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默默伫立了一刻,随即抬起头踏上石阶,缓步跟上李成走进了那道大门。到了垂花门,李成把花溪三人交给了早在门口候着的两位妈妈,行礼告退了。

    其中一个稍年轻的三十多岁的妇人走了过来,朝花溪福福身,“姑娘到了。二爷吩咐您回来了就让奴婢直接领您去岚院,这二位跟着吴裕顺家的先去北苑歇着。”

    “不知嫂子如何称呼?”花溪看这两位的穿戴不像是母亲去世时来过的那位侯夫人身边伺候的妈妈富贵,想来不是在内院伺候的,不过也比她们三人强了许多。

    “奴家官人李显,是府里管车马的。”

    “哦,初来乍到,这大半夜的有劳两位妈妈了。”花溪没钱打赏,只好嘴上客气些。

    “瞧您说的,这是咱们份内的事。”李显家笑着客气道,这二爷带回来的姑娘虽然模样和常人大不相同,但长得可真水灵,人又和气。

    进了二门,刘妈妈不放心,低声叮嘱了花溪几句,才跟着吴裕顺家的,领着丁香去了下人住的北苑,李显家的领着花溪穿过回廊进了内院。

    花溪只觉得自己迷迷糊糊地一直跟着李显家的手里的灯笼绕啊绕啊,分不清东南西北,唯一的感觉这园子真大。

    走了约莫一刻,绕过一丛簇拥的奇石,后面现出扇半开的小门。

    门里站着个十六七丫鬟,穿着青缎交领褥衫月华裙,腰间系了条绿绦带,正焦急地走来走去,时不时看看院子又看看外面,忽然瞧见火光,忙从门里出来,问道:“可是李家嫂子?”

    “是红柳姑娘啊。姑娘到了。”李显家的忙搀上花溪的胳膊,扶着她走到小门边。

    “姑娘可算来了,夫人那边催了三次了,快,快随我进去。”

    花溪正疑惑为何是夫人急着唤她,红柳已经伸手从李显家的手里接过她的胳膊,扶了她进门。

    红柳反身关门时还对刘显家的道:“李家嫂子,你先回去吧。今日忙乱,外院的事你可要看紧些,莫出了什么岔子。”

    花溪心里一咯噔,莫非侯爷真不行了。

    红柳不待李显家的回话,顺手就去关了门。

    李显家的眉头一皱,借着关门的当口,瞄了眼门里,觑见里面明晃晃的,没敢再做声,收回视线转身疾步离开了。

    从小门进去,红柳扶着花溪走过一段游廊就进了院子。

    院子不算太大,三面游廊上都垂着灯笼,把院子照的亮堂堂的。

    花溪低着头走在中间正房到大门铺的那条八角式青黄石砖路上,眼睛随意瞄了两边一眼,院子被这小路一分为二,右手是一小片菜地,左手搭着一排葡萄架,藤架下面摆在石桌石杌子,颇有几分田园风情。

    抬头看去,正房门外的院子里立着两个妈妈并四个丫鬟,一个个神色凝重。

    花溪赶忙收了心神,吁了口气,低眉敛目,跟着红柳走到了正房门口。

    “王妈妈,夫人说的人到了。”红柳向两个妈妈中的一个年纪稍长的回话,神色恭敬。

    花溪心道,这王妈妈只怕是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人。

    王妈妈上下打量了花溪一眼,微微蹙眉,这模样……顶俊,就是这身衣裳,算了算了,这当口也来不及去换了。

    “姑娘跟老奴来吧。侯爷病重,夫人体弱,顾不上那许多规矩,只是一会问话时姑娘上点心。”

    “谢妈妈提点。”花溪容色不变,没有半点拘束惶恐,落落大方地点点头,不应诺只是淡淡的谢过。

    这气度、做派倒让王妈妈有些意外,这行事可不像山沟里养出的闺女,转念想到了刘妈妈,那是府里出去的老人,也就释然了。

    “嗯。”王妈妈点点头,随即推开房门,前脚踏进门里,花溪后脚跟了进去。

    厅里围坐着了一圈人,都是些妇人和年轻姑娘,有的神色肃然,有的小声啜泣,有的抽抽嗒嗒地用帕子抹眼泪,倒没几个注意到王妈妈和花溪进来,即使看见的,就花溪那身布衣裙,也被当成是杂使的丫鬟,没往心上去。

    绕过山河锦绣屏风,内室的地上跪着六个人。四合如意床上躺着的人手拉着床沿边侧坐的一满头银丝穿深紫缂丝上襦、素白绸马面裙老妇人的手,也不知说着什么,那老妇人只是一个劲儿地点头,她身后立着个五十多岁着淡绿撒花交领襦衫、烟霞百褶裙的妇人,正用帕子摸眼泪。

    王妈妈屈膝行礼道:“侯爷、夫人,人来了。”

    花溪微微屈膝,待要行礼,满头银丝的老妇人开口了。

    “孩子过来,快到这边来。”老妇人拿着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泪。

    想来这位就是侯爷夫人萧氏吧。

    花溪低头绕过地上跪着的人,走到了床前,福身行了礼。

    “侯爷,你看,你看,向晚的孩子来了。”萧氏拉起花溪的手,将她牵到床边,王妈妈很有眼色从旁边木花梨联三橱上拿了盏闽珠灯,凑到床前。

    昏黄的灯光洒在花溪脸上,柔和了那七分明丽三分妩媚的眉眼,她抿着嘴,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床上的人,无悲无喜。

    这就是镇远侯慕天和,昔日的征西元帅,自己的便宜外祖。

    看着那凌乱花白的头发,满是褶皱的脸,早已失去了当年纵横疆场的英姿勃发。

    花溪暗自摇头,满身的腐朽之气,进气多出气少,只怕熬不了几个时辰了。

    老人涣散的眼神在花溪出现的一刻似乎又有了焦距,“向晚,别,别怨我。”

    花溪旁边的萧氏嘤嘤地哭了起来,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不怨,娘亲从来没怨过您。”花溪的声音如同山间虚无缥缈的岚烟,轻飘飘地在室内响起。

    一时间,她曾经因为慕向晚的遭遇而埋在心底的那点怨怼也烟消云散了,人死如灯灭,怎么说他都算是自己这一世的亲人。

    “你是向晚的孩子……叫,叫什么?”慕天和的神志似乎清楚了,认出了花溪并非自己的女儿。

    “娘给我取名花溪,取花随水流,自在之意。”花溪乖巧地点头解释道,

    想起多年前那个早已离世的柔弱女子,摸着她的头说,本来想叫你“花夕”,可夕者,暮也,末也,不吉利。娘闺名“向晚”,走向日暮,为时已晚,女儿就不要再走娘的老路了。用“溪”吧,水流无形,花随水流。娘希望你日后能自在天地间。

    花溪猜想,或许这名还有“落花流水春去也”之意,用以祭奠曾经的那段感情。

    “是花溪啊……以后就留下吧……”慕天和微微颔首,声音渐渐低了,手艰难地挥了挥。

    萧氏瞧见了,忙抹了把眼泪,也没顾上细瞧花溪,吩咐王妈妈道:“带姑娘去外面候着。”

    花溪被王妈妈领着出去,因为名分未定,不好介绍给外间的女眷们,王妈妈直接把花溪带出了正房,在院子里候着。

    没有在外间呆着,花溪非但不恼,反而暗暗庆幸了一把,在这忙乱的时候,她还真不知怎么应付一群哭哭啼啼的女人的疑问。

    花溪走后,慕天和停了好一会儿,才缓过一口气,“万不得已……别……别送孩子去,那家不是什么好地方……”

    “爹——”老三慕继仁喊了一句,却被萧氏拦住。

    “败家玩意……我,我……”慕天和动怒,大口大口地喘气。

    “你个孽障,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气你爹,跪好了!”萧氏呵斥了慕继仁,扭头看向慕天和,“侯爷,你放心……”

    萧氏这时间想着跟了一辈子的人就要永远离开她,伤心欲绝,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只要能让老夫了无遗憾,其他的算不得什么。

    听了这话,慕继孝松了口气,身子也没有刚才僵直。

    慕继忠,随口佯应了一声,又直挺挺地跪着,垂目沉思。

    慕继仁张口还想说什么,在萧氏的逼视下,最后悻悻地闭了嘴,面色更加阴郁。

    慕天和想要发火却有心无力,睁大眼睛看着萧氏,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罢了,反正我……快……,你要守好守好这个家……”慕天和双目一闭,刚抬起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侯爷——”

    “爹——”

    “祖父——”

    正房的哭喊声响成一片。

    花溪仰面望着微微发亮的天空,叹了口气,自己这位英明神武的外祖镇远侯慕天和终也难逃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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