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0 、

    玉璧甫收起来,外头便来了御前使唤太监,进内跪奏,说皇上已经起驾,往廿廿这边儿来了。

    今晚皇上赐宴王、公、大臣、蒙古王、贝勒、贝子、公、额驸、台吉、及外藩使臣等,这会子才散了。

    廿廿忙吩咐,“终究是大正月里,夜晚天儿凉。皇上便是饮酒,入了腹怕也是凉的。你们快预备下热热的奶茶来,给皇上暖暖胃。”

    皇上终究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会子冬夜饮酒,又是坐在“山高水长”的室外,终究难免被寒气入了脏腑去。

    那使唤太监却笑道,“……回皇后主子,皇上还请皇后主子移驾。”

    廿廿惊讶,“嗯?皇上叫我出门儿?上哪儿去?”

    廿廿边说着,便赶紧吩咐九公主的嬷嬷照看好九公主。

    月桂闻声赶忙去取大毛的衣裳,月柳也赶紧转身去预备袖筒和手炉。

    那太监却含笑道,“皇上说,今晚儿的风硬,叫皇后主子便也不用太折腾了,皇后主子只管到海子边儿上就成,不用往远了去。”

    廿廿微微挑眉,“到海子边儿去?”

    圆明园中,整个内廷区都建在岛上,九洲清晏更前边儿和后边儿都是海子,出门前后都不过是几步道儿的事儿。只是这会子海子上都冻冰了,到海子边儿上干嘛去?

    这冬日里,想要就近儿穿过海子去“天然图画”等几个岛上的话,如果不想在陆上坐轿绕个弯儿,那就得从冰上坐“冰床”去。虽说前后海子上都备了冰床和拉冰床的太监,只是这会子大晚上的,又何苦叫他们再辛苦一回?

    那太监只含笑道,“皇上只是叫奴才传这样的口谕给皇后主子,旁的,奴才便也不知道了……”

    廿廿便点头,“将预备好的热奶茶快也赏这孩子一碗,叫他这一路跑过来,肚子里i必定也存了不少的寒气。”

    小太监趴地下口头谢恩,廿廿便已穿戴出门儿。

    .

    后湖之上,天地澄清,如墨色琉璃,上下辉映。

    ——终是可惜,不见月光,否则这上元之夜又该是何样的玉洁冰清,又何必如这般墨色泼洒。

    索性这是皇家御园,便是天上无月,人间却也万盏灯火,足够照亮这周遭苑囿,不叫人被黑暗蒙了眼去。

    廿廿片刻出神之际,身后有脚步声来,廿廿尚不及回身,手便已被暖暖握住。

    廿廿心下骤软,那人便已经并肩而立,廿廿只需侧眸,便能看见他温暖侧颜。

    ——他终究是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了,岁月将他侧脸的棱角磨成平滑,叫他再不似年轻时的锋芒青锐,如今却更叫人留恋他的温暖与宽和。

    这样的夜晚,那些锋芒和青锐,便只会是伤人的剑刃;而唯有他这般的平和与宁静,才能带给她纾解与温暖。

    人生至此,寒夜在前,她独独留恋的唯有这样的温暖与宁静罢了。

    她便笑了,“皇上今晚儿,可还有什么巧宗儿?”

    皇帝也侧眸望过来,将掌心里廿廿的手儿紧了紧,“……你瞧着。”

    随着皇上的话音,忽然海子上平地窜起“嗖嗖”之声,一时间只见海子对岸儿上齐齐整整一排“窜天猴儿”燃着火、闪着光,个个儿奋力地直扑夜空!

    “啊!——”便是廿廿都看焰火,可是这般在海子上,映着这大冰镜子似的海面去看火光交映,对于廿廿来说也还是头一回呀!

    人间焰火,转在琉璃世界里,便成了天上的璀璨星辰。

    皇帝含笑握紧廿廿的手,看她眼底那越发密集起来的光芒。

    在廿廿眼中,这海子上的天地是墨色的琉璃世界;而在皇帝看来,她的眼,那纯净闪耀的,才是他眼中心中独一无二的琉璃世界。

    她用她的眼去看这天地飞花,他则透过她的眼去看这令他着迷的笑。

    他是坐拥这天地江山,可是唯有在她眼中这世界璀璨绚丽,才会令他欣慰他为这江山所作的一切,都是值得。

    窜天猴儿们果然不负其名,个个儿振奋,高高窜上九宵云之后,又绝不会瞬时便消逝了,反倒个个儿都得了灵气儿、懂了神通一般,这便又各自从四面八方向一个方向攒聚而来!

    那方向,渐渐明确,便就在廿廿头顶的高空之处!

    廿廿的眼睛被紧紧吸引住,她高高仰头,使劲儿盯着那些猴儿们,要看个仔细,舍不得错过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去。

    这一会子,她已然不再是中宫,不是国母,她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好奇的小女孩儿,对这天地世界处处都充满了好奇,以一颗完全接纳的心去迎接。

    这些年岁月拂下的尘,宫中生活钻出的千疮百孔,已然都弥合了,远去了……从她那眼如琉璃、心如明镜的小女孩儿,一步便跨到了此时此地。中间的那些,全都——不要紧。

    唯一要紧的,是她身边这位爷,始终都陪伴在她身旁,始终都将她紧紧护在身边儿,始终都——握着她的手,与她分享他这辉煌锦绣的江山!

    与身边的他相比,与眼前这江山相比,其余的一切一切,不过都是这窜天猴儿P股后头的一股烟儿,再容易蒙了人的眼,再呛人的鼻,却也终究消散!

    就在廿廿头顶,那一道一道的炫光聚合、盘旋,终至团拢成一圆硕大、完满的朗月来!

    廿廿的心,那一刻已然窒息。

    ——她明白了,明白了皇上在这海子上,在这无尘无垢的琉璃世界里为她重又悬起一轮明月的心意来!

    今夜,天上无月,可是……

    皇帝侧眸含笑往来,“只要,我身边有你。”

    天将亮时,廿廿梦里再重见这圆月,她都还是忍不住笑醒来。她翻了个身,抱紧皇上的胳膊,将面颊紧紧贴上去……

    天上无月,可是人间有你啊……这也是她那一刻,想要对她的爷所说的话啊。

    尽管相隔了十六岁,尽管原本他们两个中间仿佛隔着整整一代人去,尽管在他的面前她总像个孩子,也尽管他永远都如同宠当年那个小女孩儿一般地宠爱着她……可是她却从来未有半点迟疑过,他们两个的心却是紧紧相连、琉璃世界一般无尘无垢地相通着的!

    这天上人间,便仅此一人,无人可及。

    .

    三月春来,人心也跟着复苏了。

    廿廿亲行亲蚕礼,作为福晋命妇,廿廿的二妹祇好、三妹祇若也进宫,陪同廿廿一并行礼。

    三姐妹相见之时,终于可放下心事来,三人一起纵情落下眼泪。

    她们的阿玛恭阿拉过世了,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也就是三十二前一日去的。身为皇后、睿亲王福晋和肃亲王家的媳妇,她们三个都有各自夫家的身份限制着,便都唯有暂时收起悲痛,得先顾着夫家过年的事儿去。

    要忍着这样的悲痛,且不合适在大过年的便将这事儿向外传扬了,故此当正月十四月食之际,廿廿在外人眼中的悲痛欲绝,哪里只是当真怕了那天相去,她不过是为了阿玛的离世而悲伤,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身份限制之下,无法亲自回家为阿玛拜祭送别而感伤啊。

    ——至于天上有月没月的,她虽然该对天象有所敬畏,但是她心下就从来没有在怕的,更从未对天意有半点的怀疑。

    因为,她原本就是得天独厚之人啊!否则,就以她家的情形来说,她哪儿有稳定中宫、母仪天下的机会呀!若不是天选的命格,若不是先帝和皇上的护持,若不是孝仪纯皇后她老人家冥冥之中在天上的护佑,焉能有她走到今日!

    而既然已经走到今日,那她便还有什么可怀疑,有什么可怕的?!

    什么宫中内外的流言,唯有那些不懂她的人,才会以为奏效,能吓怕了她吧!

    “姐姐贵为中宫,乃为天下之母,自然不宜出宫再回家为阿玛送别……不过皇上已将诸事都替姐姐做了,姐姐便也不必再感伤。”骨子里一向有男儿飒爽气的祇若先擦干了泪痕,反过来劝慰两位姐姐。

    廿廿听来便也欣慰,赶忙也擦干了自己的泪去。

    实则阿玛腊月之际病沉,便担心耽误了兵部尚书、礼部尚书等几边儿的公事去,这边上了折子给皇上,奏请开缺。也就是自行辞去职务之意。

    皇上那会子便派御医前去诊视,并屡命乾清门侍卫看视。十二月初十那日,皇上更是特恩晋封她阿玛三等承恩公爵——虽说皇后之父原本就该得三等承恩公的爵秩,但是自乾隆爷当年收束外戚的旨意下达以来,一般而言都要等皇后崩逝之后,其母家才能正式得了三等承恩公去,此前在皇后在世之时,都要先以承恩侯的爵位承袭。皇上特赐进封,已然是在为她阿玛破例。此外皇上又亲自赏赐福字等件,频频派人出宫问候……

    只是皇恩如此,阿玛终究也是到了年岁,还是没能留住,却已然是撒手而去。

    阿玛身故的消息传进宫来,皇上晋赠太子太保,照公爵例给与恤典,赏陀罗经被,并内库银一千两治丧。皇上还特派三阿哥绵恺带领散秩大臣、侍卫等赏赐茶酒,遣礼部大臣读文致祭一次。并亲赐谥号“勤悫”。

    因正是大年三十儿的日子里,廿廿便不想声张,皇上却替她下了主意,遣总管太监四喜醊茶酒,并守宿送灵。发引日,皇上复派绵恺亲旨日送,兼碑墓道。

    阿玛的溘逝虽令廿廿心伤,但是阿玛好歹是在去年六月里已经过完了六十大寿才去的。

    便是去年六月里她阿玛过六十大寿时,皇上也颁赐御书“养福承恩”匾额,并无量寿佛朝珠、如意玉器绸缎等物。宫中妃嫔及内廷阿哥均遣首领,赐以如意绸缎荷包等物。

    她阿玛啊,一个虽说是功臣之后,却打小儿就吃苦受累的,这一辈子以为能得个五品佐领的差事,便已经可以欣慰终生了,终究也没想到自己能一辈子荣耀至此啊……和世泰进宫来时说,阿玛最后弥留之际,满眼满面的,都是这一生足矣的笑意去。

    廿廿咽下感伤,便笑笑,抬手轻抚祇若面颊,“我跟你二姐竟终都不及你,倒叫你这个当小妹的反过来安慰我们两个来。”

    祇好也不好意思地赶紧拭泪。

    祇若倒红了脸,赶忙摆着手去,“……姐姐们是姐姐,我呢,好歹打小儿总还自以为是个爷们儿啊!”

    廿廿无奈地笑,伸手掐她一把去,“如今都是睿亲王福晋了,还好意思这么说!”

    因为若若的缘故,皇上对睿亲王端恩也一向极为重视。这会子廿廿行亲蚕礼,皇上前些日子行亲耕礼的时候儿,随同行礼的王公也要跟着一同推犁,其中排位便以睿亲王端恩为首。

    祇若便赶忙吐了吐舌,“姐姐倒不必担心,我在姐姐们面前是个爷们儿,等到了我们家王爷面前儿,我自然就不是了……”

    祇好伸手到祇若肋下去,猛然胳肢两下儿,“那你倒是说说,等你到了你们家王爷面前,你便成了什么呀?”

    祇若登时双颊绯红,一边儿躲着二姐的胳肢,一边儿逃避这个话题,只打马虎眼道,“……就,就是我们家王爷的福晋呗!”

    看着两个妹妹笑闹,廿廿自是高兴的,总是想起来小时候儿兄弟姐妹几个相聚的场面。那时候儿,父母双亲尚且都在;那时候儿她上头有大哥挡着,她还不必当家中最大的那个孩子;那时候……牙青还是个淘气的、只会跟着她脚脖跳来蹦去的不会叫的小犬儿……

    廿廿眼中便又是一缕酸楚。

    不过旋即却又释然一笑——可是那时候儿,她还没遇见皇上啊。如今虽说父母、大哥、牙青都不在了,可是她还有皇上,还有她跟皇上的孩子们啊。

    人生一世,新陈交替,便总有来,也有去的。该来的时候儿来,该去的时候儿去,这既是天道轮回,实则也是人心的开释——终究含笑而归,便走得心无挂碍,便不必落下更多的眼泪,倒该以微笑送别才是。

    只是……

    廿廿不由得抬眸,望住若若去。

    若若至今与端恩,尚无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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