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无谋的巧合总比有谋的计划来得多。

    救下那个名讳不详的半大少年时,姬凌生并不知道他俩其实早碰过面,前年他牵马脱离雾区范围后,顺带引出了那条化为人形的白蛇,也由此牵扯出一桩缘分。

    江福初遇白蛇之际,只觉得她是个美貌惊人的少女,要比他姐姐出嫁时更漂亮,是一种有别于凡俗的美态,他自忖无法解述此中感想,必得是村头南郭先生那等满腹经纶的人,才能讲个透彻。总之,他难以说清遇见白蛇的感受,以致于回到家中父亲断言他撞见的是妖怪时,他矢口否决。

    照他自己的看法,男儿到了十四岁俨然是个大人了,同那些外出挣活积攒家底的同乡青年并无不同,他与他们是一般的黝黑,有一致的志向,不须两年,就是体魄也能和他们一样的强健结实,且更加吃苦耐劳耳目聪慧,父亲这类吓唬孩童的话显然不够适用,反而加重了他的好奇。

    这少年已然到了不怕苦不怕疼的作乱年纪,凡事只凭喜好,只有猫爪挠心的好奇能驱使脚步。

    天色断黑不久,他扯着去野地拉屎的由头,趁夜跑了。

    他的父亲江东正赶到村长家里问询今天遇到的怪事,盘查有哪家姑娘白天去过雾区,家里只剩下忙活杂务的娘亲,自然无暇顾及他去何处拉撒,等到呼唤时没有回应,发觉江福人影不见后,妇人接连跑了好几家问及他的下落,无人得知,这才惊慌失措地找到丈夫,然后发动了所有乡亲,人手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承着惶急的呼声,扩散在整片山野。

    远走十里,发现这混小子的时候,他正枕着双臂,悠闲雀跃地从雾区里出来。

    到后当然免不了一顿好打,但十几岁年纪、叛心已生的少年,是绝不会屈服在棍棒之下的,更别提他心里藏着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引诱他把不敢做的事全做遍。

    自此以后,河畔再见不到他扑腾入水的浪花,玩伴们的各类壮举中不再有他在列,父母仍以为他伙同发小在溪边玩闹,浑不知他又去到了雾区。

    江福将白蛇视为独有的玩伴,不见外地为她取了个名字,并带了娘亲的旧衣物给她,同时也知晓了她确是妖怪,不然是没法由那么大条白蛇变作人的,不过江福不愿承认她是妖精,因为按照村里的种种传闻来看,妖怪必定是害人的东西,绝非善类,可她显然是不会害人的。

    由于白蛇说话不太利索,宛如新生孩童般呀呀难语,大多是光听不说,任由江福放开了嗓子,将那些流俗的故事一再地讲,这些俗套事迹落在乡民耳中,定然不会觉得陌生,都是些咀嚼得索然无味的旧话,但对于初逢人世的白蛇来说,却是顶新鲜的见闻。

    在江福老气

    横秋的语调里,她渐渐习得了人言,且对那些过时的山鬼传说丢了兴致,她唯独对关乎少年的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于是江福老实作答,首先谈及他们传家的营生技艺,便是摸索这片雾区,无需任何金银作为生资的本钱,仅要一具耐劳坚实的身体,伶俐的四肢,加上虎口拔牙的胆量和一副好眼力,就足以在雾区里横去自由。

    他又提及往上的祖祖辈辈,皆是靠雾里采药的本领,长年行走在浓厚的雾色中,做着本分到一成不变的活计,消磨到余下的每一个日子中去。

    江福觉得他也该继下前人的衣钵,但雾区快要消散,这种日子不会长久,他毫不知情云雾散去正是因为眼前的少女。

    他只是说该找些事做,兴许该出去闯闯世事,该去参军打仗建立功业,但听说东征告捷,前线并无战事可充作他的战果。近来有不少将士告老或抱伤还乡,皆各自得到了应有的功名,那些式样权值各异的官名实在太多,他脑子里装不下,心想那群人欢喜做官,所以官名过多显得周全,他只想当个将军,所以只知道这个官职。

    他俩相遇一年半,本以为这日子就该好整以暇的,如此晃晃悠悠的过下去。不料这事业已在家的父母所知道,目睹江福三天两头往雾区里跑,和妖女私会,对家里的一切全不上心,父亲笃定他被迷了心智,让妖怪勾走了魂。

    某天坐在湖边闲聊时,江福瞧见父亲怒发冲冠的闯进来,一巴掌抽得他发懵,他懵的是父亲怎敢独自闯进雾区,随即他被当着白蛇的面,拖拽了回去。

    临走前做父亲的狠狠剜了眼她,恨不能再回仙师门下深造几年,学来降妖除魔的本事,扫除儿子业途上的魔障。

    江福被带回村里,请来法官施法祛除心魔,据说是某位地秘境仙人的高徒,不过也就桃木剑和道袍玉冠还像回事儿,这位法官蹦跳着驱魔,口中咿咿呀呀哼唱着,仿佛死在秋天的蝉又活转过来。

    法事持续了三天,本要延续到第五天夜里的,奈何绑在楠木柱上的江福意外挣脱了,似乎做娘亲的不忍于心,无意间在柱子旁留了把锉刀。

    江福逃回湖畔,如愿见到白蛇,她仍惊惶不定,未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江福本意是愿和她私会一辈子的,却被世俗所不容,他十六岁不到,倒也知道这俗世规矩是如何的不可调和,且不愿意就此逃避,不甘愿去屈服,不希望就这样带着她不明不白地度过余生。

    他忽地想起关于北伐乱贼的战事消息,从前的决心又复燃起来,决意到沙场讨个功名回来,届时他摆着莫大的军威,言行无忌,不受俗理拘束,谁还能从中阻挠作梗

    想必是父亲,也该没话说了。

    就这

    样,江福连包袱也没收拾,向白蛇报以拳拳之心后,当即动身奔赴南方。

    他去意已决,对此,白蛇不曾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很顺从地点了下头。

    往后,白蛇独自坐在湖边,时而奔到雾区外围,痴望着南方无垠的黄土地,在她想象里,会有这样一个人归来。

    她已能像寻常人那样利索地讲话,除却住在雾区略显诡异,再看不出她与常人有何不同,可是曾逐字逐句教她说话的人,却还不曾回到这里来。

    姬凌生途径雾区,不可避免地遇见这位熟“人”,经过好一会迟疑才确认她是那条白蛇,且安分地听她说了这些故事,他并未作出议论,也不知道让少女倾心的少年是谁,安静听完后,他自然又上路了。

    跋涉过万里荒地,没有找到那做数十里外即可望见的沙城,姬凌生丝毫不觉意外,继续催说着黑风老实赶路,别总是撂挑子,不然回到中土,真得要到猴年马月了。

    数月后,拢靠篁竹掩覆的紫竹镇时,姬凌生站在紫色烟雾里思忖了会,他离开中土将近五年,距离上次见到项春灵也是三年以前,不知她近况如何。

    他其实不太想去,害怕得到一种感伤的事实,虽然早已知晓,但他却不知该如何向李忌答复,这二十三年于常人来说,的确难熬,世事难免会有变动,于李忌来说却不如何的长远,尤其在他容颜不变的情况下,他未必能想到项春灵的处境,兴许想到了,兴许不敢想。

    最后姬凌生还是去了,总该让心里有个谱儿,他没有正式登门拜访,连门都没进,甚而无人觉察到他来过。

    他望见赵家院子里,项春灵盘着大而发亮的发髻,起了种他此前未曾见过的变化,大概是那种一夜挽上青丝的变化。项春灵没发现门外有这样一双眼睛,她嘴角眼眸含笑,继续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逗留着脚边一个一岁来大、蹒跚学步的孩子。

    姬凌生急忙离去。

    到了叶城,叶成空仍旧摆着老一辈的架子,笑吟吟地在七星柱外接他,受到那份羞于向李忌启齿的窘迫影响,姬凌生免不了要问及几个城中故人的动向,好掩去那层惆怅。

    叶成空不太确定说,宋红雀和温玉案早不在城里,似乎结伴出去游戏人间了,齐鸿钧和程潇潇则再没回来过,常乐成了个老实的大青年,是个帮衬店里的好伙计。

    最后谈及心事,叶成空取笑姬凌生仿佛比他还老了,成天长吁短叹的,全身看不到一点朝气和生机,实在奇怪。

    姬凌生只得苦笑,不知如何再捡回年轻人应有的朝气。

    还有一件事,他没想到叶红出关了,似乎特意赶在他离城前破关的,见面第一句,就是问剑士哪去了

    姬凌生再次逃

    之夭夭。

    本卷完结。

    接下来便该是横生前半部分的重头戏了,希望能写出我想要的效果。

    至于清歌姑娘的来历、岳紫茗征战南地的具体过程,这两点将会在番外篇中释出。

    书中有些看起来奇怪的伏笔,等到纵衣中便能得到解释,所以某些伏笔大概会拉得超长,但放心,我不会遗漏,更不会乱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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