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谢神策跟着钱伯安入了宫,面见了皇帝,然后便回了太学。

    钱伯安不知道谢神策跟皇帝说了些什么,但他知道他在偏殿足足等了两个时辰。

    谢神策当然不会跟他说与皇帝的谈话内容,他也不会去问。

    看谢神策的表情,钱伯安大概是隐隐猜到了谢神策并没有得到皇帝的保证。因此说,今天的面圣,失败了。失败自然不会是谢神策的失败,而是皇帝陛下的失败。

    而事实上皇帝确实失败了。

    他不知道出于因为什么原因考虑,想从谢神策身上找一个去除痼疾的法子,然后他成功了。谢神策是有法子的。然而谢神策却告诉他:想要除疾,就得忍受不能忍受的剧痛,一旦你忍不住,那你就会死,你干不干

    皇帝没敢答应。

    因为这虽然是痼疾,但不至于很快就死,但一旦动手术,一个不好很可能马上就死。

    晋国虽然有这样的问题,但即便天下再分裂个几十上百年,也不见得会因此而亡。而晋国承受不了得罪所有世族的后果。所以田启没能给谢神策承诺,谢神策也就自然没有把他的办法告诉田启。

    田启就是晋帝。

    这让田启很是愤怒。一个臣子,居然要得到皇帝的书面保证才肯把皇帝想知道的东西告诉皇帝,这是欺君。

    然而田启又很开心,因为他知道谢神策的出发点是好的。如果他没有给保证谢神策却说出了办法,一旦有可能,他禁不住诱惑去动手怎么办一旦发生不好的后果,便很难回头。从这个意义上说,谢神策还是绝对忠于大晋的。

    皇帝愤怒且开心,就没有怪罪谢神策的欺君之罪,所以谢神策还在太学继续做园丁。

    只不过最近谢神策又忙了起来,因为婉婷公主在消失一段时间后,重新找上了他,每三天必然缠着他讲一天的故事,就连太子和齐王也轮流陪着婉婷公主来。而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同僚隔三差五的宴请,因为多是师叔和师兄们攀着关系送来的请柬,有些人跟谢衣谢裳的关系还很不错,谢神策也就不好拒绝。因此时常大醉而归。

    这一天谢神策在应付完太子和婉婷公主后,就被戒律处牛教授以及几名师兄拉去了黄晶楼喝酒,然后醉醺醺的被谢三拖了回来。

    谢神策酒量本就不小,而且这晋都的酒味道都不重,所以他往往是一群人中酒量最大的,本来不至于每宴必醉。然而因为前两次喝酒都是轻松过关而被人看出了酒量,此后便不得安生了,只要在酒桌上,就必然是三四人轮番上阵,一轮接一轮的劝酒。就这样,虽然几乎每次宴席都有美姬作伴,谢神策却是一次也没有成为谁的入幕之宾。这让谢神策很是懊恼。

    名唤绿儿与彩衣的两名婢女正帮谢神策沐浴。虽然谢神策平时都是自己来的,但数次醉酒后也就不排斥了:连路都走不了,话都说不出了,那还顾得上别的。

    谢神威与贺若缺的伤势好了大半,终于不用再窝在小院子里了,因此也就时常切磋。

    谢神策最终还是从谢神威的院子搬了出来,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贺若雀也跟着住进了谢神策的院子,毕竟谢家没有正式接纳她,谢神威养伤时可以住在一个院子方便照顾,但谢神威伤都快好了都能骑马射箭了,该分开自然还是要分开的。何况谢神策院子里还住着两个婢女,虽说身份有别,但好歹能做个伴,而且面子上也过得去。

    只是谢神策有些别扭而已,自己将来的嫂子跟自己的婢女住在一起,让他有些不大适应。威侯府也不小,完全可以腾出两间客房的。因此谢神策看贺若雀的眼神就有些闪烁。不要想多了,这种闪烁其实还是因为谢裳那天晚上说的一句话,谢神威没有成亲王解花就不能过门。既然现在家里有个嫂子了,那干嘛不赶紧结了,非要这么晾着不嫌尴尬么

    你们不急我还急呢

    但是这种话谢神策是对谁都无法说出口的。他急,谢神威就不急么最着急的还是老太君和大伯母呢

    只是依着规矩,长兄为父,没有贺若缺点头这门亲事就算是谢家屈尊也成不了。就算贺若缺同意了,按照规矩,还得回草原祭了祖才行。

    这么算下来,最早都得在明年才能正式有个嫂子。

    至于老太傅的意见,自然是谢裳和谢神策早就得了准信的。老太傅对这件事就一句话:你们都同意我就同意。

    最后贺若缺也同意了。

    那结果自然是都同意了。

    所以谢神策现在就是板着指头数日子了。这种日子很没有意思,因此他除了应付小公主和众同僚,就天天盼着与王解花互通的书信了。当然还有王青盐。

    谢神策在婢女的帮助下沐了浴醒了酒,走到小院子里,看见谢神威与贺若缺兄妹都在,于是就在小石桌旁也坐下了。

    谢神威闻到谢神策身上还有些淡淡的酒气,不悦道:“过饮伤身。”

    谢神策嘿嘿一笑,避而不谈此事,“在聊什么呢”

    贺若雀笑着答到:“在聊你的两首诗啊。”

    谢神策道:“诗有什么好聊的,你们两个老粗难道还懂诗”说着瞥了谢神威一眼,“附庸风雅。”

    你一个武痴在女孩子面前谈诗不是附庸风雅是什么

    谢神威面不改色。

    贺若缺道:“倒还真未想到你居然在诗词上也颇有造诣。”

    谢神策笑道:“岂止是诗词,天文地理本小侯爷无一不通”

    谢神威道:“也就嘴上厉害。”

    “嘴上厉害那也是厉害,有多少人就吃亏在嘴上。”谢神策不以为意。

    谢神威讥笑道:“你如此口才,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我口才自然是好的,婉婷公主都非要我讲故事呢”

    谢神策说完,刚准备笑两声,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了。

    谢神威与贺若兄妹同时陷入了沉默。

    坏了提到婉婷公主了。

    自从某一次司马氏找到贺若雀有过一次谈话后,贺若雀便比以前沉默了许多。起先谢神策还以为是司马氏为难她了,后来有一次偶然听到贺若缺跟她的对话才知道是司马氏告诉了贺若雀婉婷公主的存在,这才让本来与谢神威你侬我侬的贺若雀安静了不少。

    此时谢神策无意间提到婉婷公主,无疑让这三人陷入了尴尬。

    谢神策尴尬的笑了笑,发现无人附和,不由得更尴尬了。

    “这个那个,无心之言,不要在意啊,你们再不说话我脸上可真就挂不住了啊。”

    “下次不要再提。”谢神威声音冷淡。

    贺若雀打圆场道:“无妨的,本来就是实话,我不在意的。”

    虽是帮着谢神策打圆场,贺若雀的眼神却是瞄着贺若缺与谢神威。

    眼见谢神威与贺若缺脸色缓和了些,谢神策连忙打着哈哈道:“明天无事,不如去西城郊钓鱼如何”

    贺若雀连忙附和道:“好啊好啊,那明天就去钓鱼,好不好”

    谢神威看了谢神策一眼,道:“那就去钓鱼。”

    见谢神威也答应了,谢神策把目光转向了贺若缺,贺若缺见他投来期盼的目光,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神色厌恶的别过脸去。谢神策见他没有回应,于是说道:“好,既然你也同意了,那我让谢准备。”

    贺若缺瞬间瞪大了眼睛,什么我同意了我还什么都没说啊

    可是谢神策根本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说完以后径直走开了,边走还大声喊道:“彩衣、绿儿,为少爷更衣,睡觉了”

    贺若缺冷哼了一声,起身便回了谢神威的小院子,出去时自我安慰道:“我是回去做那道分牛题的”

    是的,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谢神策当初出的一道分牛题,贺若缺到现在还没解出来。

    即便是谢神策告诉他了这道题没有完全的答案,结果的数据可能会大的吓人,贺若缺还是没有半点线索。

    眼见贺若缺走了,谢神威也起身离开,走到院门口时对送出来的贺若雀道:“二弟生性耿直,没什么心思,说话没遮拦,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这话如果让琅琊山上的和尚和王逵兄弟听到了,估计得憋出内伤。

    贺若雀展颜一笑道:“若不是他,我与哥哥早就死了,与君更无今日。雀儿是鲜卑人,不是汉人女子,即便以后你娶了婉婷公主,雀儿也不会有任何怨言的,更不会争风吃醋的。”

    谢神威眉头一挑,“我”

    刚出口一个我字,贺若雀便轻轻一指搭在了谢神威的嘴唇上,轻声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太傅与老太君能接受我,雀儿已经很满足了,既然满足了,便不能再要求更多,我知道太傅让你娶婉婷公主的意义,既然既然以后会同在一个屋檐下,那雀儿便要为郎君思虑。郎君切勿再多言。”

    看着贺若雀平静的脸庞,谢神威伸手为她捋了一丝秀发嘴唇动了动,终究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贺若雀静静地看着谢神威的背影,待到看不见时,才转身回房。

    贺若雀在床上躺了许久,还是没有睡着。此时已经半夜了。

    谢神威带着歉意请他不要太过在意,她也就不在意,然而再怎么淡化这股淡淡的意味,贺若雀也无法骗自己。她确实是在意的。面对自己喜欢的人时候,她可以丝毫不在意,但当她一个人的时候,辗转反侧的时候,她还是会在意。

    她现在栖身的这座府邸,是晋国先皇御赐的,规模格局在京都乃至天下都是首屈一指,比她原来的毡帐要漂亮大气不知道多少倍。这间房间只是一间副室,然而就算是里面的随便一张桌子也是大有来头的,比她原来的房间要富贵许多。更不用说这里的饮食穿着了。她现在身上的一件袍子,据谢神策的两个婢女说,便花了数百两银子。

    这里一切的一切,都比原来好。

    但是,贺若雀不喜欢这里。

    她不喜欢这里。

    老太君和司马氏已经接纳她了,但是她想要的不是接纳这种俯视的姿态。仆人们对她确实很客气,但渐渐地她发现除了这个小院子里的两个婢女,所有人看的眼神中都带着莫名的畏惧,还有隐藏极好的鄙视。是的,是鄙视,这种负面的意识哪怕隐藏的再好,被指向者也能有所感应。更何况是她这种境遇的女子而且,她也知道哥哥不喜欢这里,如果不是那次聊天中哥哥说可以借助谢家复仇,他们兄妹两可能已经离开了。

    然而她们可能离开吗

    贺若雀不是养在深阁的大家闺秀,她是自幼在草原长大的女子。虽然读书不多,但胸襟和见识又哪里是只知惜花伤春的婉约良家所能比的谢家既然当初可以毫不犹豫的起杀心,又毫不犹豫的救回他们,那在被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之前,哪里还会允许他们离开

    再说,她如今怎么舍得离开

    不说第一次山阳镇山坡上偶遇时谢神威的粗鲁,也不说第二次谢神威一箭射伤她的手臂,再不说第三次一身是血的谢神威追上双双负伤的她与哥哥,更不说被二里人剿杀分头突围时掰成两半的玉佩。

    谢神威说不能没有她,那她又怎么能没有谢神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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