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门可罗雀的芭蕉林今儿又热闹了起来。 李忌扛着虚弱昏厥的于棼火急火燎到了项先生家中,臧星桀跟在后头一脸讶异,着实没想到小忌子个头不大,背着人跑路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其实换他上手,估计就会发现于棼浑身就剩几根骨头的重量,大概单手也能拎小鸡般的提起他。 跨过门槛,横冲直撞的李忌差点与身后少女撞个正着,幸好手足无措的项春灵及时避让开来,不然让于棼摔到地上,恐怕全身剩不下一块好肉,似乎对这一幕司空见惯,少女微微愣神后马上恢复常态,让她诧异的是往常都是于棼自个上门求医,今天头次亲自见他从邪门的紫竹林出来,好像更严重些。 李忌没闲心责备她,皱着眉头欲将昏迷不醒的青年放到硬板床上,却被项春灵一手拦住,李忌皱眉更深,抬头瞥向碍手碍脚的少女,项春灵让少年瞪了一眼,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拉下脸来,一言不发的领着李忌到了一间偏房。 进门花草芬芳扑面而来,项春灵黑着脸指了下铺有三层棉絮的小床,然后跺脚离去,望见窗口几株争芳斗艳盛开的桂花,李忌这时才后知后觉此处是少女闺房,她大概是担忧于棼瘦弱身子骨受不了硬床的罪,所以忍痛割爱,献出自己的床铺给男子使用。 尽管明白了少女为何生气,李忌此时却无暇顾及,小心安置好青年后,发现于棼脸色呈现出病入膏肓的雪白,李忌急急忙忙跑到屋外,见到项先生正拿着木雕发呆,平常这种时刻他是不敢上前冒犯的,今天情况危急,他也顾不得礼数,直接上前猛摇了几下。 “项先生,于棼快死了,您快救他” 项先生如梦初醒,三魂七魄还没落地就让少年拉起来往屋里走,匆忙中将刻刀掷出,正好倒插在木墩上,木雕却舍不得离身,放进怀里妥善保管。到了里屋,瞧见于棼霜白如雪的脸色,项先生淡漠神色有了点变化,眉宇间微微突出一个褶皱,接着他被李忌推搡到小床旁,顺势坐到床边,项先生先给于棼搭了个脉,洞悉到青年气若游丝,已然命悬一线,他正准备起身去拿针袋,李忌早顺手拿了过来,见到先生扭头,立即双手递上。 接过针袋,项先生将数十根银针一一排开,他脸色不太自然,动作却不急不缓,先在于棼脑袋两边扎了几下,放了几滩黑血,随后对准眉心放置一根银针,然后一边转动一边往下轻按,直至只剩余一个针头。刚插到底,针眼处忽然冒出一条条红线,像虫儿一样在于棼脸皮下蠕动,顺着脖颈往下蔓延全身。 红线出现的瞬间,项先生手法由极慢变为极快,整只右手化作一道道残影,从拿针到放针不过眨个眼的时间,每当红线转弯逆行,他便取出银针插在拐角处,仿佛用针将宛如活物的红线定住钉死。 直到最后,于棼身上一共插了近百跟银针,连手掌足心也不例外。 臧星桀踩在门槛上,盯着浑身布满针孔的青年,心底有点发毛,抬进来的时候他还剩口气,现在连气都不喘了,莫不成连项先生也回天乏术说到底剑士也不清楚项先生医术是否高明,只是瞧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应该不是个庸医。 剑士还在暗自腹诽,那边项先生已经施术完毕,李忌提心吊胆立在旁边,看见先生马上要拔出于棼额头上的银针,他像是心跳到了嗓子眼,慌乱中想出言阻止一下,似乎怕先生不知轻重,一记还魂针下去要了于棼的命,他不知道的是于棼私自上门求医的次数比他知道的更多,项先生洞察到李忌微不可察的惊慌举动,没有在意,刚伸手提着眉心针头,便趁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拔针。 银针取出,呼吸吐纳被锁住的于棼得到喘息机会,在床上鲤鱼打挺一下,得亏不是外头的硬床,不然光是这一下就要伤筋动骨,气机恢复的于棼依旧没有苏醒,安稳躺下后开始长长的呼气吸气。 李忌抹去额头汗水,腿弯不由感到乏力,如释重负问道“没事了” 项先生未作肯定,臧星桀忍不住插嘴道“估摸着是没事了,不过他真想要这条命的话,就别进紫竹林了,那不是凡人去的地方。”,李忌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余悸过后心头忽然烦躁起来,可以说这是他长大成人以来唯一的烦恼,他并非不想敲醒于棼,只是不想打碎他的美梦,因为他见过于棼活如行尸走肉的模样,所以他觉得在梦中,于棼活得更像个人。 他还记得几年前的情形,那时候于棼刚来到紫竹镇,听说一家人让蛮横修士追杀千里,最后逃难到了这里,活下来的只有十岁的于棼,歹人探查到镇里有地境修士把守便放弃了斩草除根的想法,孑然独活的于棼恰好被赵老所救。自那以后,镇里人便看见他整天形单影只蹲在爹娘坟头,只会打门缝里看人,跟个孤鬼似的,时刻摆着生人勿近的脸色,再上一些风言风语,也没同龄人敢与他玩耍,那时李忌六七岁,心眼胆子都大,成天缠着于棼讲这说那的,不过始终没在于棼脸上见过笑脸。后来过了三四年,于棼每日朝食露水暮饮月光,在山里跑上跑下就为了找到修炼的途径,他不愿请教别人,只想独自摸索出条道子,终有一天他明白了自己跟那些出去闯荡江湖的天纵之才不一样,他没有修炼的根基,李忌作为同道中人想劝劝他,却意外发现了他有轻生的念头,那时李忌不顾旁人指摘将于棼绑在树上,怕不留神他就会提刀自刎,可却不是长久之计,束手无策的李忌灵光突现,哄骗于棼说境外修士都是从紫竹林来的,没准那儿有修炼的秘诀,谁知道于棼真信了,甚至等不到月黑风高的时候,浑然不顾长辈三申五令凡人不得入内的告诫,孤身进入紫竹林,李忌没胆子跟着进去,在外面苦等了两天,终于等到于棼回来,可他却像变了个人,疯疯癫癫说遇到个高人,有意收他为徒,李忌听闻过迷雾幻境的传闻,但既然人回来了就没事了,便没有放在心上,自那之后,于棼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次紫竹林,每当李忌问他,他便会煞有介事的笑着开口,李忌开始还觉得是好事,直到看见于棼日渐消瘦,才察觉大事不妙,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见到于棼心满意足的神情,李忌终究没打破他的梦境,又过了两年,当于棼说他被高人收为关门弟子的时候,李忌终于敢确定,他已经疯了。 “他能醒过来吗”,李忌出神问道。 所有人都听出了言外之意,李忌一语双关不仅是问于棼能否醒转,更想问的是他能够穿过那层梦境。 项先生摇摇头,说了句迄今为止最长的话。 “我救得活一个将死的人,却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李忌显然早知如此,但还是忍不住一颤,脸色顿时灰暗下来。 姬凌生慢吞吞进了院子,他大概猜到了前因后果,对于是否将于棼从梦中叫醒这个问题,姬凌生也拿不准,梦境世界兴许才是让于棼活下去的支柱,将他冒然唤醒未必是好事,可能会适得其反剥夺了他最后一丝生机。 项春灵正独自坐在木墩上生着闷气,发现那个俊逸青年靠近,少女斜着瞥了一眼,也没搭理。姬凌生到了另一桩木墩拔出刻刀然后坐下,项春灵弯着身子,双手托着气鼓鼓的腮子。 从虚囊中拿出木雕雏形,姬凌生没打扰气头上的少女,静悄悄开始雕刻。 没过一会,李忌神情恍惚从屋里出来,项春灵瞧见他脸色更黑,犹豫稍许后话也不说的走了,榆木脑袋的少年坐在门前台阶上,突然长吁短叹起来。 姬凌生没有过问,他知道少年会主动开口,“你觉得他真去过叶城吗” 姬凌生思索后认真答道“凡人能不能去叶城我不清楚,但是修士应该不会收凡人为徒。” 李忌苦笑起来,“原来你早看出来了。”,姬凌生未置可否。 少年回忆了下童年时光,那时候不知道愁滋味,只想着自己跟于棼同病相怜,都没了爹娘,都是凡人,兴许可以做做朋友,但他始终拒人于千里之外,现在两人算是好友了,李忌却觉得不太对劲,他不懂为什么人会变成这样,他忽然想起父母的临终遗言。 小忌子,走路要看着点,不然就会一步步走到十八层泥犁地狱。 出了口很长很长的气,眼眶泛红的小忌子正襟危坐问道“我该叫醒他吗” 看见少年的决然神色,姬凌生不再犹豫,坦诚道“你应该比我清楚,他为何对修炼内容避而不谈,为何总是一个人上路,为何不愿跟镇里的修士请教,为何躲在墙角不敢出面教训那两个小恶霸,或许,他比你更清楚。” 李忌忍住泪水强挤出一个笑脸。 过了几天,于棼终于苏醒,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告诉小忌子一个天大的喜讯,说是他修炼马上就要登堂入室步入正途了,再没有病恹恹的时候了,可以去那座憧憬的江湖中大展身手了,令人伤感的就是此去经年,不知道要在叶城停留到多久,可能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这个好友了。 小忌子含笑说好,说要送他最后一程。 有一天蒙蒙亮的时候,小镇仍在睡梦中,李忌和于棼同时上路,姬凌生和臧星桀躲在暗处目送两人走远,到了紫竹林边缘,于棼便入梦了,以为已经到了小镇口,两人该在此处辞别。 他朝李忌笑了笑,说后会有期,以后修炼有成会回来看看,没准那时候李忌已经比他老了。 小忌子跟着笑了笑。 目睹着青年一瘸一拐的踉跄走远,李忌咽下一口酸水,用劲咬住手掌以免哭出声来。 活在梦里,死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