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叉分错的无数藤蔓紧绷得挺直,仿若木匠弹墨斗时画出的黑线,只是手艺匠人弹出来的是墨水,藤条上滴落的是混杂肉渣的血水。这些东西平时挂在窗口树梢时,看起来增添绿意赏心悦目,此刻用在杀人的勾当上也毫不含糊,不分境界高低,但凡被击中要害的,无一例外化作一滩滩血污,包围树王的数百地境修士死了近半,玄宫境的更是损失惨重,全凭运气苟活。 满眼望去,姬凌生眼帘中失去了那颗树王的踪影,让铺天盖地的藤网所取代,昏暗犹如黄昏夜幕,一块块温热的残渣碎肉从上面掉落下来,浓烈厚重的血腥味灌进嘴鼻里,呛得他难以喘息,霎时间他隐隐作痛的左边脑袋忽然不疼了,甚而毛发连根拔去的瘙痒也稍感退却,只有脑子里的嗡鸣片刻不曾停歇。 再看左边,行踪明朗的只有杨拯元,他略显狼狈的跟姬凌生站在同一片木板上,那头行动不便的木鲸是个好靶子,没有完好无损的道理,早在藤条突刺过来时,木鲸就四分五裂了。至于雨氏姐妹和杨采竹等人,姬凌生暂且没看到,尚不得知他们的死活。 杨拯元洞悉到其余三人未有性命之忧,于是撇头跟姬凌生对视了眼,姬凌生还没弄清他眼神中的含义,只见杨拯元双腿微曲,一副蓄力待发的架势,他两臂横举在胸口正前方,十指合拢扣着,接着飘散四处挂在藤蔓上的木鲸碎片像得到号令,撕扯成碎片聚拢到他脚下,几息的工夫铸成一个两丈长的梭子,中间镂空,尖尖的两头正好处于他和姬凌生脚掌处,和姬凌生踩着的木板融为一体,多余的木料仍悬停空中,跟在木梭后面。 随后他朝姬凌生沉声道“姬兄,你可坐稳了啊” 嗯姬凌生心头刚响起一声惊咦,还没琢磨清楚情况,嗖的一声,周遭出现一阵颤响,然后遮挡所有视野的藤蔓悉数断掉,原来树王又动了,它这一动,幸存下来的两百号人总算重见天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稍稍散去一些。 姬凌生刚瞥见不远处雨希雨夷及杨采竹的踪影,杨拯元指头依然紧握,两手突然碰了两下,随即悬浮的梭子突然如利箭射出,快若奔雷闪过,直冲树王腰部的漆黑裂缝。姬凌生猝不及防往后摔去,所幸及时抓住木梭。 他斜着躺在木梭后半截,耳畔风声呼呼,烈风扑进嘴里,鼓荡得腮帮子仿若鼓面似的震颤不停,同时发出叭叭叭的叫声。 众人不约而同紧盯住争着要当出头鸟的两个人,方才巨树突如其来的一下,足以打消所有人妄想脱逃的念头,现在又来两个不怕死的,众人不作劝阻也不声张,纷纷默不作声的退避好几里地。雨希雨夷自打碰头后就没分开超过两丈距离,杨采竹望见卷着木块纷飞的木梭离弦而去,独独留下他们三人面面相觑,少年拧着眉头狐疑道“他俩这是私奔了” 雨希不可置信的瞪他一眼,再顾不得其他,牵着雨夷的手急忙追去,杨采竹无辜无奈的撇撇嘴,也跟了上去。 其余人见到他们接二连三的去送死,不由心 生疑窦,怀疑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内幕,本来后退到安全地带的一帮人,忽然瞻前顾后拿不定主意了,想跟着上前嘛又怕死,不去吧又怕一会后悔。 众人举棋不定之际,杨拯元两人已然迫近到巨树三百丈之距,以他俩行进的速度,离那条藏有生路的乌黑裂缝可谓咫尺之遥。姬凌生不知杨拯元是否有十足的把握,但已经上了贼船,那就没有回头路了,而且杨拯元既然能事先预知藤蔓会断掉,想必此举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唯有一点他刹那间没琢磨透,他为何不招呼雨夷他们要独自开溜。直到即将逃出此处秘境时,瞧见杨拯元脸上那抹犯人蒙赦的快活笑意,姬凌生才省悟到,他是为了摆脱雨希的纠缠。 地面传来万千树人的声响,偶尔能听到几声惨叫,想必有残余苟活下来的低阶修士,正惊险重重的四处奔逃。上空,姬凌生两人乘坐的木梭,也风卷残云的裹着一堆破木板直冲巨树,凑到半里地近的时候,树王再次摆动身躯,望不到尽头的树冠猛地一颤,从树头伸出十余条粗壮臂膀,泛着草木的青绿,或拍掌或攥拳的挥摆而下,目标直指冒头的姬凌生两人,相比庞然大物的树干树枝显得缓慢沉重,但在众人眼中,犹如泰山压顶来势极快。 杨拯元自如的操控木梭左右闪避,轻松躲过前两记重拳,那宽大如山头的拳头砸在地上,几个树人受到殃及,瞬息间砸得粉碎。这种迎击仿若人伸手拍苍蝇,运气好才见得拍中一下,树王没有意识,却本能的镇守秘境,挥舞着藤蔓,数以千计的藤条宛如游龙般刺来。杨拯元双手再击,碰出一声闷响,尾随木梭的无数木材骤然加速,像条龙卷卷积到两人前方,井然有序的向上盘旋,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拼接连结起来,只见一尊千丈高的木偶傀儡显露身形。 傀儡落地,当即踩塌了两群树人,跟树王相比杨家傀儡术操纵的木偶显然更具灵性,木傀儡迎头而上,拦住一只即将碰到木梭的拳头,然后使劲拍飞,姬凌生坐在木梭后头从傀儡胯下穿过,举目望去,只觉得此情此景匪夷所思。 虽然傀儡保驾护航,却挡不住无孔不入的漫天藤鞭,杨拯元扭头望见杨采竹贴近,忙喊道“采竹,磨牙棒借我使使”,杨采竹闻言不禁翻翻白眼,什么磨牙棒,分明有个威风名头叫降魔杵,但如今没空让他抱怨牢骚,只得老老实实抛出胸前用红绳系着宛如磨牙棒形状的小木槌。 姬凌生还在奋力睁着眼睛寻找木槌位置时,杨拯元两手仍未松开,再次合击,空中渺小得犹如海底针的木槌体型暴涨,顷刻间变到数百丈长短,一根浑圆稍显细长的棍子,木棍飞到傀儡手中,立刻变作一件称手的兵器,傀儡阔步挺进,握住木棍中间,像风火轮似的挥舞不停,将铺天盖地的藤蔓全部抵挡在外,掀拉起的罡风更是吹得巨树腰身晃动。 他俩一路高歌猛进,雨氏姐妹和杨采竹紧随其后,其余人顿时坐不住脚了,连忙抄近路赶来,不过傀儡争取的机会稍纵即逝,那些地秘境修士赶来时又陷进无 穷围困中,只好纷纷拿出绝活,需得再次打开局面。 霎时间,周遭天地里满是炫目惹眼的神通术法,让高悬天际的太阳都失了颜色。这会儿,一马当先的杨拯元两人距离秘境出口不过百丈,下一刻,他和姬凌生同时愣住,因为树王像个陀螺一样转了起来。 巨树四条腿狂踩泥地,搅得泥土四溅,树干旋转如陀螺飞,姬杨两人顿时不知所措了,根本找不到那条裂缝长在哪里,迟疑了片刻,姬凌生大呼道“快,锁住它的腿” 杨拯元眼睛一亮,木梭半点不停,挥舞棍棒的傀儡横扫一圈,逼退纠缠不清的拳臂藤网,然后往前开步冲了两步,猛地跳起,端着木根狠狠一插,不偏不倚卡住树王的粗短腿脚,巨树转动的速度稍稍停滞,傀儡固定降魔杵后再度跃起,一把挎住巨树腰身,再不肯撒手。 光是这样尚且不够,尾随而来的雨希雨夷心有灵犀的对视一眼,同时出手,五行遁甲联袂展开,五种朦胧光彩瞬间包裹住整棵树身,然后往中间猛缩。 外加其余修士的联手,树王摇晃着庞大身躯,再转不起来,腹部的秘境出口再次显露出来。此时只要离树洞口稍近的有识之士,都获得了逃出生天的机会。 姬凌生只盯着傀儡愣怔了下,这不是小忌子的看家本领吗 来到北海的第二年,陆离顺风顺水的突破到地秘境,这时他才不过十五岁,放在人才辈出的两仪宗,也算得上出类拔萃,况且宗主唯一的亲传弟子,这重身份使得他地位超然,就连对待门人极其苛刻的老前辈们,见了他也是客客气气的样子,说不上奉承讨好,起码是那位性情古怪的宗主收的第一个徒弟,怎么说也起码得是池中金鳞,一遇风雨便化龙的那种。 戚灵绝回山后再度恢复到对世事漠然麻木的状态,对陆离的指点也是点到为止,总让少年自行去悟道,因为他观摩了数千年的人道,早忘了如何传授道行,或者说他打心底认为道是自己悟的,绝非他人指点道明的。 陆离刻苦修炼之余,总念叨着淑芬,不由自主地给小淑讲了很多它听不懂的故事,全是追溯到过往的点点滴滴。某一天,他奉命去造访太极阵边角处的一座仙山,那座山十几年前横空冒出了一个天玄境,据说是从极南方的境外之地来的,曾引起北海修士的哗然,这次拜谒陆离收获到了意料之外的惊喜。 他听到了类似家乡的口音,就此机会他得知了南荒之地的确切方位,以及晋国的地理位置。陆离回到两仪宗山门第一件事,便是请示师尊要返乡一次,戚灵绝点头答应,并要自己送他回去。 路上戚灵绝只有意无意说了一句话,成仙需得斩断七情六欲。 有东炼第二护送,脚程极快,一月后两人几经波折,找遍了北晋,最后到了思岳和齐国的交界处,在分界线以北的齐国境内,有个叫王家村的地方,他独自踏进阔别四年的故土,满心想的都是再见到那个姓王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