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傍晚的灵山很寂静, 万物寂寂, 日光的余火燃烧殆尽。

    白天捕猎、嬉闹的百川鸟兽开始蛰伏, 而月亮的情人们开始出动。诸如群狼, 诸如夜枭,暗夜中的杀手开始跃跃欲试。

    顾听霜漫无目的地走着,所过之处,百兽退避, 百鸟惊散。

    却有一只雪白的兔子窜了过来。

    看体型还是一只幼兔, 很小一只,毛茸茸的。或许因为害怕而来不及躲避,也或许因为刚出生不久,它太小, 还不知道一匹狼的出现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小狼的意识在他脑海里乱撞,表示出自己很想伸出爪子扑住这只兔子,并将其撕裂、吞吃的欲望, 这是源自兽类的本性,但是再次被顾听霜强硬地压了下去。

    这只兔子盯着他,没有恐惧, 只有好奇,眼神温软可爱。

    就像宁时亭的眼神一样。

    宁时亭这样的人,仿佛天性是这样,对谁都是那样一副样子, 遇见什么事, 也总是第一个巴巴地凑上前去对人好。

    不论怎么欺负他, 也都不会生气,只是用那副温温软软的语气说,你啊。

    好像是做出了某种退让,又好像因为眼前人是他,所以生出了难言的宠溺与纵容。能让人恍然陷入这样的温柔陷阱中,放松一切警惕和戒心,慢慢想,他或许是真心对他好的。

    可若天性就是左右逢源,天性就是这样没有差别地对所有人好,那又该怎么办呢

    一束阳光,普照所有的角落,群狼不屑于分享这样的照耀。宁愿在惨淡月色下终其一生,因为月亮唯独庇护群狼一族。

    顾听霜刚残废的那段时间,也曾有人猜测,或许家门的惨景会让晴王产生恻隐之心,说不定这世子殿下反而能够因祸得福,得到晴王的一些爱怜。

    那时候他的境遇其实还没有这么糟糕。

    那时候主母刚去,府里一片人心惶惶,人人都在为自己今后谋划新的出路。其中有一个浣纱女瞧准了这个机会,教唆自己的小女儿过来服侍他。觉得没准儿这个残废世子还能翻身。

    那女孩和他差不多大,长得很清秀。

    家境不好,大约也没被宠过,平时做的都是粗活。

    过来了也不会那些细致妥帖的活,连杯药都熬不好。

    顾听霜说“你早些和你娘走了吧,医生说我这个病是好不了的了。以后说不定都站不起来,照顾我一个残废会很辛苦。”

    那小女孩不太会说话,兴许也是知道自己不是甜言蜜语的那一类人,只是闷声不做事。

    她看他行动不便,每天的活动仅限于能够在床头坐起来,于是不知从哪里抓了一只野兔子回来,递到他床前说“殿下,我为您抓了一只兔子。您要是觉得无聊的话,可以玩一玩,摸一摸。”

    他没见过这样拙劣、简单粗暴的讨好。十岁之前,他年年都能拿下灵兽驯养大会的头筹,见过的都是冰麒麟、重明鸟、九头蛟之类的神兽。

    一只脏兮兮的灰兔子,实在是登不得大雅之堂。

    但是她就那样忐忑而真诚地交给了他,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瑟缩。

    那只没有灵识的灰兔子或许都比这小姑娘更加大胆些,兔子还没被吓跑,她自己快要被羞耻和自卑压得抬不起头来她是见过顾听霜的。

    这个少年比她大三岁。她进府帮她那当浣纱女的母亲做事,远远地看过一眼风华无双的少年。那样英气俊秀,耀眼无比。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因为不知道怎么称呼,所以提起时轻轻叫了一声哥哥,还因此受到了母亲的责打“世子殿下是你能这样叫的吗”

    尽管现在他只能坐在轮椅上,无法再像之前一样,被万人簇拥着,依然能从万人中脱颖而出,但是现在的他也依然会发光。

    那是童稚时最单纯的喜欢,不掺杂利益和情。欲,喜欢就是喜欢,仰慕就是仰慕,不需要过多理由。

    一只灰兔子,毛绒华润,神态可爱,那已经是她能送出的最好的礼物。

    顾听霜收下了 。

    他说“如果以后如果我还有以后,你愿意跟着我的话,等你我长大之后,我会为你择一门好亲事嫁出去,也让你母亲放心。”

    小姑娘软软地说“可是我想嫁给哥哥你。”

    顾听霜怔了,而后沉默了很久。

    “再说吧。”

    那之后的隔天,晴王的人从冬洲边境带回消息,说是王妃的葬礼后续事宜不用再管。

    府上无人主事的话,干脆就遣散。晴王没有功夫再为西洲家中的事情分心,因为他是大将军,以沙场为家。

    世子的话,既然残废了,就留几个人在府上好吃好喝地养着。别的也不用再管。

    在人可万年寿的仙洲,一切上位者都明白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养出优秀的后代,无异于养虎为患,会分走自己的威势与权利。

    机灵点的,早在王妃葬礼之前就走了个干净。

    有点主仆情的,也在王妃葬礼之后领了遣散费,各自离去了。

    这个消息下来之后,王府一下子差不多走空了。

    顾听霜的轮椅送过来了,他第一次坐上轮椅,试着驱动它调转方向,慢慢地走出去。

    灰兔子没有灵识,教也教不好,送过来第一天就往床头和桌椅上乱拉乱尿,臭气熏天。

    他一个人费力地把弄脏的东西丢了出去,又给自己歪歪扭扭地穿好了衣服。

    兔子要吃草,他一边驱动轮椅,一边拎着兔子走出去。

    庭院里杂草都清理得很干净,他为了让它吃到草,特意绕远了一点,走了世子府往百草园的一条小道。

    这条路中间路过浣纱居,顾听霜刚把兔子轻轻丢下去,让它自由吃草的时候,忽而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是小女孩的哭声和女人带着无奈的轻声责骂“走了,再不走我们是要饿死的呀晴王都不管世子了,你一个小女娃能做成什么”

    又叹了口气,说“你喜欢他,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喜欢原先是以为傍着世子,在晴王殿下那里还有一点指望,以后世子还能纳你当个侍妾什么的,那咱们家就是真的飞出了金凤凰呀如今呢晴王自己都不管这事了,世子已经是个废人了”

    女孩的哭声渐渐变大。

    大约是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包裹,脚步声从里到外。

    女人牵着抽抽嗒嗒的小女孩出来了,直接撞见了顾听霜。

    顾听霜没什么表示,只是垂眼看着脚边的兔子。

    肥嘟嘟一小团,有可爱的豆子眼。

    低头捞起来,再活生生捏碎的时候,骨肉破裂、血液喷溅的触感仍然在脑海中徘徊不去。

    也如他现在藏身在小狼的躯体中,直接猛扑过去,将面前莹润雪白的兔子活生生拍扁、摁碎一样。

    仿佛此时此刻,他击碎的不是眼前的事物,而是什么甜美虚妄的环境,是什么人和海底月一样清亮动人的眼神。这是他前进路途中的阻碍,令他分心、令他动摇,令他脱离群狼的道路,像最低贱的那一类狼一样夹着尾巴顺从于人类的命令,胆小怕事,沉沦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这是堕落的、违背他的常理的,狼为了达成自己目标,可以牺牲包括家人、同盟和自己的一切,没有任何诱饵可以使它们动摇、退却,没有任何敌人能够让他们败退。

    这样的错误他以前犯过一次,今后不会再犯。

    然而,就在他扑过去的一瞬间,兔子底下的某个机关被触动了顾听霜感到前爪一紧,紧跟着弯钩嵌入了小狼的皮肉中,穿透了骨肉直接把它吊了起来

    钻心的疼痛直接传达到脑海中。顾听霜是灵识主控着,所有的痛苦都被他自己承受,更因为灵识对万物敏感的原因,这样的疼痛会更加放大无数倍不止。

    随着整个身体都被收紧的陷阱吊了起来,他喉咙里发出了嘶哑的低吼,不是疼痛,也不是愤怒,而是警醒。

    灵山夜色的黑暗之中,渐渐出现了十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影,山头上慢慢窜出了几十只白狼。

    这些白狼很奇怪,既不像之前跟在顾听霜名下的那群白狼,也不像暂时还不听从顾听霜的那群白狼。灵山的上古神狼都体型高大、毛皮顺滑,双目苍色明亮,夜里移动时仿佛熔化的黄金。

    现在下来的这些狼群,却比白狼神的体型小很多,骨瘦如柴的样子,平骨扁耳的样子,眼神也没那么亮。每一匹狼身上都带着布满尖刺的脖环,动起来沉重咔哒作响,那是沉重的镣铐。

    是灵山猎人。

    西洲有铤而走险的人,为了采取灵山中的仙药,会用各种各样的办法混入灵山。灵山这个地方生人勿进,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找灵山上的生灵直接带路。

    这些猎人将落单的独狼捕获回家,如同熬鹰一样地熬,最终会将狼驯化成犬,低眉顺耳听他们的话。但是这些独狼通常都是被狼群赶走的弱者,羸弱、天生的族群之耻。

    上古白狼一直是灵山中最强大,也最神秘的一个族类,除了西洲传说中的那些部分,所有人更像找到的是那传说中双目能够照耀天地的狼王。据说那双狼眼能够窥破苍穹,打破时间,但是数百年来无人知道白狼王的行踪。

    现在顾听霜控制着小狼的躯体,凶悍的机关直接扎透了他的左前爪,勾进了骨头里,硬生生地把前爪相连的骨骼都扯出了一小截,露出了猩红的血肉。

    血无声地流了出来,染红了小狼的肚腹和尾巴尖。

    风里传来猎人们压低的讨论“是只小的,有点可惜,不过也够本了,赶紧去,趁它引来狼群之前把皮剥了,骨头抽出来做灵药。”

    风声越逼越近,人的脚步声和锁链声咔嗒作响。

    那一瞬间,吊在树上的小狼猛然睁大了眼睛。如同火焰一样燃烧发亮。

    顾听霜在那一刹那从小狼的灵识中脱出,随着最后一道无声的命令落下,雪白的小银狼毫不犹豫地一口咬断了自己的前肢

    它重重地摔落在地,溅落了一地的血沫。头顶的钩子晃来晃去,只剩下了一只染红的、支离破碎的前爪。

    即使是这样,小狼也不愿意发出痛呼,因为它刚刚亲眼所见,它的头狼是如何顶着数倍的疼痛而毫无波动的。

    它发出低沉的嚎叫,冷静中带着低沉的痛苦。高山之上悬着一轮明月,苍白淡漠。

    “不好,它在向群狼呼救快上,咬死它”

    为首的猎人拍了拍身边瘦狼的头,充满鼓励地许诺道“好家伙,一会儿出去了给你两斤鹿肉。”

    得到了这样的嘉奖许可,瘦狼终于在打了几个转儿之后直冲小狼而去。

    这是出局者和被折断羽翼的王者之间的对决,瘦狼此刻心中也不自觉地涌出一种邪恶的快意它们明明同宗同源,但眼前的狼一看就知道,从小就过着族群中优渥的生活,地位非常之高。

    因为那双狼眼是那么亮,琉璃烧起来,黄金也消融的颜色,甚至有点像白狼王的灵魂从苍穹投下时睁开的那双眼。

    瘦狼竖起尾巴,狂嚎着冲了过去,却在下一刻直接被攫住了心智。

    顾听霜的灵识带着恐怖的掌控力,没费吹灰之力就把控了这副躯体。瘦狼的体质、灵活性、机敏度都远远比不上正统的灵山白狼,但他却仿佛毫无觉察。

    须臾之间,为首的瘦狼调转了方向,眼中燃起金色的火焰。低沉的吼声响起,利爪直接割开了身后同伴的咽喉

    这一击是直接穿过沉重尖利的喉锁,带毒的尖刺也刺穿了它的前爪,是和小狼身上一模一样的伤。

    压在灵识深处的灵魂无助地颤抖着,畏惧地看着这一切如今所有的痛苦都是顾听霜一人承受,他居然愿意再受一次铁刺穿骨之苦,也要把这道伤原原本本地还回来

    很快不止如此,第一匹瘦狼倒下了,接下来是第二匹、第三匹。前爪被削烂了,骨头摇摇欲坠,就换成牙去咬。牙齿咬断了,就用头颅去撞。

    尖利的凸刺戳伤了他的下颌,发现不对后的狼群围起来撕咬、抓挠他,耳朵被咬掉半只,后腿的肉直接被血淋淋地撕了开来,但是他的双眼依然和融化的琉璃一样明亮耀眼,带着轻蔑和冷漠的光。

    这该是怎样的意志

    有多疼

    这就是上古白狼吗

    连猎人都目瞪口呆。

    他们不清楚瘦狼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只是感觉到瘦狼现在的行径,和刚刚那匹断爪的小狼如出一辙。

    那是疯子的行径,是冷酷的执行力和忍耐力。

    眼前的瘦狼已经毛皮尽赤,浓稠的血液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它被撕咬得几乎只剩下一副摇摇欲坠的骨架,好像有一口气撑着这副已经没了生气的骨肉躯体,依然张狂骄傲地漠视着每一个人。

    神性又邪性,神与魔的气质在此刻得到了统一。

    那瘦骨嶙峋、鲜血淋漓的躯体,刹那间仿佛威严的王座化身,神圣不可侵犯

    “不不是我们养的那头有什么东西,有什么东西俯身在上面了”

    为首的猎人第一个被吓破了胆,直接跪了下来,哆哆嗦嗦地说“是,是白狼神王降世么请,请饶我一命求求您求求您”

    还剩下的几匹瘦狼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夹着尾巴就要往后面逃,然而群山背后,不知不觉地聚集了新的一群白狼。

    每一只狼眼,都如同一盏琉璃灯火,照彻河山与黑夜。

    它们循着狼王所看重的年轻小辈的呼号声而来,在此准备践踏低贱的败者。

    厮杀进行得悄无声息。

    群狼令人毙命的手段,只需要一个错身。一瞬之后。头颅碎裂、脊骨折断,它们昂首抬头,不屑于引用肮脏的污血。

    这已是一场静谧的屠杀,月色也为之蒙蔽。灵山今夜血腥气四溢,没有一只鸟雀敢踏足白狼神的屠杀盛宴。

    以兵刃对王者,杀以法器暗算者,杀

    败类放逐后沦为家犬,杀

    自作聪明的猎人,杀为逃离而翻山越岭者,群狼会竭尽一生寻找、围堵,玩弄致死,独行狼必折在金色双眸之下。

    越是剧烈的疼痛,越是催生极致的杀戮意志与冰冷的怒意。

    随着血腥气越来越重,顾听霜越来越兴奋,灵识的力量也越来越强。

    小狼没了半个前爪,疼得尾巴都缩了起来,但它仍然充满仰慕、充满骄傲地跛脚向他爬了过来。

    立在枯瘦的狼跟前,伸长脖子,想要寻求头狼的抚慰与认可。旁边亦有壮硕矫健的白狼跳过来,俯身低头,愿意将躯体献给顾听霜使用。

    顾听霜仍然选择归位小狼的灵识中。

    剧烈的疼痛被再次取代,放大了几千几百倍,每一滴鲜血滚落,都如同冰锥扎进他的灵魂。

    那一刹那,顾听霜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无法再控制灵识的去向了,无法归位他原本的肉身中。

    他只能呆在小狼的灵识中,感受着被疼痛一层一层放大的灵力,越来越失控。

    狼眼越来越亮,亮到了刺眼的地步,亮到半个山的花草树木被灼伤而枯萎。

    然后这道光消失了,小狼瞳孔中的光华熄灭,顾听霜的意识沉入了无尽深渊。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成为了一只小狼。他没有意识到,这是功法走岔时,他和小狼的记忆串在了一起的结果。

    天地所生,天地所化,无忧无虑。

    还不会捕猎的时候,在外面被欺负了,于是委屈巴巴地回来找娘亲一只美丽的母狼,寻求安慰。

    大狼将他叼起来藏进毛皮下,轻柔地舔着他。

    那是他感受过的最温暖的热度。

    随后他就发现场景变了自己依偎的不是自己的母亲,而是一个人,一个青年男子。

    那人身上有很淡的香气,销魂噬骨。他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垂落的发丝,是银白的,带着微微的蓝。

    不知道怎么的,他觉得自己很喜欢这个人,也很依赖他。

    他想要他的怀抱,想看他弯起眼睛对他温柔地笑,想听他叫他的小字。

    他喜欢他每天的到来,被欺负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像是无奈又像是宠溺的轻轻一声“你啊。”

    他想和他多说说话,想再摸一摸他柔软的唇,想再贴近他一次,扣住他的腰,任凭香气透入骨髓,连骨髓都沾上毒。

    他想他,想得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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