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您的大夫瘾犯了咱们能理解。不过下回能不能别这么吓人了?”

    寇连挠了挠后脑勺,满面不解,“而且,您哭什么啊?”

    被这一打岔,余绽忙拽了帕子迅速擦了一把眼泪,然后擦鼻子,再顺手甩给阿镝:

    “谁哭了?我刚打完个呵欠!又瞧见病人!当然激动!”

    可是日新已经看着她扔帕子的动作呆住了,整个人微微地抖。

    这是……

    这是长公主自幼的老“毛病”,太后娘娘当年训斥了多少回都没改掉……

    但落水之后,似乎再也没见着……

    “这夹板上得太晚了,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这样长下去,胳膊这里会有个突起,十分难看。我要重新给你上一遍夹板,很疼,能忍住吗?”

    余绽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支伤臂上。

    她还是不敢抬头直视日新。

    她怕自己会崩溃大哭。

    现在不行。

    至少,现在不行。

    “忱忱……”

    日新直直地看着她的头顶,无意识地喃喃。

    余绽的手狠狠一抖。

    接着,一只带着粗糙老茧的手慢慢地抓住了她的手,日新梦游一样的声音低低响起,只有面前的余绽能听到:

    “忱忱,你回来了……”

    余绽刚想张嘴否认,那只粗糙的手忽然无力地松开,滑落,然后日新闭上了眼睛,缓缓软倒在地。

    “日……还看着?!还不快来帮忙?!”

    余绽一个人,既要小心别让日新的断臂移位,又怕她倒在地上摔了其他部位,急得冲着阿镝大吼。

    这是四小娘子第二回发这么大脾气……

    阿镝紧紧闭着嘴,冲上去抱起了这个看起来憔悴疲惫的断臂宫女。

    牛嫂过来帮忙,却被丽娘挤开:“我来,你不惯贴身服侍人。”

    人牙子看得呆若木鸡。

    “旁的不看了,就这一个吧。多少钱?”

    余绽对剩下的人再也没了应酬的心思,只想赶紧把日新留下。

    人牙子口吃了半天,才挤了笑容出来,拿了账簿翻看,然后瞪圆了眼:“这,这位娘子叫……”

    “叫什么叫?一个奴婢我管她叫什么!你就说多少钱!”余绽不耐烦地打断。

    “五十两。”人牙子干巴巴地看着余绽。

    “五十两!?你怎么不去抢?”金二脱口而出。

    余绽狠狠地瞪他一眼!

    我的日新值五百五千五万两!

    不!

    本宫的日新是天下无价的宝珠!

    “这个是最贵的……”人牙子苦笑。

    “行。身契。”余绽的手直直地伸到了人牙子的眼前,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子。

    这么痛快花钱的主儿?!

    人牙子想到头两个加一起才五两银子,不由得心里服气了。

    人家是真不在乎钱。

    人家只要人合适。

    痛快地交了身契,拿到了钱。

    余绽想了想,甚至还额外送了她一根白玉梅花簪子:

    “这个只怕是在宫里得罪了什么人。所以才有人趁她被放出来,悄悄地害她。

    “若有人来你这里打听她的消息,你含糊着些。我虽然看着她不错,却也不想惹麻烦。”

    这白玉簪子雕工这么好,市面上要到十两以上!

    人牙子眉开眼笑地接了赏赐,小心收好,连声答应:

    “咱们这行有规矩的。小娘子放心,奴的嘴必定比河蚌都紧!”

    金二抱着肘哼了一声:“一粒沙,河蚌就能开口。你这是不打算过好日子了?”

    人牙子打着哈哈,回头奉承着金二,再一转脸,余绽已经不见了。

    “走吧?等我请你吃饭啊?”

    金二再歪她一眼,看她带着始终不曾抬头的一队宫人再度走了出去。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哈!瞅瞅,从进来,一声儿没出,文丝儿不动,头都低着,眼睛都看着自己的脚尖。啧啧啧。这规矩!”

    锤子和寇连两个人揣着手抱着胳膊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锤子没注意到。

    寇连却发现,那堆人中,刚才离那断臂宫女最近的一个女子,临去时偏头看了后堂一眼,眼中都是疑惑惊讶。

    “宫里的规矩,自然是错不了的……”

    寇连若有所思。

    可从宫里出来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被卖,还是替什么人出来做什么事,那可就不好说了。

    “不过,寇哥,这小娘子从哪儿学来的那样的粗话?”

    锤子拧起了眉。

    “在幽州的时候,我只知道四小娘子会说话、会吵架。可从没听说过小娘子还能骂得出那种字眼儿来……”

    寇连眨眨眼睛,回过神来,跟着皱眉发愁:

    “说的就是呢!小娘子跟着夜神医行走江湖那么多年,山贼杀了不知道多少,脏话听了不知道多少,都没学会那种话……

    “怎么走了一趟魏县,带回一个我来,就敢说‘日’了?我刚才差点儿被吓死!

    “这要是让二郎君听见,估摸着能立马把我赶出去——准得觉得是我教坏的。”

    “唉……这可怎么办?大家闺秀啊……怎么能……”

    “唉……是啊……”

    大门外。

    人牙子手里攥着账簿,疑惑地再打开,手指点着一行字,看了半天,回头看看这座外表不起眼的宅子。

    不由得低声嘀咕:“这幽州来的乡巴佬,是怎么会知道宫女的名字,叫日新的?”

    ……

    ……

    慈安宫梨花殿。

    “收下了?”

    “只进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就收下了。而且,除了日新,其他人,一个都没要。”

    “去问问怎么回事了没有?”

    “还没碰着机会。”

    “唉。”

    “娘娘……”

    “椎奴,你说,若我的猜测成了真,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太后和椎奴一起打了个寒颤。

    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恐惧。

    椎奴尤甚,膝盖抖着,一屁股坐在了脚踏上,捂住自己的心口:“可是……她为什么会只留下一个断了条胳膊的做粗活的掖庭宫女……”

    沈太后举起颤抖的双手,捂住了眼睛:

    “除非,她知道,那是日新。她不可能,让日新流落到其他人手里。

    “也不可能,让旁人看出来她对日新有多么不同……”

    主仆俩都沉默了下去。

    梨花殿里寂静如死。

    许久。

    椎奴的声音嘶哑着响起:“她能射出九箭连珠,她造出了床弩,她还治好了魏县的疫病……娘娘,召见她吧……奴婢,奴婢想亲眼看看她……”

    说到最后,椎奴死死地堵着自己的嘴,呜呜地痛哭起来。

    不论她是人是妖。

    沈太后的陪嫁侍女沈尚宫都想看看。

    看看她是不是那个自己从出生疼到八岁的纯真爱笑的小娘子。

    沈家唯一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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