴公公。

    可是,今儿说的这事不同。

    皇上不是第一次提让他认祖归宗了,且一次比一次直接,这回拿婚事利诱……

    “温宴其实不在乎那些风光、体面,”霍以骁用温和的点切入,停了一瞬,再开口时,看着皇上的目光沉沉,语调轻缓中带着坚持,“两位殿下娶正妃时的仪仗,若我没有记错,是需要给母妃娘娘磕头敬茶的。皇上,您到时候,让她给哪位娘娘磕头、敬茶?哪怕只是供桌上的一块牌位,您摆哪一块?”

    这是避不开的死结。

    霍以骁不想再多认一个娘,也不会让温宴去磕一个莫名其妙的头。

    皇上想借着这个时机让他改姓朱,但霍以骁并不愿意。

    这,只是平白多生事端。

    温宴的那个梦里,他们成亲八年了,他都还是“霍以骁”。

    虽然这八年里的矛盾和分歧的每一处关卡,他们没有仔细说过,但总归不过是谈不拢。

    条件要么卡在他这里,要么卡在皇上那里,足足拉扯了八年都没有拉扯出一个结果。

    难道,现在能在三个月里扯明白?

    不可能的。

    那就不能将身世与婚事摆在一起处理,否则,麻烦又乱套。

    因此,哪怕这些话,是吴公公耳朵里“鬼话”里的“鬼话”,霍以骁还是得说,得一针见血地说。

    御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吴公公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这可真是惊喜连连、刺激多多,能把喜事说到这个地步的,只四公子一人。

    皇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止手上没有动作,连脸部的肌肉都僵住不动了,他就这么看着霍以骁。

    良久,他才重新端起了茶,一口饮了。

    “不磕就不磕吧,”靠着椅背,皇上的声音晦涩艰难,“都不是你娘,你敢磕,也没哪个敢接这个礼。

    成亲是大事,得问一问太妃娘娘,也得听听人家定安侯府的意思。

    不是你想三个月就三个月,半年就半年的,你是议亲,不是抢亲!

    下去吧。”

    霍以骁起身,恭谨行礼:“那我这就去常宁宫了。”

    皇上无力地摆摆手。

    心神俱疲。

    就说这么几句话,能让人减寿十年。

    霍以骁退了出去,紧着步子往常宁宫去。

    三个月也好、半年也罢,其实他也没有急到一定要如何如何的地步,不过是谈条件、讨价还价而已。

    他的底线,在于身世。

    皇上最终在身世上让了步,那他也就让一些。

    当然,再让,也比之前“约定”的出了三年孝期再议亲要短上许多。

    他今儿走一趟御书房,不过是把本要在“三年期满”时拉扯的事情,提前扯了而已。

    扯完了,彼此心里有个度,也好过等到议亲时,让定安侯府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侯府是嫁姑娘,真不必搅和进前尘纷争里。

    另一厢,吴公公送走了霍以骁,回到了皇上跟前。

    他给皇上添了茶。

    讲真心话,吴公公还是很能理解四公子的。

    宫里这地方,捧高踩低是常态,宫女内侍们,为了谋一个好前程,攀亲就不说了,认爹认娘的都不在少数。

    吴公公自己就有个干儿子。

    那小子,爹啊爹的,叫得可是亲热了。

    可再怎么亲,也不是血脉相连的父与子。

    不是皇上和四公子之间,这么重、重不得,轻、也轻不得的关系。

    再说了,别人认干爹干娘,可不等于抛了亲爹亲娘。

    四公子若是被皇上认下,记在哪位娘娘名下,那就是一锤定音了,等于是没有“亲娘”了。

    虽然让吴公公说,不可能认为亲娘,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了,可四公子作为儿子,想为了亲娘坚持,又有什么错?

    不过,皇上跟前,吴公公的话是铁定不能这么说的。

    他揣摩着皇上心思,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您不觉得,这半年多,四公子的性子缓了不少吗?”

    “有吗?”皇上反问。

    “有,”吴公公道,“以前更加有棱角,现在,收敛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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